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4年11月28日，週五21: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每次觀賞河床劇團的演出作品，都會有不同的期待，總是想像他們又將要帶來什麼樣的觀看經驗。尤其是2011年8月該團所策劃的首屆「開房間」戲劇節，我一直認為我是去參與一個儀式，在過程中，只有我一位觀眾，在特定的時刻與時段裡，在八方美學商旅的某個房間裡頭，體驗那些擬真、奇妙、魔幻、寫實、無以名狀的情境，我的身體在不同的空間駐留與穿梭，我不只是旁觀或凝視，觀看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我也可以進入戲劇情境，我不是千百名觀眾之一，我是當下唯一的觀眾，我意識、我感受、我絕對存在，身體、空間、觀演關係，都成為紮實且巨大的存在。
這次的新作《千圈の旅》，和以往大部分時候來到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的看戲經驗不太一樣，除非個子夠矮，否則想要抵達座位，得先低頭並彎腰走過一曲甬道，而且應該要走慢一點，藉以漸漸調整觀看的身體與姿態，甚至可能也讓眼睛的焦距做些調整；通過甬道，來到這能僅能夠容納五十五人座的觀眾席區，後排一點的位子，視野肯定會比較廣些，而且帶點俯視的角度，如此更能全觀舞台場景與演員表演的變化。
身處在如此逼仄的觀看空間裡，如同去到小廳電影院一般，小小的舞台鏡框與布幕，看似無奇，但已能引起莫大的好奇與興趣，究竟待會能夠變出什麼樣的戲法呢？我其實並不太擔心，因為郭文泰與他的製作團隊河床劇團，歷來擅於創造舞台的機關與幻術效果，每每讓人對其精心打造的木工舞台巧思，讚嘆不已；每一個場景通常以看似平凡無奇的畫面展開，漸漸地在某些微小處開始產生變化，最後成為一個視覺上的魔幻奇觀，在整個幻異的過程中，深深地吸引觀眾的目光；並且從「開房間」系列以來，更不斷地為觀眾營造另類的審美感官經驗，在表演空間的設計與觀看感受之間，探索與開啟諸多的可能性。再者，其作品的演員通常沒有什麼台詞，表情也高度控制在零度與中性，個性鮮明的音樂是襯托場面調度與緩慢轉變最佳的拍檔，這次的音樂設計風格，兼蓄空靈、迷幻、極簡、重覆等特質，頗為搭合。
這次創作的靈感主要來自於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Yayoi Kusama）的生命與精神狀態，以及其最為世人所熟識的藝術語彙：無止無盡的圈圈點點，強迫症式的細膩與精緻，那是她那雙略帶驚恐與憂鬱的圓睜眼睛（其實她自幼患有神經性視聽障礙），所看到的世界幻覺樣貌。演出還找到著名藝評家陸蓉之來飾演，一經梳妝打扮之後，尤其戴上那辨識性極高的橘紅色假髮，真有八、九分貌似草間彌生的神韻，在演出當中，她兩度登場，一次是坐在達利（Salvador Dali）風格的紅色沙發上，散焦又聚焦地凝視著觀眾，一旁有全裸的女演員緩緩走動；第二次則是作品的最末，她立於不斷離觀眾席遠去的樓梯平台後方，黑暗中，她仿如掌握全局的操偶人，或許可說整個演出的幻化過程，似乎就是她的夢境，也是觀眾的夢境。
當第一段表演告一段落（其中一位女演員從口中吐出兩顆圓球，另外兩位女演員則緩慢地在一旁走動），即將轉入第二段表演（即陸蓉之所飾演的草間彌生坐在紅色沙發段落）時，竟然是兩座戲箱同時向右舞台的方向平移，霎時間，以為是觀眾席在移動，讓人很驚喜，原來在狹小的空間之外，竟還有莫大的平行空間藏匿著，這讓我聯想起2013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觀賞河床劇團「開房間」計畫演出的經驗了，坐在被改造的車子裡，車子向前向後地移動（但並沒有看到車外有工作人員在推車），擋風玻璃外的景物忽遠忽近，非常有趣的視焦變化體驗。
緊跟著的幾段表演，有的將演員置坐在木牆的中高處，簡單地在周圍貼上幾個圓點的貼紙，草間彌生的風格感立即浮現，說到底，還是不得不佩服草間彌生，創造出如此強而有力、辨識度極高的藝術語彙；有的則在前後移動的樓梯平台上行動；有的則在燈色變換多端的戲箱裡重複若干姿勢與動作，而且表演者的身體則因為該戲箱的刻意低矮高度，使其不得不低彎著頸椎，緩緩地走動於該戲箱之中，另一位演員則是被技巧地安排以某種角度，避開穿幫，不斷地擺動著木製尾巴，規律有如機械人，呈現異化變形的景觀。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鮮豔多彩底下有種莫名的暴力，它似乎來自草間彌生對這個世界的不安與恐懼，她想要以藝術創作的方式來迎戰它，有其積極奮戰的生命意義。
這是超感官的劇場觀看經驗，運用戲箱平台的左右與前後移動（有點接近西方中世紀宗教劇「戲車」的概念，算一算，總共應該有五座戲箱），只差沒有上下移動，因此造成不一樣的強迫透視效果，甚至善用特殊視角，提供許多觀看的趣味與體驗。在最後的黑暗之中，音樂還迴盪了一些時間，突然瞬間收煞，燈亮（雖然沒有很亮），似乎可以感受到，觀眾仍意猶未盡，還在期待另一個幻術的展開。
我認為這個作品，基本上總結了河床劇團在這幾年的魔幻寫實、超現實等風格元素，且導演手法仍然一貫地成熟穩健，緩慢中蘊有深深的詩意，且不斷地向諸多藝術大師致敬與擷取創作素材（如莎士比亞、羅伯‧威爾遜、愛因斯坦、雷內‧瑪格利特、波特萊爾、草間彌生，以及接下來的大衛‧林區等等），這一直是其特有的顏色與味道，形成之不易，維持之不易，還能夠有漸變的開展，則更是難得。劇場本來就是造夢的空間，而郭文泰與河床劇團大大地發揮其精心細膩與天馬行空的創作才能，在劇場裡為我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瑰麗詭譎的夢幻迷宮，出於某種奇妙的吸引力，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徜徉其間，樂此不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