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度發表於「2022一葦百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主辦單位: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協辦單位: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美術學系,指導單位:教育部高等教育深耕計畫、周凱劇場基金會,6月24日至25日,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館演講廳(F215視聽教室),現場與線上同步舉行。】
一、「臥虎藏龍」中的「極樂商場」
做為年輕一輩的香港編劇,胡境陽現年約四十歲,屬香港「八十後世代」(1980年代出生),成長歲月歷經中英關於香港前途問題談判(1984-1984)、中英聯合聲明(1984)、六四天安門事件(1989)、回歸(1997)、SARS疫情(2003)、反對基本法23條立法即要求首任特首董建華下台「七一大遊行」(2003)……,在2005年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電影電視系,憑著參與大學劇社的演出活動,逐漸在香港劇場界嶄露頭角,2013年成立劇團「胡境陽房」;除了擔任編劇,偶爾也會參與導演、表演、翻譯劇本、文字協力等工作,曾任職香港電台教育電視部,並參與過好萊塢、香港及印度的電影製作,現於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擔任駐團編劇及節目策劃。編寫過的主要劇本包括《白色極樂商場漫遊》(新域劇團,2011)、《馬桶the hole, the flushing toilet & my soul》(胡境陽,2012)、《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胡境陽房,2014)、《荒幕行人:OS1》(浪人劇場、胡境陽房,2016)、《聽搖滾的北京猿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2017)等,其中《白色極樂商場漫遊》曾經獲得第四屆(2011)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劇本提名。
以香港劇場界量產的生態來看,胡境陽的作品數量雖然還不是太多,但其作品對於香港當代社會狀態的捕捉、文化精神的把脈,有其精準細膩的針貶、諷刺與詩意,尤其《白色極樂商場漫遊》將香港喻為一座商場,在這座碩大無朋、恣意生長、無限延伸的經濟資本空間裡,各色香港人漫遊其中,各有迷失,也各有追尋,作品揉合象徵、隱喻、想像與真實;香港資深編劇潘惠森曾譽此劇「縱覽商場眾生,看穿了它的神鬼雙重性格,以其書生之筆,寫成廿一世紀勾欄文本,勾畫mall中雀鳥蟲魚,亦幻亦真,成就出一個罕見的mall幻劇場!」如今十年過去,香港政治社會巨變,在我看來,該劇成了繁華落盡之前某種精神狀態的活化石,故想藉由細讀分析的過程,重溫過往數十度漫遊香港的浮光掠影,也重省香港的前世今生。
《白色極樂商場漫遊》首度公開是以讀劇的方式,2010年11月胡境陽參與新域劇團在牛池灣文娛中心文娛廳所推出的「劇場裡的臥虎與藏龍V」作品展現/演,當屆有二十一齣劇目,包括《芳華絕代之曇花一現》、《白色極樂商場漫遊》、《3B16號》、《麥難民》、《去你媽的婚禮》、《有聊玩具》、《叉燒》、《八鄉的流浪貓》、《第三者Intruders》、《Happy Fly-day》、《在眾人中消失》、《靈魂飯》、《隔空對話The Connection》、《Book(書籍)》、《愛之初體驗》、《泰麗莎之歌》、《〔XXX〕FILE》、《屈機計劃》、《維納斯與維特的未來》、《藍色多惱河》、《演戲家族》。這些作品,後來也不乏被其他劇團或香港藝術節製作,正式搬上舞台,如胡境陽的《白色極樂商場漫遊》(新域劇團,2011)、鄧智堅的《芳華絕代之曇花一現》(一路青空,2012)、李穎蕾的《愛之初體驗》(此劇為李氏第一個劇本,香港藝術節,2012)等。
創作者除了少部分的劇場新銳之外,也不乏劇場老手,且不一定是擅長編劇,有些更是初次編劇。參與這屆讀劇活動的創作者,至少包括鄧智堅、韋羅莎、郭嘉熹、黃育德、張飛帆、李鎮洲、伍潔茵、邵美君、柯嘉琪、文傑聰、譚孔文、周家輝、李穎蕾、梁天尺、陳敢權、鄭國偉、潘璧雲、伍宇烈等,在香港劇場產業生態的運作之下,這些創作者們多半都已經累積了豐富的劇場實務經驗,他們的名字亦經常散見於香港眾家劇團與不同的製作團隊之中。
「劇場裡的臥虎與藏龍」是香港首創的讀劇平台,由新域劇團主辦,從2006年首屆以來,每年舉辦,至今從未間斷,每年邀約及報名徵集十幾至二十幾個故事文本不等,密集地在一段期間之內(約莫兩週至三週),安排場地公開讀劇、呈現,題材與形式不限,全本發表,每場並安排演後座談及講評,提供反饋意見與修訂劇本建議方向;活動公開售票,票價不高,多在港幣七十元左右,吸引許多觀眾前往觀賞聆聽,同時也吸引劇場業界人士(尤其像節目經理、導演、藝術總監、製作人等)前來尋找佳作或合意之作。這個編劇平台不僅激發鼓勵了許多劇本的面世,讓編劇的新銳與創意可以被看見,也讓劇場老手可以續展編劇長才,或者發展第二專長;十多年來,已經累積了兩百多個劇本,數量可觀,並且拓展媒合了許多劇本獲得正式製作搬演的機會。
胡境陽參與過三次「劇場裡的臥虎與藏龍」,除了《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之外,尚有《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VI,2011)與《轉,輪流轉》(VII,2012),連續三年密集創作及參與,在該編劇平台發表讀劇之後,《白色極樂商場漫遊》隔年(2011)便由新域劇團製作,在沙田大會堂文娛廳演出,演出的宣傳海報上,增加了英文劇名A Hong Kong Shopping Mall Odyssey: Searching for the Happy Man;《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2014年由胡境陽房製作,在前進進牛棚劇場演出;至於《轉,輪流轉》,至今似乎尚無正式演出之紀錄。
二、穿越‧闖入‧福爾摩斯
《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並非描述單一的情節故事,而是幾位人物在同一商場、不同區域空間所經歷的不同遭遇:穿越時空來找華生的Holmes、剛失業的年輕打工族陳子健四處在找連通地鐵站的商場出口、中年太太Juliet來找她的初戀情人、商場的前顧客服務員袁露在找存在的意義、雀仔鳥在找商場的出口窗戶,另外還有商場的高級保安錢主任Dennis、身穿整齊制服的菜鳥顧客服務員Lily,以及有點憤世嫉俗的商場清潔工財正等等。人物關係多線並置發展、交錯,有些人物的行動目的很具體,有些卻很抽象,但他們都在商場裡面追尋、漫遊。這些人物在精神上、物質上、情感上或有匱缺,或有依賴,而紛紛來到商場尋找慰藉,尋找生存出口,尋找安身立命的終極意義,在尋找的過程中,有人餓暈(Holmes),有人被打暈(Dennis),有人被掉下來的紅色大問號砸暈(袁露),有人認不出初戀情人(Juliet),有人不想要再回答客人「需要思考的問題」(Lily),最後他們會聚到商場的詢問處前,你一言我一句,好像在彼此關心,但又好像自言自語,好像沒有交流,卻又好像異口同唱;就在Lily說完她之所以從之前的時裝店業務員離職、而到商場當一個顧客服務員的原因(不想要再回答需要思考的問題)之後,她拿起紅色大問號的圓點拋向商場的玻璃帷幕,商場出現破口,眾人卻暫時失去意識,倒在地上,緊接著出現一道強光,光裡出現一具巨大的Happy Man黑影,它只問「你快樂嗎?」,隨後就不斷機械式地乾笑,眾人此時起身,在Happy Man的乾笑聲與Brian Eno所唱〈By This River〉的靜謐溫柔歌聲中一一離去,只剩Lily回望Happy Man的黑影。在全劇所有人物的迷向、困惑、憤懣、懷舊與追尋之後,終於突破商場困境。可以看出胡境陽欲藉此表達衝破、解決、革命的意圖,尋求戲劇創作中「詩的正義」,也預示了2010年代香港一連串的社會運動。
全劇在結構上,除了序場之外,共有二十一場。序場由Sherlock Holmes在濃霧的樹木叢林中尋找華生展開,絕望又飢餓的他已經產生了幻聽,聽見空氣中傳來〈The End〉這首英文歌曲,自言自語地述說著他在樹林中遇到了一隻猩猩,這隻猩猩不但吃光了手邊的香蕉,還自慰,最後更從容得意地看著Holmes而離開;接著Holmes開始神志不清,幻想著他和華生現在應該在倫敦,享受著美食佳餚、美酒及女人,最後則是迴光返照似地不支倒地。在〈Lust for Life〉的音樂歌聲中,場景快速地從「森林奇趣展」的佈景,轉換成商場大廳的顧客服務部櫃台,且櫃台上方有一個巨大的紅色問號懸吊裝置;儼然剛剛Holmes是空間迷向,闖入時空蟲洞,從十九世紀末穿越時空,來到二十一世紀初,從1894年來到2010年,從大英帝國的維多利亞女王時期,來到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後的香港,且是從虛構的偵探小說世界,來到現實的大型百貨商場。
在Holmes闖入並穿越時空蟲洞的期間,分別以〈The End〉和〈Lust for Life〉兩首英文歌曲作為頭尾端點,前者是美國搖滾樂團The Doors在1967年所發行的專輯《The Doors》中的經典歌曲,曲風迷幻,曾被1979年的經典電影《現代啟示錄》當作一場美國攻擊直升機轟炸越南村莊的背景音樂;後者則是美國龐克教父歌手Iggy Pop與英國創作歌手David Bowie聯手合作,在1977年所發行的專輯《Lust for Life》中的主打歌曲,曲風龐克搖滾、慾望、頹廢,曾被1996年的經典電影《猜火車》當作主題曲,烘托了毒癮、瑞舞、世紀末年輕世代次文化、無關道德、無所事事等影片內容。
穿越於迷幻與頹廢之間的Holmes,這似乎正呼應著胡境陽創作《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之時,改編自英國偵探小說家Conan Doyle《福爾摩斯探案》的英國推理電視劇《新世紀福爾摩斯》正紅遍全球,無論是原著小說,或是改編電視劇,Holmes都有使用古柯鹼、嗎啡的致癮性習慣,刺激大腦,使之興奮,以應付乏味案件或膠著的推理過程;在胡境陽手上,則是將其改寫成因為飢餓、疲累而產生了幻覺與神志不清,劇中的Holmes不辦案,而是尋找華生,我們原本並不清楚兩人為何來到此時此地,以及為何失散,華生身在何處,也同樣是個謎。直到第七場,我們才從Holmes的自我介紹中得知,他和華生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兩人在倫敦接受委託,要到一個印度洋的森林小島去查探最近許多旅人在那裏消失的原因,唯一的線索就只有一名倖存者所留下的「happy」這個字,該名倖存者隨即斷氣身亡;Holmes和華生在森林島溯河而上,幾經艱苦,來到一個荒廢的部落,發現失蹤者留下一張字條,上頭說森林深處有個圖騰叫做Happy Man,只要觸摸到這個圖騰就能夠感受到終極快樂。可惜最後Holmes和華生兩人在森林中失散,Holmes也飢寒交迫,最後餓到昏厥,模糊迷茫之中,似乎有道白光將他引到此地,即不明原因、偶然穿越時空,來到商場的「森林奇趣展」場地,所以他現在亟欲想找到華生。在第十八場,Holmes終於找到了華生,但這個華生是商場裡一家電器行的電視牆上的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像,聲音也模糊扭曲,難以辨識,最後變成了巨大的白噪音,連Holmes大聲吼叫華生的聲音都被淹沒其中,Holmes已經無法確定他所見所聞究竟是真實,或是虛幻?
三、極樂商場‧消費歡愉‧中港矛盾
在Holmes所發現華生的這個場景,他所面對的電視牆,是由三十幾部平面電視螢幕所組成,當時每一部都在播映著介紹NFC商場的同樣畫面,畫面中有兩名主持人以問答的方式在介紹NFC,直接指出香港人放假、約會時,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大型商場,接著便介紹NFC的落成啟用與香港人成長、生活、過節、購物、消費、娛樂等緊密相連的關係,而在商場之中,最能象徵NFC精神的就是Happy Man雕像,有三層樓高,四肢向外伸展,快樂的肢體語言,充分代表著香港人經濟活力充沛、欣欣向榮,以及無限的購物自由與消費樂趣,忘卻時間,歡樂滿點。
NFC,劇中指的是National Fortune City,直譯為「國富城」,諧擬香港中環的「國際金融中心」(International Finance Centre,IFC),該中心是知名地標,分為一期及二期,主棟樓層主要作為多家銀行、金融機構的租用辦公大樓,另在低樓層設有毗連的購物中心,許多國際知名品牌、時尚服飾、精品配件、戲院、餐廳、禮品店等,在此都設有據點。重視地理風水的香港人,曾經對於擋住港島太平山視野的兩棟大樓,戲稱為「兩柱香」。其中,二期曾經是香港最高的建築物,擎天一柱,高聳直立在中環碼頭附近,若從尖沙咀往南望過去,宛如一根矗立在維多利亞港灣旁的巨大陽具,而商場的精神象徵就是Happy Man,Happy Man的陽具只要觸摸一下就會感受到終極快樂,亦即消費慾望得到暫時的歡愉滿足;對於Holmes而言,影像華生所發出的模糊聲音,漸漸地轉為似笑非笑,再轉為大聲嚎叫,似乎暗示了性愛歡愉時的呻吟,也暗示了兩人的同性戀關係,這點在《新世紀福爾摩斯》電視劇中亦意有所指。
從空間上來看,香港自上世紀七零年代起,便進入經濟高速發展的階段,一掃二戰以後,日佔(1941-1945)、大逃港(1950年代)、文革(1966-1976)、六七暴動(1967)等社會動盪所帶來的不安,促使港英政府實施了一連串的社會改革與經濟發展的政策,解決並促進了交通、教育、住屋、醫療、社會福利、勞工權益等制度效益的提升;中國大陸因戰亂、政權易幟等因素而南來的人口(包括逃難、偷渡等),以及戰後嬰兒潮,都使得香港的人口數呈快速成長的趨勢,這也使得港英政府規劃了一系列的人口安置、新市鎮措施,開發了新界許多衛星市鎮,提供公共房屋、行政中心、醫院、休閒設施、購物商場、交通、學校、文娛場所等,生活機能區域化,既能自給自足,有機運作,又能對外連結,形成組織網絡。2003年以後,隨著《內地與港澳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的簽署和《泛珠三角區域合作》的提出,以及2015年「一帶一路」所提出的「大灣區」概念,「大珠三角」與「粵港澳大灣區」就逐步從計畫概念、合作意向,走向落實建構的階段,而且隨著2014年「雨傘運動」、2019年「反送中運動」、2020年「港版國安法」等發生與頒布,腳步進程越來越快,影響層面越來越廣,然而卻也形成中港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
關於中港矛盾,涵蓋政治制度、經濟、社會、文化、移民、身分認同等多重面向,彼此之間也多有交疊糾纏,相當複雜,其成因不外乎與香港主權、一國兩制或一國一制、獨立自治等政治制度與認知的高度落差有關。根據香港民意研究所對於香港人身分認同程度所做的調查統計綜合圖表顯示,1997年至2021年之間,香港人自認為是香港人的比例雖有起伏,但整體是呈現上揚的趨勢;自認為是中國人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2007以後加入此類調查)的比例則是持續呈現下滑的趨勢,只有曾在2001年至2002年之間,以及2008年,出現一小段認同度較高的時刻,前者主要是香港初回歸中國,尚屬蜜月期,尤其是腹地可以擴及含納中國,貿易自由度仍在世界上數一數二,在1997年至1999年亞洲金融風暴之後,香港所受波及影響也很嚴重,能在回歸中國之後初期,穩住經濟局勢與金融秩序,對於長期以來以拚搏、務實為主的香港人而言,「揾食」可以不受影響,管他天高皇帝遠,自然對於中國人的認同度較高。後者則適逢北京舉辦奧運(2008)之前與期間,就像一般的世界性運動競賽一樣(奧運、冬奧、帕運、世運、世足賽等),觀眾多半出於愛國主義與民族情感,為與自己同國族的參賽運動選手加油喝采,也帶動了那一波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較高認同期。
但是很快地,回歸之後,尤其是2003年開辦「港澳個人遊」計畫之後,香港社會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自由行觀光客,導致雙非兒童、水貨客(走私客)掃貨(尤其是奶粉、面膜、藥妝品)、炒房地產、通貨膨脹及諸多社會文化衝突事件,香港對中國的積怨日深,從歧視而致仇視、敵視,社會民意分裂為反中與親中,與政治上的泛民主派及建制派,互為共伴效應,更加劇社會的撕裂,最後則是引爆了2010年代一連串的社會運動,在這些運動的底層與背後,都不脫「中國因素」影響使然。
基本上,《白色極樂商場漫遊》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所創作的,我們可以舉第三場的場景和對話為例,來看胡境陽所凸顯及諷刺的中港矛盾狀態。首先是高級保安錢主任Dennis在商場通道發現坐在地上吃著麥當勞速食的Holmes,他請Holmes起身並將吃完麥當勞速食的包裝袋及垃圾清理乾淨,Holmes表示他很餓而需要盡快吃些東西,兩人溝通漸趨緊張,Dennis作勢要拿走包裝袋及垃圾,Holmes作勢維護,同時手上還拿著一把餐刀,這引起Dennis更為緊張,立刻透過對講機請求增援:類似的溝通不良,轉而戒備、衝突,甚至導致不良後果,這在全球化的快速流動(人流、金流、貨流、資訊流等都是,甚至是跨領域的串流)狀態下,文化衝突更是屢見不鮮,更何況是在中港矛盾已日趨緊張的當代香港社會。
這樣表面的緊張,事實上已經化為許多人的內在精神壓力,2006年4月27日所發生的「巴士大叔事件」,可說是典型的代表,胡境陽也把它融入劇本台詞之中:
H:噢,唔好意思,睇嚟我都將你嚇親喇,(把刀插回腰間)其實我心裡面都有啲不安……我想問,呢度係邊度呀?
錢:呢度係NFC,National Fortune City——國富城。
H:原來森林入面有個咁嘅城,大開眼界……簡直係另一個文明。
錢:吖……香港最近真係多咗好多你呢種人……
H:我呢種人……你見過同我差唔多嘅人?
錢:YouTube日日睇唔少啦,你有壓力我有壓力電腦大爆炸!
H:我唔係好明,不過我朋友華生同我嘅衣著差唔多,唔知你有冇見到佢!
錢:冇喎,可能仲喺蘭桂坊啩……
H:原來我哋失散嘅地方叫蘭桂坊……
(胡境陽2017:200-201)
錢主任所說的YouTube影片中的「你有壓力我有壓力」,就是「巴士大叔」陳乙東在事件中的罵人詞語,由於當時影片內容瘋傳,隨成為風行一時的流行語,陳乙東頓時成了網紅,這也透露出香港人的壓力爆棚現象;另外,錢主任所謂的「呢種人」,則直指中國陸客。在這一場戲結束前,商場的另一處,清潔工財正習慣性地拿起錄音機錄下自己工作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咳咳,11月17號,NFC商場聖誕節開始第一日,天晴,不過落雨都冇所謂,因為呢度係商場。現時為止仲未俾我發現有細路隨地痾屎,希望今日冇。」(胡境陽2017:201-202)中國陸童在香港名牌店前人行道隨地便溺的「不文明」行為,也連續好幾年成為香港人對中國人存有負面印象的主因之一。諸如此類的文化衝突,不勝枚舉,被香港人認為拉低或破壞了香港社會原有的秩序與平衡。
四、房間裡的大象‧啟蒙論證‧憤世嫉俗
相對於Holmes的「闖入者」身分形象,袁露則是「原路」的象徵角色,甚至是砍掉重練、重新開始、啟蒙思考的代表。她原本是NFC商場的顧客服務員,但前不久卻被原本懸掛在詢問處上方的紅色大問號裝置砸中了頭,送醫急救,出院之後,就像腦洞大開似地,啟蒙式地開竅了(enlightened),對於生活與生存,所有人向她提的問題,會思考,也會反提問,不再像過去擔任顧客服務員那般,只是遵照商場指示或是員工服務守則,SOP機械式地回答與行事。在劇中的第二場,袁露首度登場就遇到四處在找商場與地鐵站連通口的陳子健,袁露面對陳子健的問路,答以從哪裡來,就依原路往哪裡去,出口有許多個,重點是要找到出路,出路就是原路,而「原路」就是「袁露」,所以陳子健才會找她問路。聽起來有點雞同鴨講,但仔細吟味,似乎又有那麼幾分禪意。陳子健則可說是香港當代剛出社會的年輕人縮影,他讀過兩年的「副學士」,但高不成、低不就,在餐飲業打工,卻剛失業,和友人約在商場,可惜他走錯了商場;他對於香港政府的「派錢政策」及就業環境(長工時、低薪資等),抱怨連連。陳子健與袁露都算是劇中的年輕待業者(或失業者),都在面對香港社會與經濟環境的現實、資本主義體系與社會貧富差距,前者仍在既有的體制中「揾食」(討生活、打工),後者則神啟頓悟式地另類豁然,回歸事物的本質,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
袁露之所以會被紅色大問號砸中頭,發生在她還是顧客服務員的時候。第二十場中她提到,在她所站崗的顧客詢問處正對面,有一個Godiva巧克力廣告燈箱,三不五時會搭配不同的名人、明星、名模,來襯托該品牌巧克力的精緻名貴,有一檔廣告是由金城武主打,袁露被迷住了,心動、口乾舌燥,被廣告挑起了消費慾望,而且是從金城武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在這個當下,紅色大問號掉了下來,正巧砸中她的頭,流血、昏厥,緊急送醫;醒來之後,就完全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地,滿腦子思考許多問題,和之前的發獃迷妹、無聊、吃零食、打屁閒聊、混日子等狀態(後來接手工作的Lily,也差一點走上同樣的狀態),迥然不同。類似的問答SOP模式、不思考狀況,也發生在第十四場Holmes去商場的百貨店鋪找華生時,不論Holmes提出甚麼樣的問題,招待員及售貨員一律用套式的回答來應付,美其名曰員工教育訓練做得好,但卻使每位員工看起來像機器人,可以說是被過度的資本主義所異化了,毫無生氣,也毫無人情味。
像是蘇格拉底般、逢人就問問題的袁露,卻被錢主任Dennis認為「黐線」、大有問題,還想要以商場高級保安主任的身分擺譜,這是啟蒙腦洞大開之後的袁露所不能接受的,兩人主要的衝突點在於袁露想在商場裡頭撐傘,但Dennis認為這樣會影響到其他商場客人,於是兩人起了爭執,互有攻守。劇本創作發表於2010年,香港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2014年)尚未發生,這裡純粹是兩人針對在商場中究竟能不能撐傘有所爭辯,看得出來,Dennis所持理由都是影響客人、購物心情、商家生意等所謂「現實」考量,而袁露則以語言邏輯論證來應對:
所謂嘅「總之」即係就住一個題目,喺呢個題目嘅思辨過程裡面概括所有論點,經過分析判斷,隨而作出結論嘅一個開首語。你上述嘅論點都說服唔到我,你又何來總之呢?……個問題根本就喺度,大家當見唔到!
胡境陽(2017:220)
袁露最後點出這是一種「房間裡的大象」狀態,其實也暗示香港社會(或者人類社會)長期以來,對於許多現象均視而不見、習以為常,久而久之,人們不思考,不會思考,不願思考,不敢思考,現象日積月累,終成巨大問題。在劇中,四處可見胡境陽使用這類暗示、譬喻、借喻、象徵手法,小者可指香港狀態、中港矛盾,大者又具有普遍性,不獨專指香港,乃全球化浪潮下,各地城市高度資本主義、過剩消費主義發展所導致的症候群,有其諷刺與警示性。
如果說袁露是想要理性辯證,那麼財正則是憤世嫉俗,他經常拿著錄音機、錄下自己對於香港社會與商場百態的觀察與批判,譬如第八場中,關於陸童的隨地便溺,他從大便的形狀、尿區的分布,來分析大便主人的性格,究竟是人有三急、尿失禁、小孩還不太會控制括約肌,或是理直氣壯、就地解決,甚至不解陸童父母為何不帶其小孩去廁所;他還推斷,小孩之所以會在商場隨地便溺,可能是商場的白色地板和一般的馬桶同樣顏色,所以搞混了;最後他總結,商場對他們(陸童及其父母)而言只是個買名牌、滿足購物慾望的地方,香港地鐵和每個商場都有連接,未來還可以透過大陸高鐵縮短陸客來港的時間與空間,直接抵達慾望之地,伸手、拿貨、刷卡、搞定,路徑與過程已毫無意義,空間變得不真實,只是沒有意義的空白,那就任意痾尿拉屎吧。儼然他更像印象中的福爾摩斯,在其看來有模有樣的推論之中,卻夾雜了許多對於陸童便溺、陸客掃貨、中港矛盾、資本主義消費空間(尤其是前文所述,將商場、Happy Man、慾望等符號串連的批判,此處不贅)的調侃、挖苦與諷刺。
五、懷舊‧無言‧非結語
整齣戲的故事時間,設定於2010年11月17日,距離耶誕節尚有一個多月,但對於商場而言,各式各樣的促銷活動早已展開,禮品、卡片、歌曲、聚餐等,預購、訂位、現買、折扣鋪天蓋地而來,透過廣告媒體、百貨商家的炒作,已經沒有人在乎「耶誕」(Birth of Jesus),重要的是購物、團聚、浪漫的儀式感與「節」慶感,年復一年的公式化與模式化。劇中人陳子健、財正均曾對此發出批判,即使如此,連憤世嫉俗如財正者,也「駭」(hack)進商場的主機電腦,整日地透過廣播,播放著〈First of May〉這首歌,因為這是他與舊情人的定情曲,但在陳子健聽來,卻是俗濫到極點,基本上這兩個人都有某種對於香港社會、資本主義、流行文化的憤世情結,只是表現在不同的事物與情境之中。
Juliet是財正的初戀情人,她在商場四處遊走,逢人便說她來此處尋找初戀情人,緬懷舊日情懷,聽著兩人的主題曲〈First of May〉,在約定的聖誕樹下翹首盼望,痴痴地期待情人的到來。荒謬的是,到了第二十一場,兩人終於同場,Juliet站在財正面前,望了許久,最終竟都認不出財正,典型Eugene Ionesco式的荒謬情境,在其《禿頭女高音》(The Bald Soprano, 1950)劇中,Martin夫婦有一場在火車車廂上的戲,也是兩人見面不相識,聞其對話,宛若陌路生人。Juliet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那一段與初戀情人的相處;這似乎也對應著,2000年代末期,香港由於一連串的公共建築拆除工程,如天星碼頭、皇后碼頭,香港民眾深感集體記憶不斷地被抹除,而引發了歷史、語言、文化保育的風潮,此時也正值剛屆香港回歸中國十周年不久,面對港英政府與中共中央人民政府的治理比較,也面對香港特區政府無力有效解決中港矛盾,香港社會瀰漫一股昔日香港、繁華年代、殖民懷舊之風,同時也逐漸興起身分認同的焦慮感,藉由懷舊,一方面暫時逸離當下現實的烏煙瘴氣,另方面也在重訪與再現歷史的過程當中,更加確立「香港人」的文化主體性。
面對這般諸多社會情緒,五味雜陳,有憤世嫉俗的,有懷舊傷逝的,有茫然迷向的,有消費欲望的,攪揉攙和,表面上看起來就像耶誕前夕的商場一樣,購物人潮來來往往,一片欣欣向榮;但事實上,整個香港就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商場一樣,壓力內爆,即將炸鍋。在劇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雀仔鳥,在第七場中,原本生活在溼地區域的牠,受到地鐵車身廣告標語「NFC商場全新體驗帶你走入熱帶雨林」的吸引,來到商場,而後卻找不到出口可以飛離此地,更批判商場不見天日,不近自然,不知晨昏,所謂的「森林奇趣展」只不過擺假擬真,但終究不是真,儼然成了籠中鳥,雀仔鳥怒從中來,更直言自己是「憤怒鳥」。最後是在Lily的協助之下,Lily拿起紅色大問號的圓點,打破商場玻璃,雀仔鳥及眾人才能紛紛起身離去。
根據《香港戲劇年鑑2011》的統計,2011年香港全年度的在地粵語製作共有426個,累積演出場次達2173場,倘若再加上在地英語製作、外地製作,則全年度製作可達467個,總演出場次則為2518場,其中有86%是在地劇團製作的中文戲劇演出。在這裡頭,胡境陽的《白色極樂商場漫遊》或許不是甚麼重要演出或曠世巨作,但在我看來,卻頗能抓住當時香港社會氛圍,以至於其後能獲得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劇本提名(2011)、入選《十年城事:香港劇本選2003-2012》(2017),甚至在疫情期間,入選「眾劇讀–原創劇本網讀計劃(香港篇)」(2020),如今仔細讀來,兼具浮世繪與寓∕預言感,且越發引人深省。
如今十多年過去,當年那股憤怒的情緒不斷蓄積、延燒,最後在「反國民教育(反洗腦)」(2012)、「雨傘運動(和理非佔中)」(2014)、「反送中運動」(2019)等一系列的社會運動中,連環引爆;原本的「極樂商場」,還可以「及時行樂」,反送中運動過程之中,卻「樂極生悲」,警民衝突,若干民眾「被」從商場墜樓。到了2020年,則是反送中、covid-19、港版國安法、移民潮交加;2021年至今,港府大逮捕泛民主派人士、言論自由「類戒嚴」;「香港崩壞」之說,甚囂塵上,香港人的選擇大概只剩下:流亡、移民、當順民、等著被港警逮捕。這不禁讓人想起,Lily在劇本的最後,往前看著光的方向,回頭望著Happy Man的黑影,往前是離開,回望是慨歎;倘若胡境陽續寫《白色極樂商場漫遊》第二十二場,或許會讓Lily等人從海外港人或在台港人的角度,再說些甚麼吧;又或者是,更大、更長的靜默,因為已經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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