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我是觀音。
一、遊戲1:我是警察?兵抓賊。
二、女是女孩子,亂了套子。
三、我是女孩子,有點樣子。
四、我是乩童,與鬼魂相逢。
五、他是Ah Beng,他很man。
六、女是男孩子,原來如此。
七、森是阿宅錯亂間。明是淫娃耍無間。
八、我是警察?還是乩童?
九、森是拳手,不是助手。
十、我們誰都不是。你說是不是?
十一、最後一個色情小說。
十二、遊戲2:我是警察?賊擒兵。
以上這十三行文句,是新加坡年輕編劇鄒文森於2009年所創作的《上身不由己》(Bondage),共十三場的場名小標題,該劇以「戲劇盒白色空間之新劇季系列」的名義,首演於2009年8月6日,導演是楊君偉,演員有羅子涵、王欣、卓桂枝、卓瑋平、梁海彬等五位,依序飾演劇中角色強、貴、媽、明、森,新加坡的報章媒體多以「禁忌劇情,挑戰激情尺度」、「限制級劇場演出」等標題或報導角度(這樣聳動的報導標題,在臺灣應該是已經越來越少了),來定位這個作品,演出票房四天六場(8月6日至9日)全滿,造成當地藝文界不少討論話題。我之前對於鄒文森的印象,只有他對2008年上半年的香港劇場風波發表了一篇關於「文化產業趨勢下的演藝路向」(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40382b01009p9t.html),不但紀錄了該風波的兩造主張,並反思了新加坡華語劇場界的相關現象。
在印象當中,新加坡是一個世人所公認行政管理效率優良的國家,但同時也是個仍有言論禁制的國家,我所認識的幾位新加坡華語劇場界朋友,有些作品會對政治和情欲禁忌提出挑戰。由於國家機器和法律制度規範的人們在公共場域的行為舉止,但卻規範不了人們在私密空間裡的自由想像與情慾解放,而劇場藝術正是在公共場域和私密空間之間,所創造出來的另類詩意向度(alternative poetic dimension),在這樣的向度裡邊,圖騰與禁忌、真實與幻像、身體與精神、倫理與道德、性別與階級……等,都會被「藝術地」(artistically)重新界定,而非被「政治地」(politically)或「社會地」(sociallly)武斷論定。
當我看到《上身不由己》的劇名時,感覺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我立刻想到下身呢?可不可以由己?上身若指的是大腦思維、意識型態、理性智慧,不能由己隨想,而受制於國家政制,那麼下身所象徵的性意識、情慾、性別認同,在「自己的房間」、「私人的空間」裡(劇中三番兩次出現「房間是私人空間」這樣的台詞,或者說是一種空間自主權的宣示),或者是劇中第七場所出現的網路聊天室(虛擬空間),總可以「由己」,是能夠自由流竄的吧。
這個劇本,大致表現出這樣的戲劇張力,一方面有強、明、貴、森追求各自的情慾自主與解放,另一方面也有媽和學校同儕、社會結構所代表的傳統異性戀觀念,在這二元對立的擠壓之下,造成了貴跳樓自殺,他是媽在丈夫死後,獨力養大的獨生子,媽在懷孕期間,一直希望生下女兒,貴出生之後,從小就玩芭比娃娃,在自我性別的認同過程當中,不斷遭受到同學的恥笑和欺負,同時也無法得到家人的諒解,尤其是媽有一次在家裡意外目睹貴和男同學(就是明)在房間同性做愛情事,導致母子關係破裂,也導致貴的情緒百結糾纏,最後跳樓自殺,化身為女鬼,生前無法成為女兒身,死後化為女魂鬼。
媽在貴死後,一直心有愧疚,不但不敢再踏進孩子的房門一步,還不時聽到房裡傳來女子歡愛的酣叫聲,於是請來強幫忙處理。有趣的是,強既是現任警察,也是乩童,相信自己是觀音托世,同時,不出外勤而在自己房間對鏡自照的時候,體態呈婀娜多姿,或說有點娘氣,鏡中的自己甚至逗趣了鏡前的自己,還發出「呵呵」的笑聲,既是自戀,也是自慰。前後共兩次,一次是以乩童的身分,第二次是以警察的身分,終於讓貴的鬼魂附身在強身上,媽與貴的鬼魂隔著房門對話,盡釋前嫌,媽化解愧疚,貴安魂入地。
另外一條故事線則是,明和森同是就讀聖安德烈中學的學生,兩人因為躲在酒店房間吸毒而被強破獲,原本應該是警察收拾逮捕混混,後來竟演變成綑綁秀;三人後來又在東海岸公園相遇,原本是兩個小混混又想要惹事生非,卻還是被強所制服,並留下了明的手機號碼(只留明的,未留森的)。這三個人的關係,就在警察、學生、乩童、吸毒仔等身分之外,漸漸發展出3P的性愛關係,網上性談、綑綁性歡愉、滴蠟、拔胸毛、毆打、鞭抽等,各式花招,無一不來。貴的鬼魂幾次就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三人的性遊戲,然後做出冷漠的評語,比如說:「前戲太久了。」活似個冷面笑匠。
該戲的語言,逗趣橫生,甚至將《心經》經文置入強的台詞當中,並讓他時而以「自己快速的男音」唸之,時而以「彷彿通靈哀怨慢速的女音」唸之,雌雄同體(androgynous),男音女音交錯,頗有戲劇表演效果。明與森的小混混語言當中,經常以男女性器官做為發話的語助詞,如「chee bye」、「lan jiao」、「kanina」等,這種直白無掩的裸露語言,可視為對矯飾的社交語言的某種蔑視。另外,劇本的語言,也至少表現出華語、福建語(閩南語)、英語、馬來語、甚至有些廣東話的語尾助詞等多語並陳(multilingual)的語境狀態,這在新、馬一代的華語劇場界,其實是司空見慣的。
回到前文所列的十三場場名小標題,以「S+beV.+SC」(主詞+be動詞+主詞補語)為最主要的句型,我可以是「觀音」、「警察」、「女孩子」、「乩童」,女可以是「女孩子」,也可以是「男孩子」。being其實是一種存在狀態,在古典傳統的觀念裡,恆常穩定幾乎是普世認可的價值;但在當代的觀念裡,存在狀態並非永遠都是恆定不變的,而是永動不居的becoming,一個人本來就有許多面向,這「許多面向」,不只是社會身分,也包括性別認同與情慾自主,天生既有的生理性別(sex)不應該是判定性別的唯一標準,社會性別(gender)的形構反倒才是合情合理的流動現代性。強在第八場「我是警察?還是乩童?」有段台詞說:「我信觀音,我求觀音,我是觀音。觀音普渡眾生,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的。我變,我努力的變,拼命的變,變得和周圍的同學一樣,一樣正常,一樣平凡。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每一個人面前,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點出了強的認同危機與轉機。有人說,現在已經不是「是為」(be)的時代,而是「成為」(become)的時代,或許可以作為本文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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