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往生後,偶爾,還是會藉由夢境和她再續母女情緣。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小弟結婚前夕,夜裡夢到母親慈藹的身影,母女比肩坐在床邊。只見她一臉笑意看著我,什麼話也沒說。
醒來後,窗外天色微熹,我翻了個身,試圖回想溫溫熱熱的夢境內容,感覺體內似乎有一股暖流,隱隱貫穿陰陽兩界。
八百多個日子以來,我似乎該選擇原諒自己,原諒自己曾對彌留之際的母親說過這樣的話。那是我們母女間的秘密,一段曾讓自己自責不已的痛苦回憶。
母親中風臥床,即使聽從醫生指示,做個最聽話的病人,努力做復健,按時服藥,定時量血壓,卻依舊擺脫不了病魔的無理糾纏。生病這六年來,病情每況愈下,從早期可以倚賴助行器蹣跚步行,到最後幾乎完全癱瘓。
母親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早把吃苦視為進補,是個求生意志相當堅定的人。但是到了臨終前一年,幾乎完全喪失與病魔搏鬥的勇氣。不但拒絕吃飯、吃藥,連水都會被她一口吐掉。
身為子女的我們,迫於照顧上的無奈,只好將她送往哥哥住家附近的一家私人安養中心,藉由插管餵食維持生命。
通常我都是利用週休二日,獨自搭火車前往桃園探望母親。她的意識模糊,常常分不清誰是誰。
有一回,我因家裡出了點事,心情沮喪到極點,因此隔了一週才去看她。面對全身上下插著各式管子的母親,我總是緊緊握著她骨瘦如柴的雙手先搓揉,然後再以哄騙嬰幼兒的說話語氣,自顧自的開口說了起來。
沒想到母親這回竟然皺起眉頭,狀似生氣的看著我,嘴裡發出咿咿啞啞的聲音,並試圖掙開我的手。
頓時,空氣中彷彿瀰漫著一股怨氣,把我自母親身邊狠狠推開。我猜想,母親是不是在責怪我,為什麼讓她盼了那麼久,才又突然出現?
一想到這兒,頓感萬分委屈的自己,不自覺的悲從中來。我什麼話也沒對母親說,只能無助的趴在母親的病床邊,像個蒙受冤屈卻無處伸冤的孩子一樣,自顧自的啜不成聲。
沒想到此時母親竟然還能伸出軟而無力的手臂,像哄孩子入睡似的輕輕拍打著我的背,拍著、拍著……,最後也不知打哪來的力量,將我摟得好緊、好緊。
我知道,這一刻母親的意識是清楚的,她聽到寶貝女兒的心聲,她選擇原諒我,我依舊是她心中那個自幼乖巧、孝順、貼心、懂事的小寶貝。
2003年母親節當天,我帶著一朵紅色康乃馨到安養中心陪她。臨走前,我附在母親耳朵,淚流滿面的跟她說:
媽媽,您這輩子在劉家做牛做馬,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也把我們教養得很好。如果可以,我想代表劉家所有的人,親口對您說聲『謝謝』。請您務必要相信,我們都愛您,可是我們更捨不得看您繼續這麼被病魔折騰著。
如果這是佛家的因果論,我覺得您的『業』早已償還清楚。希望您能夠將一切掛念放下。如果您看到佛祖來接引,請您放心跟隨祂前往極樂世界。千萬不要再記掛小弟的事,他的婚事我和哥哥會代您主持。如果還有來生,我願投胎再當您的女兒,也願您來世健康長壽,好讓我有機會好好孝順您。
隔天,住桃園的大妹也前去探望母親。傍晚,我們就接到安養中心打來的電話,告知母親已往生這件事。
初聞噩耗,我自責不已。即使對於母親的離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我無法原諒自己,總覺得母親的離去,肯定和我對她說的那段話有關。我無法原諒自己──身為子女的,怎可不孝的對摯愛的母親說出那樣的話。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放心離去?還是滿腹委屈的不得不選擇離去?夜闌人靜或午夜夢迴時,母女間的最後一次相聚,偶爾還是會困擾著我的情緒。
直到小弟結婚前夕,母親滿心歡喜入我夢來,緊緊握著我的手,我這才第一次選擇釋懷,並選擇原諒自己。
近日,又再度清楚夢到母親。夢裡,母親身手矯健的出現在一片竹林,手持鏟子挖著剛冒出地面的竹筍……。
醒來後,對於這樣的夢境百思不解。根據以往母女夢中相會的經驗,場景不外乎是童年街仔尾的土埆厝,或光復路的紅瓦屋。
據我所知,母親嫁給父親前,我們家曾經擁有過一分多的旱田,不過為了籌措父親買木材做棺木生意的本錢,早已以低價轉讓給別人。
因此,在我的童年記憶裡,我們家不曾務農。僅在街仔尾,搭過棚架種過絲瓜,根本不曾擁有竹林,挖過竹筍。
夢裡怎會出現母親採收竹筍的畫面?沒想到前天北上出差的小弟,開心的跟我說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姊,宜真已經懷孕兩週了,預產期就在……。」
頓時,讓前幾天那個無厘頭的夢境,有了美麗溫馨的聯想。我想,這該不會是母親想提前跟寶貝女兒分享的心情,一個生前她來不及對我說的秘密──關於她想親手抱抱「孫子」的心願呢?
還有一次是發生在1983年。當時我人在南部婆家坐月子。夢裡,我焦急的到苑裡邱綜合醫院,探望搭遊覽車發生車禍的母親。
醒來後,心理覺得很不安。即使自己非常了解節儉成性的母親,就算草創了書店,可為了生意著想,連公休日她都不願拉下鐵門休息。
總覺得她壓根兒沒什麼機會搭遊覽車外出旅遊,更別說還因此遇上車禍這樣的倒楣事。只好安慰自己,別擔心,可能是自己初為人母,帶孩子太過勞累,才會胡亂夢到這樣不合邏輯的怪夢。
晚上,母親關切的電話進來,而我卻不知該如何啟齒提及關於夜間「惡夢」的事。只好以寶貝兒子為話題,順便問問她,店裡近日進退貨的事。沒想到電話掛斷前,母親突然興奮的跟我說:
「民眾服務站的婦女會,最近主辦一個旅遊活動,只要交一寡錢,就可以搭遊覽車到台中一日遊。」
「我已經報名了。」
母親說完,我驚訝的幾乎說不出話,只好將前晚的夢境內容詳實說了一遍。好不容易願意放下工作外出旅遊散心的母親,就這樣被我的噩夢澆了一盆冷水。最後,還因此取消這次難得出遊的機會。
身為長女的我,向來與母親的感情深厚,心有靈犀的夢境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更誇張,夜裡做了一個相當「恐怖」的夢。白天下樓幫忙看書店時,隨口跟母親提了一下,沒想到母親驚訝的看著我說,昨晚夜裡她也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夢裡全是蟲」我說。
「我也是夢到蟲。妳夢到什麼蟲?」母親一臉驚慌的看著我。
「我夢到蛆。」
「我也是夢到蛆。」
這是巧合?還是心電感應?至今未解。但我知道,從小怕蟲,怕軟體動物的特性,乃得自母親的真傳。
2006.11.03日記
後記:上個月小弟媳又生了一個小貝比,這回果真是「出筍」的生了個兒子。母親在天之靈,若知道這件事,相信會在天堂笑得合不攏嘴。
2010.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