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取自
彭剛(2009)。《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北京:北京大學。頁1-41。
一
思辨的歷史哲學(20世紀之初)
1. 對客觀歷史過程的哲學反思,探詢客觀歷史過程的目標、意義、規律、動力等問題。
2. 以「歷史」作為理論反思的對象。
分析的(批判的)歷史哲學(20世紀60、70年代)
1. 對歷史學的學科性質、尤其是歷史認識和歷史解釋的特性進行理論的分析和探討。
2. 以「史學」作為理論反思的對象。
3. 對歷史解釋的特性、歷史研究的客觀性的探索。
4. F. R. Ankersmit:關於歷史研究的歷史哲學。
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
1. 敘事的、修辭的、語言學的轉向。
2. 海登.懷特(Hayden White, 1928-2018)《史元:19世紀歐洲的歷史意象》。
3. 敘事(話語模式):將特定的事件序列依時間順序,納入一個能為人理解和把握的語言結構,從而賦予其意義。往往被等同為「講故事」(story-telling)。
4. F. R. Ankersmit:關於歷史寫作的歷史哲學;而敘事主義則是對於歷史寫作的一種唯美主義的研究路數(aestheticist approach)。
敘事轉向的動因
1. 傳統的敘事史學,相較於以問題為導向、對於長時段的非人為(impersonal)進程運用社會科學化的方法,顯得落伍、不合時宜。
2. 敘事與社會科學化的史學所強調的分析之間的關係,重獲重視。
3. 不再以歷史解釋作為重心,而轉移到歷史研究成果體現即歷史敘事的文本。歷史著作的特徵即「以敘事性散文話語為形式的言詞結構」,為一種文學製品(literary artifact),歷史著作即史學理論,即以敘事作為核心,文學理論與歷史著作有直接關聯,將其作為一種語言結構來分析。
二
《史元》將敘事性話語結構,分析為幾個層面
1. 編年(chronicle):所記載的各種事件,需要被編排進入一個有著意義和內在關聯的話語結構,才能成其為故事。
2. 故事。
3. 情節化(emplotment)模式【審美的】:浪漫的、悲劇的、喜劇的、諷刺的——將構成故事的事件序列展現為特定類型故事的方式,人們可以辨識出被講述的故事的類別以確定該故事的意義。
4. 論證(argument)模式【認知的】:形式論(formalist)、機械論、有機論、情境論——援引某些歷史解釋的規律,以表明故事中究竟發生的是甚麼;看待歷史世界的方式。
a. 形式論:辨識歷史領域內某一對象的獨特性,以說明對象;強調歷史現象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和獨特性(uniqueness)。如:赫爾德、蒙森。
b. 有機論:將單個實體視為它們所構成的整體的部分,而整體不僅大於部分之和,性質上也相異。如:黑格爾、蘭克。
c. 機械論:歷史領域內的對象,都存在於部分與部分的關係型態之中,表明了支配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的因果規律的具體運作,研究對象就得到了說明。如:泰納、巴克爾。
d. 情境論(contextualist):將事件置於他所發生的情境之中,通過揭示它們與在同一情境之下發生的其他事件的具體關係,我們就可以對該事件(或事件序列)何以如此發生得到解釋。如:布克哈特。
5. 意識形態蘊涵(ideological implication)模式【倫理的】:無政府主義、激進、保守主義、自由主義——研究立場;所有歷史學家都不可能擺脫;所有意識形態都號稱具有「科學」或「現實性」的權威。曼海姆:在社會科學中,一個人的「科學」在別人眼裡就是「意識形態」。
詩性語言的四種比喻(trope)
1. 隱喻(metaphor)—表現的(representational):建立兩個對象之間的類比關係。
2. 轉喻(metonymy)—還原的(reductionist):把整體還原為部分。
3. 提喻(synecdoche)—合成的(intergrative):和轉喻相反,是從整體到部分。
4. 反諷(irony)—否定的(negational):對某種關於歷史的判斷,採取懷疑主義或犬儒主義的否定態度,以展示出與之相反的意涵。
5. 史學大師經典之魅力所在,以一致性和融貫性來調和,其本質上乃是詩性的、具體而言是語言學的;以日常有教養的語言為其基本的語言工具,而非幾乎不會造成歧義的專業技術性術語,也毋需遵守一套嚴格的語義規定。
6. 歷史意識的深層結構。
7. 在對歷史領域的正是分析的詩性行為中,歷史學家既創造了他的分析對象,又預先決定了他將用來解釋對象的概念化策略的模式。近似先射箭,再畫靶。
三
歷史著作的兩種成果表現
1. 對於歷史事實的原原本本(literal)的忠實陳述。
2. 對歷史事實及其相互關連之間的解釋要符合某種既定的模型。
3. 以上兩者,致使人們很少能夠從歷史著作做為一個文學製品的整體這一顯明特徵出發,來對歷史敘事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4. 歷史學家的任務,即將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序列(即編年),轉化為敘事。
歷史敘事話語乃是一種言詞的虛構(verbal fictions):其內容既是被發現的,又在同等程度上被建構、創造出來的。
Hayden White:實在的歷史世界雖是由各種「堅硬」的事實所構成,但這些事實並不會自動構成故事,歷史的實在乃是本身並不具有形式的一片混沌。
《史元》的一般性結論
1. 嚴格的歷史學(proper history),必定同時也是歷史哲學。(歷史學與歷史哲學之間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2. 歷史學的可能模式,與思辯的歷史哲學的可能模式,是相同的。
3. 沒有甚麼確定無疑的理論基礎能夠讓人們有理由聲稱,這些模式中的任何一種具有比其他模式更加實在的權威性。
4. 致力於反思一般歷史時,注定要在相互競爭的解釋策略中做選擇。
5. 選擇某種歷史圖景而非另外一種的最好理由,就是審美的或道德的,而非認識論的。
6. 史學科學化的要求,不過是表達了對於歷史概念化的某種特殊樣態的偏好,其根據為道德的或審美的,而在認識論上的合理性尚待確立。
四
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強調人們總是從當前生活中所引發的問題和興趣出發,來關注過往歷史的某些階段和某些層面。歷史「重新復活」(re-live)。
柯林武德:「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了解歷史行為者的思想,就是歷史研究最為重要和艱鉅的使命。歷史「重演」(re-enact)。
文史不分家:倘若一切的詩中都有歷史性的因素的話,對於世界的每一種歷史性描述中也都有詩的因素。
Hayden White:「關於歷史著作的文學理論」,給移情、想像、建構等創造性活動在歷史研究中開始具有合法的一席之地;將歷史事件的序列轉化為歷史敘事,需要歷史學家創造性的工作。
1. 歷史實在和實際人生中並沒有故事,無數單個事實的累積構成的只是一片混沌,故事乃是人們講述出來的,而非人們生活過來的。事件(或事實)單子化。
2. 從未否認歷史事實的客觀存在,以及人們獲取歷史知識的可能性。
3. 歷史不僅有關事件,且有關事件之間的關係,這些關係並非內在於事件本身,而只存在於反思這些事件的歷史學家的心靈之中。
4. 歷史寫作成了過於自由的創造。但反過來說,文學與詩也有認識實在、揭示世界的某些層面的功能,藉此反駁那種認為將歷史同化於文學就等於是取消了歷史的認識功能的觀點。
5. 史實事件/事件之間的關係→敘事(選擇性及建構性地再現:情節化、論證化、意識形態化)/故事→意義。
對於Hayden White的批判
1. 始終未能(也許是不想要)在理論上將歷史與文學的認知功能區分開來。
2. 其強調歷史著作中「被建構的」因素,遠遠超出了「被發現的」因素的傾向,受人質疑。
3. 史實、歷史實在對歷史構圖和歷史敘事所具有的約束和範疇的力量,超過其理論立場所能夠許可的範圍,造成其理論表達上的一些矛盾與衝突。
4. 理論立場的搖擺:面對不同的歷史事件的序列,不同的解釋策略和不同的情節化模式,所擁有的自由程度和範圍是不一樣的。
5. 排斥歷史學的科學性,危及到歷史認識和歷史解釋的客觀性。(但其實是兩難,因為歷史敘事以示對於歷史再現的再現(representation of representation)。)
6. 其所深心嚮往的,乃是史、思、詩的融合。但對於歷史敘事的討論中,發揮地較好的是史與詩的融合,而科學性、哲學性的「思」的成分,則受到貶抑和排斥。
五
對敘事與歷史解釋、敘事與人類行動、敘事與(社會經濟)結構、敘事與歷史實在等問題的討論,成為當代歷史哲學最為核心和前沿的關注點。
康德: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自由地構想「歷史」,正如我們可以憑自己的意願來創造歷史。
人們不僅有面對現在和將來時做出選擇的自由,在面對過去和歷史實在時,也有選擇的自由。並且,唯有人們能夠自由地構想歷史,過去才不再是人們的重負,現在和將來也才能真正向人們的自由選擇敞開。
Hayden White:「倘若生活所具有的不是單一的而是許許多多不同的意義的話,人們可以更好地生活。」換句話說,歷史沒有意義,人們只能夠創造意義來施加歷史實在本身,歷史所具有的不是單一的意義,而是多種多樣的意義,我們可以面對歷史意義的豐富性,並從中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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