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澳門藝術節期間(5月15日至5月25日),不但待的時間較長,而且所觀賞到的節目也較多,雖然沒有機會將所有的節目看全(因為那得待在澳門一整個五月,才有可能,但我不可能待那麼久),但也看了將近快三分之一了吧,因此我只能盡量就我所看到與感受到的,紀錄一些觀察心得。
●澳門青年劇團《菲爾德2.0──慾望與謊言》形體劇場
對於經典戲劇作品的重新詮釋,香港導演鄧樹榮一向有其獨到的處理手法與場面調度,這在我過去這幾年所觀賞過的《帝女花》、《泰特斯2.0》、《舞‧雷雨》等作品當中,總是能夠強烈地感受到,其風格鮮明的形體劇場與簡約美學,幾乎已經成為其劇場創作美學的形象名片,放眼當代港澳劇場界,似乎還舉不出第二人選。
這屆澳門藝術節,參節演出的澳門青年劇團,特邀鄧樹榮跨海合作,改編執導譯自法國新古典戲劇巨擘之一的拉辛的經典劇作《菲爾德》,促使該劇團成員能夠有機會和大師級導演合作學習,也讓澳門觀眾可以領略鄧樹榮的劇場美學。
演出場地選在平時並非以劇場表演為主的金沙劇場,那看起來應該是個觀賞歌舞娛樂節目的演廳,因此演員的音量與表演的能量面臨強大的挑戰。在我看來,我覺得他們表現得還不錯,簡約而乾淨的舞台與燈光,五張尺寸稍大的寶座,象徵著權力、關係、位階、身份等,位置的搬動與變換,也象徵著那些情境不斷地在變換。
另有巴哈的《第五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現場演奏(梁俊恆),幫忙烘托全戲緊張衝突的內爆氣氛,再加上節奏緊湊的台詞語速與對話默契,還有時不時就會有的演員小跑步踩踏舞台面與階梯的聲響等,這些都使得全戲一直處於高度詭譎與緊繃的能量狀態;而如此的場面調度,才能襯托出劇終國王泰西(劉宇亨飾)走向右後舞台的緩慢與沉重的腳步,承載著莫大的悲哀與傷痛。
就我這次應邀到澳門藝術節擔任特約藝評人而言,第一天晚上便能夠觀賞到如此演出,看起來像調性調和統一的一台戲,不太意識到資深或資淺的演員之别,這應該是一個好的開始,也令人期待接下來的演出節目。
●鐵寶、彌勒爆笑二人組(法國)默劇《公雞喔喔啼》
不得不承認,一開始覺得這只不過是個闔家歡樂的親子節目,但在觀賞完整個演出之後,我們這一群資深劇場觀眾竟都被逗樂了,而且都不約而同地一致讚賞,這其中還有不少叫人亮眼的表演段落,不僅兼具娛樂性與藝術性,某種程度的人文省思,也都蘊藏其中,真正做到雅俗共賞,老少咸宜。毫無負擔的一個默劇小品,雖然場外下著暴雨,但場內的氣氛卻非常熱絡。
兩位表演精彩且默契十足的演員,無疑是這個作品成功、獲得觀眾喜愛與讚賞的最大功臣。這個作品首演於2008年,至今已巡演各地不知幾多場,今年的台北兒童藝術節亦邀得此一演出,值得台灣的觀眾期待與進場觀賞。
在崗頂劇院的舞台上,負責搞笑、耍白目、逗弄觀眾的默劇演員鐵寶(Patrice Thibaud),身形相當高胖,小小的舞台,高大圓胖的身軀,這就已經透發出某種違和的逗趣感,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形體表演、模仿、默劇、小丑等表演,還蠻靈活的;不只是肢體的展現,他的眼神也有許多話語,甚至還不時地發出一些可愛逗趣的口技聲音,很快就令觀眾模仿起來,渾身是戲,經常是小孩看得比大人還樂。
與其搭檔演出的彌勒(Philippe
Leygnac),在刻意的冷面嚴肅之下,其鋼琴與若干樂器的演奏技巧,也十分精湛,充滿了情緒的表演(其實都是在和鐵寶演對手戲),表演與音樂的結合流暢,而且節奏感十足;相對於鐵寶,彌勒的身形比較瘦小,這在舞台上造成絕妙逗趣的視覺效果,也符合表演史上經常可見的對比組合法則,如勞萊與哈台(Laurel and Hardy)、王哥與柳哥、廖峻與澎澎、馮翊綱與宋少卿等。
●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1699‧桃花扇》
感覺是要和白先勇所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2004)做一比拼,當年是由「蘇州崑劇院」演出,由張繼青任藝術總監,王童任美術總監,汪世瑜任總導演,捧紅了俞玖林與沈豐英兩位年輕的戲曲演員,由於這個製作相當有名、轟動,也深受各地觀眾喜愛,影響非常深遠。白先勇循此模式,又在2008年製作了《新版玉簪記》,雖然氣勢稍弱,但仍造成一定的觀注度。
反觀田沁鑫導演的《1699‧桃花扇》,除了舞美製作華麗(將樂團設置在透紗的畫軸之後,主舞台有兩個很像日本鳥居的大紅柱框,整個舞台色調以鮮紅、白素、淡色對比為主,印象深刻),唱腔、音樂柔美之外,似乎就點不出其它的特色了。全劇被精縮為六場,以說書人做為串場,很「輕易」地就將省略的劇情大致地交代過去,但似乎也因為這樣,而讓這齣戲看起來輕飄飄的,既無侯方域(施夏明飾)與李香君(單雯飾,她的扮相倒是很有靈性之美,的確能在眾女演員之中出色,唱得也不錯)盪氣迴腸、死生契闊的戀情,也感受不到末世亂局與百相之情,介在一種很奇怪的尷尬之中,尤以最後兩人遁世從道而去為最。因此那「輕易」,看起來就沒什麼技巧可言。
謝幕時,一組一組演員對指導老師鞠躬敬禮,雖強調尊師重道之禮,但有點耗時與刻意。
●夢劇社、法國埃梅劇團共同製作《侯貝多‧如戈》
這幾年,一直有機會可以觀賞到Franck
Dimech在台灣所導演的幾齣作品,如《孿生姊妹》、《沃伊采克》、《Preparadise Sorry Now》、《愛情剖面》,對其導演風格及喜愛處理的戲劇主題,有一定的認識。
他的舞台多半不會過於華麗而複雜,經常就是零星散置的一些日常用品,像這次演出當中,只有一些簡單的道具:「一條床單,一把刀,一個籃球,一把槍,仿明朝的花瓶(我看的那一場,是隻在一般夜市就可以找到的陶製狗),和一個裝滿泥土的塑膠袋。」而留下更多的空間,讓戲劇事件的進行與演員的表演,可以更自由揮灑,畢竟在其作品當中,經常會有比較暴烈的肢體動作,為防演員不慎撞到受傷,似乎有需要較大的空間。
這齣戲的暴力動機,主要來自主角侯貝多‧如戈(楊彬飾),誠如節目冊中所說,他就像是病毒一般,所到之處,總是充滿了暴力和死亡,他對生命和這個世界早已失去熱情,沒什麼興趣,旁人見他如遇豺狼虎豹,魑魅魍魎,驚駭異常。
看得出來,這台演員在導演的工作坊訓練與排演要求之下,個個變得不太一樣,有的表演氣質變了,有的體型線條變了,就像過去他在導《沃伊采克》,將幾位我所認識的演員狀態調整得更為兼具內斂和猛暴,表演張力十足。部份演員的能量衝得蠻飽滿的,如飾演主角侯貝多‧如戈的楊彬,只有少數的幾個時刻稍微鬆垮下來;但也有些演員,用盡力氣表演,但是其角色的臨在感,卻令人不覺深刻,如龔嘉敏,雖然她飾演被侯貝多‧如戈挾持的貴婦的表演篇幅蠻長的,但是整段表演,仍不太能夠強烈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能量;不像飾演小女孩的賴玟君,傻傻楞楞的,角色卻鮮明立見。演員扮演角色的能量與臨在有無,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很現實,也很殘酷。
總之,他的戲不美(視覺上),但都會蘊含一股蓄積待發的冷冽詩意(審美上),在這次的作品中,我依舊感受到了;但似乎也就如此,而無法開掘更多。
●麻煩劇團(葡萄牙)《余‧暮年》
宇宙的年齡、地球的年齡等,依關鍵年代由遠而近倒數,到「零」(即現在)之後,又繼續正數,而現在,而未來,至開場白的老年,在被另外四位演員問了幾個問題,卻回答得支支吾吾,不清不楚,不完全正確之後,他被四位演員重重地齊噓了聲「老」。
表面上,這是一齣看起來場面越來越髒亂的喜鬧劇,隨著演出的不斷進行,演員使用「用完即丟」的道具(甚至是垃圾),將整個舞台搞得「what a mess」(滿地的土屑、保麗龍碎片、字母積木、書本、字典、畫框、馬斯垂克條約、查理曼大帝公仔等),果真是一個「麻煩」劇團。當然,演出如果只是這樣,也不用勞師動眾,把他們從葡萄牙請到澳門來了;他們其實改編了J. M. Vieira Mendes的文本,而且保留了許多具有詩意與哲思的語句,可能只是演員不經意的一句台詞,或是字幕機上的一句話,但至少讓那些髒亂的場面,多了一些可以令人沉思的餘韻。
他們的表演呈現一種慵懶、閒散的狀態,一方面可能和這個國家的民族性格有關,另方面也和戲的主題有關,就角色而言,一開場,他們就已經像是疲累、退休的樣子,繼而從地球的年齡開始倒敘,並逐漸和當代交疊,而趨向近未來,在那漫長的時間軸裡,「老年」代表的可能是老成練達、老態龍鐘、健忘、關節炎、復康操、今天、昨天等,生老病死,這原本就是宇宙自然與人類生命的循環,每一個人都可能經歷。
這應該是《公雞喔喔啼》之後,我看得比較開心的戲。
●破繭計劃協會《異色童話》繪本音樂劇場
必須說,這個演出的投影幕擺放位置及投影內容,實在是太搶位與搶戲,以致於非常容易就忽視其它元素的存在;而說到底,其音樂與繪本動畫的視覺,大大地高過於戲劇的表演與敘述的內容,主要是透過一個說故事者(林偉彤飾)在做串連,形式單薄,敘說亦無魅力,總覺可有可無,聊備一格。
舞台前緣佈置了一屏不可移動的巨大投影幕,將樂手與歌手置於幕後,和觀眾區隔開來,繪本動畫就大剌剌地投映在幕上,儼然才是主角之姿,但偏偏繪畫風格趨於老派,和音樂歌詞的內容倒可呼應,浪漫虛浮,不著邊際,只是在想像中拼貼揣摩所謂烏托邦的擬像,很不給力。
在當代流行文化中,照理說,繪本是蠻文青、新潮的,而且多半在風格上都會流露出一股哀愁或憂鬱,有點像是當代人的內心視覺圖像,尤其在幾米繪本風靡世界之後,更是如此。
比較令人納悶的是,雖然沒有看過太多莫倩婷導演的作品,但對她粗略的認知是她擅於處理形體劇場,也經常有些跨界的創作,原以為其手法會是流暢、前衛、風格的,但這個作品看起來卻死氣沉沉,幾乎完全不靈動,常令人捏把冷汗。堪稱這次藝術節中,我所看到的最差勁的一個作品,非常可惜!
●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人裁人才》
繼兩年前的《投愛一票》,這次是我第二度觀賞該團的話劇作品演出,場面仍是爆滿,笑聲與掌聲仍是不絕於耳,對大部份的澳門土生葡人觀眾而言,主要還是進劇場來,聽聽鄉音土語,看看這次飛文基(Miguel de Senna Fernandes)又要用戲劇來嘲諷哪些當代澳門議題了,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年度的文化朝聖儀式,而且看起來,情況還會年年持續下去,在政治正確與文化保育的情況下(2012年,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已獲正式列為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澳門藝術節應該永遠都會為該團的年度製作,保留一個席次,不管該團的演出企劃或廣告文案是否拖延,不管該團的演出水平是否業餘,在今次的《人裁人才》演出內容中,甚至有一小段戲,正是拿這個哏來開澳門文化局的玩笑。
但說實話,這次的演出(尤其是下半場)不但焦點盡失,場面混亂,而且頭重腳輕,枝蕪旁雜。創作理念的出發點算是吸引人的,可以想見是要對於人才的培育與給予工作機會、人盡其才做一嘲諷,對象是政府與企業;似乎是要仿效義大利藝術喜劇的眾多人物與輕快節奏,但是這兩個部份在這個演出當中,卻幾乎完全失效,編劇沒有能力好好塑造每個角色,大多數的演員也旨在參與演出的熱情,但卻無能力好好詮釋角色,也無法掌握這類喜劇表演的快節奏;麥克風傳聲使得最後人多不易辨別說話者是誰,有些演員還會加詞;再加上到最後,字幕幾乎跟不上表演的內容,對於不識土生土語的觀眾而言,只能鴨子聽雷,一頭霧水。
有一點必須要指出來的是,他們在演出當中所穿插的錄像製作,內容與水準比劇場的演出品質,至少要好十倍以上,如果這真是一齣嘲諷「人裁人才」,或所謂「在澳門,我們毫不缺乏人才」的戲,或許政府或民間企業可以想想,如何來善用其錄像製作團隊的能力,又或許已經開始在做了,只是我身為外來客不知道而已?
●比利時當代舞團《斷章取”藝”──獻給碧娜》
2011年就在台北看過這個獻給碧娜‧鮑許(Pina Bausch)的舞作,這次在澳門再次相遇,依然為其所深深感動,尤其在歷經一個多小時,各式各樣以畸形、抽搐、痙攣等動作風景,最後,其中一位總是對著麥克風嘶吼的男舞者Elie Tass,對觀眾說「舉起你的右手」,幾秒鐘之後,他緊跟著說「誰想與我共舞?」,幾乎所有觀眾在看完前面所有累人的表演之後,都放下了右手,沒有人敢說跳舞是簡單能為的。
不過,在我欣賞的那個場次,澳門朋友古英元倒是把右手舉蠻久的,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沒能真的離開座位,走上舞台,和那名男舞者共舞;反而在該男舞者的邀請之下,坐在最前排的一位女觀眾走上台,與他擁抱共舞,那畫面還是美的。(我已經忘了台北場到最後,有沒有觀眾上台與他共舞,也許舞台前緣高度的限制,使得觀眾不能上台。所以,也許在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這樣的空間演出,才是合適的。)
從一開始,舞者一個一個從觀眾席走上舞台,脫換成表演的裝扮,舞作漸漸展開,幾乎完全不是慣常的曼妙舞姿,而是戲劇顧問Hildegard De Vuyst在節目冊中所描寫的:「導演Alain Platel繼續探尋與無意識、即興和失控有關的動作語彙。該演出的動作素材涵蓋了運動障礙症和張力失常等兩種病症的所有癥狀……不安而躁動。」當然,也偶爾有個別舞者solo展現舞技與身體極限的片段。所有的這一切,構成一整個舞作奇特、瑰麗、畸妙的體態風景,有時似乎置身在侏儸紀公園,有時似乎置身在玄天之外的天空,難以言喻形容,卻又讓人目不轉睛。
在藝術節行程的最後,能夠再與這個舞作相遇,算是為此行劃下還不錯的句點。雖然間中,有一、兩齣作品不如理想,但此行所觀賞到的演出,風格殊異,若再加上期間,所參與的藝術節之外的活動,如看電影、逛書店、登山、看舞醉龍、逛世遺、吃排檔、會友人等,這一整趟澳門藝術節之行,算是收獲非常豐富,也更立體而深入地體會了澳門多元的社會風情,以及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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