親愛的，看來有時候不得不相信「心電感應」這回事了。
妳說昨晚睡不著，起床看了信，順便把過去一些往來的信件翻了翻，本以為可以培養睡意，結果精神更好。
讀到這兒，不禁低頭看著沉睡膝上的貓咪苦笑。顯然，冥冥中妳也感應到我撫摸貓咪時，腦波發出去的求救訊號。
其實自從養了貓咪之後，我的睡眠品質和初生嬰兒差不了多少。昨晚算是這陣子以來，難得失眠的日子。
妳信裡存疑，我該不會又是過度關心孩子的考試？因此勸我，最好還是不要下過多的指導棋，沒事告訴孩子，如果這回沒錄取，就得轉換跑道，專心準備公職人員的考試。
甚至還不放心的以自身周遭的實例跟我分享，年輕時認識很多人，看似毫無專長、毫無想法，後來這些人不也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非常的那兩位，後來變成流浪漢的，反而是在校最優秀、最頂尖的學弟。
最後，還歸納出這麼一句：其實平凡人就會有平凡的活法，不必太擔心。
事實上，我擔心的不完全是女兒的問題，因為我知道她並非毫無計畫，也不是時下所謂的食老族或草莓族，更非不具競爭力的孩子，就算這回空服員考試失利，也不用擔心她會因此餓死，而是長期以來，聽力無法回復的長子。
昨晚臨睡前，照慣例和貓咪說說心事，接著，把貓咪抱出寢室後掛上蚊帳準時就寢。半夜突然全身一陣躁熱，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了。當前面對身體過渡期的生理反應，我並不急著去找醫師以醫藥緩解身體的不適，我決定讓它自然發生，自然消失，就像我向來對生命態度的看法一致。
黑夜中，彷彿有雙銳利的貓眼窺視著斗室內所發生的一切，我並不害怕。
確定睡前已將貓咪安置在女兒房間，只是無論如何，還是忍不住想下床，只為親眼看看還是幼貓的牠是否無恙，就像孩子們小的時候獨自睡書房，身為母親的我半夜摸黑離床，只因擔心兄妹倆踢被或露肚臍著涼。
女兒為了即將到來的主管面試，最近常到好友雯雯家過夜，而在大學就讀的么兒，早在一年前就選擇租屋在外，學習獨立生活，一個月難得回來一次。顯然早婚的我，得提前面對生命裡的空巢期。
長子遭央大退學後，近幾年幾乎足不出戶，將自己閉鎖在網路遊戲，或許只有在網路世界的虛擬角色，他和外界溝通的口語，才能隱藏到不被貼上聽障的標記。
他不喜歡聽障這個特殊標記，高中時期，曾一度氣到把殘障手冊扔掉，就像他前幾年刻意蓄長髮，只為遮掩他耳上掛的助聽器。
剛退學那段時間，我曾帶他看過心理醫師，醫師事後跟我表示，孩子其實對自己的人生還是相當有想法，要我們給他一段時間去調適。
今年暑假，為了協助他一步一步走出來，我帶著他和女兒三個人一起到日本自助旅行。這回換我充當孩子的攝影師，幫他留下幾幀生活照，也藉機跟他聊聊心裡的想法，順便聽聽他的意見。
早些年，他甚至連拍照都放棄，我當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當一個人對自己失去信心的時候，就很難有積極的人生，有時甚至還會認為活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也是短短的幾天旅程當中，當我聽到他開口問妹妹，這次的行程規劃大約花多少錢？還一臉希望的跟我們分享對未來的計畫，原來他覺得自助旅行並不困難，因此打算以兩年的時間，籌足十五天北海道自助旅行所需的費用，計畫以搭地鐵的方式獨自完成這件事。
從兄妹倆幾天的對話當中，我隱約看到這次旅遊發揮了效果。如果一趟親子的國外自助旅行，可以讓親子間打開幽閉許久的對話框，凝聚對家的向心力，坦白說，花再多的錢我都願意。回來後，兒子果真向女兒借了日文會話書籍，為了協助他堅定這項人生計畫的持續力，我不時留個小紙條，或以感性的口吻或手勢幫他加油打氣。
顯然有些溝通，換個環境，換個場地，換個方式會有不同的效果。
在這之前，只要一想到我和孩子爹有一天會離開人世，他必須孤獨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和漫長且孤獨的下半輩子，我那擅長想像的腦袋，就會瞬間閃過形變吶喊的文字，這樣的負面想法往往如鬼魅，時不時張牙舞爪的與我單薄的身體對峙。
每每思及自己的人生，受制於先前對孩子陪伴與教養上的疏忽，而今才得面對一些內在衝突，甚至因為工作性質，職場上還得面臨求助於我的家長，妳能理解那種心理矛盾的焦慮與壓力嗎？
上個學期末，有位聽障生的家長到我的班級網站留言，字裡行間難掩焦慮，然而這樣的字眼卻讓我卻步，卻步源自心虛，因為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了，哪有什麼資格或成功的經驗好分享，遑論以教育專業者的身分去指點他人對聽障兒在教養上的迷思呢？
劉老師您好：
很冒昧在這裡麻煩您，因為唯有開口拜託您，我的兒子才有機會。
我是二年十一班彥廷的媽媽，彥廷是個重度聽障的孩子，去年在國光國小我們碰過一次面，您可能沒有印象。
彥廷就要升三年級了，三年級是個非常重要的分界點，如果基礎沒打好，接下來的功課可能就不會有太多的興趣了。
因為得知您是位有愛心的老師，家裡也有位重度聽障的孩子，所以想麻煩您，不知在三年級的時候，是否可以不嫌棄彥廷，讓他在您班上。我相信您也帶了好幾年的聽障生，明白箇中辛苦，但不知是否可以麻煩辛苦您，再度教個聽障生？
我知道您有您的考量，但身為母親的我為了孩子，只有想盡辦法找個機會，如果您真的沒有意願，無論如何，我也謝謝您看了我的長篇大論，謝謝您。文筆不好，請多見諒。
敬祝 闔家平安喜樂 身體健康
陳彥廷媽媽 簡如意敬上
看完這樣的一封信，我選擇逃離。
事實上，對於重度聽障生的教養，母親才是最好的老師，唯有身為母親的放下一切，陪著孩子一起成長與學習，孩子才會有機會建立一個較為健全的人生。
教養光是有愛心是不夠的，還得有方法。千萬別重蹈我的覆轍，成就了自己卻犧牲了孩子。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機會錯過了，花再多的心思彌補，成效還是會大打折扣，我就是一個血淋淋的實例。
我很佩服陳媽媽的勇氣，起碼我看到一個敢為自己孩子爭取機會的母親。這是我相對欠缺的部分，無論是對自己的孩子或對班上的學生都是。若非這樣的人格特質，我的工作與生活也不會陷入莫名拉扯的困境，即使今日我試圖透過文字釐清，過程何嘗不是另類的精神凌遲。
我想過，就算自己在職場或寫作這條路，因努力而有所表現，或者如許多同事重返校園讀個研究所拿個學歷，讓自己在專業進修方面更上層樓，那又如何？對我來說，終究還是得回歸現實，面對自己的孩子走不出人生困境的問題。相信妳能理解，這對身為母親且從事教職的人而言，無寧是個極其殘酷的打擊。
事實上，這才是我選擇擱筆，甚至打心底抗拒再精進相關學習的主因。想當年自己為了謀得眼前這份和私人公司比起來相對穩定的工作，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在自己身上，對於長子入學後的學習與成長過程的心理陪伴，相對欠缺，明顯是個不及格的母親。
有幾次家族聚會，大伯和大嫂半開玩笑的對我說：不要再讀了，書都被妳啃光了，能不能把一些讀書的機會留給孩子？而先生也曾跟我抱怨：妳一天到晚指導別人的孩子參加科展，也沒看妳指導過自己的孩子參加過什麼？
每次想起這些話，心中難免隱隱作痛，畢竟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錯過了就無法重來。身為基層教師，當自己如發光體照亮別人的孩子時，卻照射不到自己冰涼的背脊，身為母親是天職，若無法在孩子需要協助時伸出援手，就算自己的成就再好，也找不到讓自己快樂的理由。
如果可以逃避，關於長子的事，我也很想學學孩子爹，每天固定給他一些錢，其餘的靜待時間去解決，等哪天死神召喚，眼一閉，腿一伸，就當作一切都沒發生。或許每個人承受或面對壓力的程度和方式不同，目前他似乎也只能承擔到這個程度，而我和他不一樣，我是孩子的母親，光是這層臍帶相連的血緣與親密，夜再黑，路再遠，自己都得強打起精神，扮演孩子的守護者。
就像之前和妳談到關於「同志」這話題，妳說社會上有許多身為父母的，連自己的孩子勇敢出櫃都不支持，又怎能期待外界接納自己的孩子與眾不同呢？無怪乎這些弱勢的孩子，有人寧願選擇和家裡斷絕音訊，或以激烈的方式結束生命，也要對看似親密卻又冷漠到無情的家人進行抗議。
只是人難免脆弱，脆弱得想避開過大的壓力，脆弱得奢想擁有魔法或任意門，好讓不愉快的生命軌跡一筆塗銷，甚至把受傷的孩子一一塞回母體，與其看著孩子來到人間受苦，不如以終身懷胎的背負，以愛的羊水洗滌孩子身上沾染來自人間的血漬。
前陣子為了女兒應徵工作的問題寫信向妳請教，謝謝妳回信讓我知道：還是不要給她任何壓力好，不是懶或推拖，而是模擬面試對她的效果不見得比較好；反而有可能帶來更多壓力，口試最怕的就是壓力太大，反而會讓真正的實力無法表現出來。
甚至提出忠告，還是別太努力才好。因為這些年來，和妳一起工作的，幾乎都是年紀比妳小的；而且，趨勢是旁邊的人，年齡比妳越來越小，因為妳也越來越老了。
妳坦承，當自己也發現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大時，不是自己開始痴呆，而是價值認知的差距──因為年齡，很明顯感受到要怎麼和他們一起找到共同性，是自己越來越需要去面對的問題。
幾位比自己小一點點的伙伴，當面對其他更小，才剛畢業不久的小朋友時，也會倚老賣老，反倒是自己反而會更小心去理解他們，就算自己知道有些問題；不過，看他們怎麼克服問題，也是很重要的。
身為父母的，不見得得把障礙都預先清除，對他們而言，適度的障礙才是最好的成長。
信末甚至還勸我這位過度焦慮的母親說：妳不要太擔心啦！成長的過程不需要每一次都成功；而是過程中，都要保持成長，不論成敗。
每次閱讀來信，腦海閃過的往往是「提燈者」這三個亮點文字。我有預感，自己將從生命的幽谷走出，甚至會因妳推開一扇看見滿天星光的角窗，即使光點閃爍不如白晝，前行時再度被蒺藜刺傷，但我願意勇敢迎向挑戰。
這陣子以來，由於身邊多了小孫策的陪伴，還當真度過了一段夜夜好眠的幸福日子。孩子爹從抗拒貓咪到對貓咪的接納與照顧，已經讓我覺得相當窩心了，因此對於他至今依舊無法接受貓咪一些突來的行止例如獸性，實也不忍過度苛責。
昨晚他終於下禁令，不准貓咪在我們睡覺時進主臥室，理由除了嫌牠躁動時爬上跳下會干擾睡眠品質之外，我猜，或許他對於前夜貓咪不小心抓傷手臂一事還耿耿於懷吧！
為了貓咪抓傷這件事，他氣到當場板起臉孔訓斥小孫策，並且一臉不悅的跟我說，要睡妳跟牠一起睡，我要到客廳的藤椅上睡。不過，當天孩子爹才出去不到五分鐘，小孫策就又隨即恢復貓安靜的本性，乖乖在棉被上蜷成一團毛球入睡。
事實上，小孫策不過是看我開始掛起蚊帳，一時玩性大發，才會對著蚊帳撲上撲下，踰越孩子爹可以忍受的範圍。早跟他解釋過，那是貓的本性，又不是蓄意或什麼大不了的壞習慣，何必跟牠這麼計較；儘管如此，他還是為此動了怒，算是最近的生活趣事，幸好隔不了幾天，祖孫倆又親暱的窩在躺椅看電視。
那天先生睡客廳後，我和貓咪竟因床位變大，肢體伸展的自由度大增，因而舒舒服服的一覺無夢到天亮。這也讓我想到，難怪有夫妻要因生活習慣不同鬧翻。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之後的夫妻，睡眠品質越來越差，只要另一半一個翻身，或有人起床走動，就會被驚醒，為了避免相互干擾中斷睡眠，只好分房而睡。
這星期四、星期五學校舉行期中考，女兒的主管面談也被安排在週五下午一點。昨晚女兒跟我談到個人對未來就業或進修的計畫時，我依舊給予全力支持。我跟她說，就算這回沒能通過面試，那就啟動妳原來的B計畫，等著參加明年三月外貿協會所舉辦的相關考試。
近來的工作忙嗎？我下週一校外教學，同時也得輪值當導護，班上一切順利請放心。無論如何還是希望班上孩子期中考不要考得太離譜，畢竟多數家長還是很難跳脫分數與升學框架，即便圍牆內的校園，多元智慧與全人教育喊得震天響，圍牆外一切依然。
201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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