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人喜歡問我為什麼會走劇場研究這條路,我看就直接用幾年前的一篇舊文做回答吧──
我用劇場看戲的經驗來寫日記!
原本唸的是一所私立大學的英美文學系,平日接觸的不外乎是英、美文學史上的大師名作,在詩裡尋找意象、度算詩的音步、韻律,在小說中分析人物性格、測繪情節結構,在劇本裡扮演角色、練習英語發音,對於文學作品,我好像只是把它們當作是一批批等待宰割的豬肉,解剖完了,再換下一批,機械性的,沒有太多的情感。
大二那年,說也奇怪,唸了生平第一個英文劇本,美國寫實劇作大師亞瑟‧米勒 (Arthur Miller) 的震世鉅作《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我驚豔於劇中的意識流場景調度,主人公威利堅持理念卻時不我予的惆悵,以及戲劇時代場景所設定的三○年代氛圍。我不知道自己體內的血液為什麼會被這異國文化、逝去的年代所翻攪,在過去十多年的台灣中小學教育裡頭,我完全沒有類似的感動,我的啟蒙竟然是一個活在三○年代經濟大蕭條裡的虛構老頭,我無法理解,也不想去追根究底,就讓這場奇妙的靈魂交感帶領我繼續向前行,在劇場地圖裡探索。
記得第一次看「表演工作坊」的戲就是在國家戲劇院,看的正是大導演楊世彭導的《推銷員之死》,我買了高價位的票,坐在一樓中間前面的位子,所以舞台上演員的神情、動作看得很清楚,也不斷地與讀過的英文劇本在腦海裡相互對位印證,基本上楊導演所要求的舞台和這齣戲當初在美國首演的舞台相近似,但是因為我壓根兒沒看過美國的首演,所以這一次的表坊演出仍然使我印象深刻。
我開始對戲劇產生狂熱,每當學期開始,註冊選課的時候,盡挑和戲劇有相關的課來修,像是「美國戲劇」、「英國戲劇」、「劇場史:東方與西方」、「莎士比亞」、「中國戲曲」等,就算沒有直接和戲劇扯上關係的,我也會在評估劇場史的輝煌階段之後,挑選該段文學斷代史來修,像是「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學」(因為有莎士比亞、馬羅等人)、「歐洲文學第一期」(因為有希臘三大悲劇家) 等,甚至到了後來,因為「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關係,許多和「人」相關的跨學科,也成了我選課單上的囊中物,像「文學與藝術」、「文學與宗教」、「文學與心理學」、「文學與存在主義」等。總括來看,若把當時因選課關係所唸的劇本平均分攤,一個禮拜至一個半禮拜差不就讀一個劇本,我樂在其中 (單一劇本之中),正確一點說,應該是徜徉其間 (諸多不同時代背景、人物情節的劇本之間),在當時有線電視並未蔚為風尚之際,我已經開始迷戀於英文劇之間了,相較於今天的西片迷、日劇迷或港劇迷而言,我應該可以算是蠻早出道的舞台劇迷。
但是只是文本的閱讀,怎麼有可能滿足我這個初生之犢的戲癡呢?我開始注意戲劇展演訊息,常常到國家兩廳院、博愛路上的功學社、士林的宇音樂器行、中山北路的敦煌書店等售票點拿取各種表演 (戲劇、舞蹈、音樂、戲曲) 的宣傳單,把節目的時間排好先後順序,配合自己的家教空檔,只要時間許可,幾乎沒有什麼地點上、價位上、節目品質上的設限,騎著摩托車,在台北盆地裡的大街小巷,尋找每一個有戲的劇場空間,同學都暱稱我為「都市遊俠」。
我還記得那時常常在博愛路上的功學社地下室買票,在售票小姐的背後牆上還掛著兩塊白板,以便隨時更改新的展演節目。我每次都會對照自己萬用手冊裡的行程表、現場的許多宣傳單、以及那兩塊白板,然後拿取購票單 (現在已經取消) 填上個人資料、欲購節目 (名稱、日期、時間、場次、單價、張數、有無優待),填妥後交給售票小姐,她就會幫我鍵入電腦搜尋,找到目標之後,還會徵詢我的意見 (看看要選擇怎樣的座位),通通都確認之後,就按下列印指令,印出我想要的票券。
我差不多都是每月月初領完家教費之後,就立刻殺到功學社,每次都買個十張、八張左右 (不同的節目),而且多半是一、兩個月以後才要演出的節目,到後來那些售票小姐都已經知道我的購票習性了,我也因此習慣了預先排定近三個月內的重大計劃 (像讀書、寫報告、排戲、看影展、家教、考研究所等等)。還有我的萬用手冊用的是「日計劃表」,裡頭所記的通通都是從各處搜集來的展演訊息,幾乎可以說是近六、七年來台北劇場展演日誌的縮影,在當時校園網際網路尚未活絡的年代裡頭,我儼然成了同學間藝文資訊站的站長;事實證明,這些搜集而來的資料 (包括剪報、宣傳單、海報、節目單、T恤、錄音帶、錄影帶、劇本、雜誌等等,甚至於因為看戲認識朋友所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 也的確在我後來的研究所生涯裡頭,發揮極大的效用。
別看我是一個英美文學系的學生,我可是古今中外皆納、文武崑亂不擋,曾經連續看了將近一年的京劇和地方戲曲哩!大二那年,有一次從收集來的一疊展演宣傳單裡頭,得悉位於南海路、建國中學對面的「國立藝術教育館」每週六晚上都有免費的京劇或者地方戲曲的演出,這對一位剛開始戲劇啟蒙的文藝青年來說,簡直是如獲至寶,在接下來的一年裡頭,我盡量地排開「家教時間」和「想看的戲劇演出」,把每一個週末夜晚都泡在傳統戲曲的唱作唸打裡,和現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老先生、老太太們一起沉浸在歷史人物、忠孝節義裡面,漸漸地我也學會了什麼時候是硬裡子功夫的展現,什麼時候是演員疏於練習,什麼時候又是因為怯場而造成的紕露,漸漸地我也從「看熱鬧」到了「看門道」的境界。
從大二之後,我就已經中了戲劇的毒、酗上了戲劇。除了所選修的課程之外,我也積極地參與系上所有可以演戲的機會,像「迎新劇展」(Welcome Play)、「戲劇比賽」(Play Contest)、「年度大戲」(Annual Play)、「畢業公演」(Senior Play) 等等,從演員、佈景、音效、道具、舞監,一直到導演,幕前幕後,跑上跑下,忙得我不亦樂乎!這還不夠,為了更增進自身的專業功力,把圖書館裡所有可以找到有關劇場藝術的書 (中文的、英文的、中國的、外國的、傳統的、現代的,就恨自己沒有多學幾種外語) 通通找出來 (甚至跟教表演藝術的老師借),只要自己喜歡,就借出館外,在那個「六一二著作權大限日」來臨前的年代裡頭,我就這麼整本整本地不知印了多少劇場藝術的書。這還是意猶未盡,學校的資源印完了,就往外跑,開始動起書店的腦筋,舉凡書林、雙葉、文鶴、來來、敦煌、桂林、桂冠、誠品等較專業的書店,到三民、東方、商務、正中、聯經、時報、遠流、唐山、學生、世界等較大的書局,有的是御駕親征 (直接到店裡去找、去買),有的則是調兵遣將 (用劃撥的),只要是跟戲劇、劇本、劇場藝術扯上一點關係的書,我都會想辦法、勒緊褲帶把它們買下來。這樣子還是不過癮,最後連光華商場舊書攤都逃不過我的魔掌,在這裡我也的確買到了許多已經絕版的書和劇本,雖然荷包薄了,但是心裡卻踏實多了,反正錢可以再賺得回來,而買書常常得有個緣份。
在準備考研究所之前的三個月左右,我又把圖書館裡的那堆書搬出來 (尤其是中國戲劇史及劇場藝術方面的書),放在研究專用的書桌上,然後去告訴圖書館的管理小姐,請她這些書不要再天天從書庫裡面拿進拿出了,反正根據我的判斷,近三個月應該不會有人來唸這些書,若真有,就請他 (她) 們直接來研究專用桌找我。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三個多月裡頭,學校裡的學生和老師都沒有人要求借這一類的書,我就老神在在地將這些書,大致按照討論主題、劇場年代將它們順序排好,邊唸邊做筆記,並搭配買來的考古題做複習,那可能是我至目前為止,讀中國戲劇史及劇場藝術最有系統的一段時光。
當然,除了看書、演戲、看戲之外,最重要的一項自我修練就是做看戲筆記,分為兩種:一是「邊看邊記」,一是看完戲回到家做「心得整理」。尤其是第一種,要知道,戲劇演出之時,觀眾席的亮度通常不是很亮,有時甚至配合戲劇的進行,會全場燈暗,所以「邊看邊記」也讓我練就了一手摸黑寫字 (有時還把重要佈景設計、服裝、道具畫下來) 的絕技;而用心所做的「心得整理」如果連自己看了都很滿意,就會將它發表,賺一點稿費。
多年來在劇場之間闖盪穿梭,在不同的戲劇時空之中來來去去,雖說「幕起戲演,幕落戲散」,但是我希望永遠都像一個劇場襁褓裡的嬰兒一樣,不斷地吸收、成長,不斷找尋更多采多姿的劇場風貌。
本文首登於《聯合報》繽紛版,1998年8月16日,3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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