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悲秋
六月初夏,里斯在巴士站站了一小時,儘管已用上止汗劑,但颱風前夕的暑熱仍令他汗流浹背。繁忙的車道瀰漫灰塵,灰塵沾上黏糊糊的面頰,難受得不斷用手指搓揉鼻翼,總疑心這些位置會積聚塵埃,可是他偏不離開,等待一人。
熟悉的人影從街角出現,映入眼簾的人是宋影。
宋影舉手遮擋陽光,雙眉皺得連成一線。她看見里斯,愣住剎那,又步伐甚速過來,板著臉說:「我不是講得很清楚嗎?我不喜歡你,你不要再浪費心血了。你再纏著我,我只會覺得你很麻煩。」里斯心想,我本就是麻煩的男人,但沒說,只從背包掏出紙皮盒子,淺笑說:「我要送貨,碰巧遇上你而已。」宋影盯著里斯下巴的汗珠,稍為收斂脾氣,半信半疑地說:「真的嗎?」里斯誠懇地點頭,恰巧瞥見巴士靠站,遂捉住對方的臂說:「上車吧。」
二人在上層並肩而坐,宋影坐在窗口位,望向窗邊景色,問:「你也有當暑期工嗎?」里斯幾乎招架不來,生硬地說:「我?我沒有,我只是給我爸當跑腿,送貨辦去九龍灣。你呢?兼職上班嗎?」宋影望向紙皮盒子點頭,卻猶有保留,亦沒回答。
巴士繼續走,里斯斜眼偷瞄宋影,鵝蛋臉上木無表情,但一雙緊閉的唇像不斷勾引他,令他很想吻一下。他擔心二人從此決裂,然而仔細地想,他們的感情已覆水難收,再見不是朋友,任他偷吻強吻也好,結果都一樣,而且上次強吻,為他贏來一個女人,絕處可以逢生啊!
然而一切只是預測,說不定對方正考慮回心轉意,但因為你強吻而反感。還有許多可能,正如她從沒認為你如此一個男子,竟會喜歡上如此一個女子,而且愛得如此可憐。
當日是深秋的黃昏,微風吹落黃綠交織的樹葉。隨身聽正播放Beyond的「喜歡你」,黃家駒蒼桑的動人聲線正陪伴你等候一人。話說回頭,你裝病請假,卻在這裡等候兩小時。你為甚麼不留在家中,反而來馬路邊吸風吃塵?難道你是獅子山神人,吸食懸浮粒子維生?難道你已忘記幾乎摧毀你性命的頑疾?你無視任何疑問,直如漠視路人的異目,只反反復復輕輕喃喃唸歌詞,然後嗅到濃郁的青草味,心想情景快如歌詞中:「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抹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望向孤單的晚燈,是那傷感的記憶。」你知道歌詞情深款款,卻是悲情故事,但仍陶醉其中。
天已入黑,宋影從巴士踽踽步來,穿著校服的她一臉憔悴,步伐沉重,可是瞧見里斯便收拾精神,訝異問:「你不是生病嗎?」里斯倚著欄杆,輕鬆地說:「我只是胃痛,看過醫生,好多了。」宋影點點頭,瞬即回復憔悴,說:「那麼快點家休息吧。」她性格開朗,此刻卻抵受不住疲勞,沒精打采。
里斯看得心疼,但以現在的身份,還不夠資格安慰對方,所以更奮勇地說:「我來是要讓你知道,我喜歡上你,我想成為你的男友。」
宋影略為愕然,但也許疲倦抵銷震撼,冷靜地說:「幾時開始的?」
里斯認為愈認真,對方愈會動情,但傾注全心的告白,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回應。他知道要收手,但偏偏沿著假想的進程,說:「我無法告訴你確實時間,我是和你熟絡時,漸漸喜歡上你。」
宋影未為所動,再問:「那麼,為甚麼喜歡我?」
里斯眼前一黑,抱著頭顱,感覺宋影撲過來扶著他。但他頭痛卻在顱內狠狠發作,令他無法確認。
究竟你有何隱疾,害你偶爾便生不如死?你不知道,只想起宋影最後的提問:「為甚麼?」你像決堤,回憶洶湧而至,眼前盡是與宋影接觸的日子,你很痛苦,苦得快死……
宋影,妳還記得兩個月前是甚麼日子嗎?兩個月前,我們正式成為中六生,迎接另一個關口。對妳這群高材生而言,預科不是難關,但我的成績向來只屬下游,會考放榜前夕擔心得徹夜難眠,猶恐未能原校升讀中六。媽媽還特意給我一千元,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一千元,卻是以備趕赴其他學校的交通費和留位費。會考尚且如此,何況冠上「高級程度」四字的會考?當我們第一次做高考的英語聆聽練習,練習以九十分為滿分,同學平均有五十五分,妳更有七十六分,而我只有三十。
一籃子分數,我只拿到絕望;低的我,高的妳,合起來即差天共地。我想不通為何會考時發奮讀書,我在天真爛漫的學弟抬不起頭,他們追問我:「學兄,你會考有幾多個優?怎麼排行榜沒有你的名字?」我恨不得捏住他們的耳朵,大聲說:「你學兄我是運動型,腦袋不好使,成績不好,懂嗎!」早知如此,我應專注打籃球或乾脆轉校。
如今,同學已適應高考課程,我仍為重考會考英文科而懊惱。老師和同學彷彿無視我的進度,狂飆課程;我倒真希望他們別等,免得拖累大家。我與所有人之間都產生鴻溝,我是逼不得已孤僻。回想中一時加入籃球學會,繼而入選代表隊,陸續結識好戰友、好兄弟,從沒有寂寞。
可是會考風暴捲走他們,也捲走我的快樂。課室裡沒有要好的同學,球場上沒有合拍的搭擋,學界籃球賽一敗塗地。我失去一切榮譽,也失去連聲同氣的伙伴,孤單得失去感情,每日行尸走肉,期盼早早結束預科班,直至妳和我坐在比鄰,我才重生。
里斯能在腦海總結兩個月來的心路歷程時,宋影和他已分別回家。他依稀記得離別時,對方在疲倦中釋出窩心的笑容。對方從頭到尾沒明示心意,使他認為有生機。翌日上學,他無法自控地留意宋影,還故意在宋影的面前出現,試探對方態度。對方總是保持笑容,令他陷得更深。可是令他愛得不能自拔的一擊,是表白後的第十二日的信。
那天,他回家後發現書包裡多了一封信,信封有吉蒂貓的肖像,郵票處貼上閃亮的吉蒂貓貼紙。他立即猜到是宋影所書,但與其說是猜想,倒不如說是希望。他急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掏出兩頁有香水味的吉蒂貓信紙,上款是他的名字和一個冒號,開首語是如此:「是否很驚訝?」
且慢,假如你當初讀得通透,應早已領悟這段感情,只有「好心分手」這條絕路。
「是否很驚訝?我考慮許久才決定寫信,因為我擔心你誤會,又怕你不開心。其實你怎麼會喜歡上我?只是因為我們比較熟稔,所以喜歡我?我不是你喜歡的溫柔體貼的女生,所以覺得很奇怪,難以置信!而且我一直與男生不熟,也沒預備拍拖。我爸也說,要我大學畢業後,才准許拍拖。所以無論如何,我現在不能接受你。可是你問過我,到底我怎麼看你?其實我不知道,也許有一點喜歡?但我想說不上愛吧。總之我現在不會拍拖,一切都留在高考後決定吧!但如果你喜歡其他女生,不用擔心,我一定支持你的!」
「下一站是九龍灣鐵路站……」巴士廣播帶里斯返回現在,鵝蛋臉仍是木無表情,連信中僅餘的好奇都消失。
里斯到達謊言中的目的地,將道具放進背包,說:「我先走了。拜拜。」
宋影終於望過來,但只眨眼作別。
巴士絕塵而去,里斯走上人來人往的天橋,看見一對老夫婦在擺檔,還有其他小販在賣衣服和電動玩具。他自從搬往新居,已甚少遇上路攤小販,取而代之是銀行信用卡和電訊公司的推銷牌。老夫婦的檔子不小,有賣砵仔糕、白糖糕等糕點,也有幾類花生糖。他記得從前舊居也有,但突然絕跡,以後只有在連鎖店買到,味道卻差得多了。他於是買了一條花生糖,粗有兩隻拇指拼起的,老爺子拿切腸粉的刀,切成長一兩公分,剛好一口一顆,還未需要咀嚼,花生和蔗糖的香味便洋溢口中。
他邊吃邊去馬路的另一方候車回家,等了十五分鐘,還沒有對號的巴士。前方的人不斷搧風,卻無阻汗如雨下。他嗅著乘風而來的前人的酸臭,不由得仰天透氣。可是陽光比中午更猛烈,直刺他的眼睛,燒炙他的額頭,又開始頭痛。他曾懷疑自己有隱疾,例如腦癌、心臟病,但身體檢查卻沒發現問題,只能解說體質較弱,血糖較低,食糖能補充糖份,心理上彌補體質的缺憾。
他清醒過來時,已身處家中睡床,看一下時鐘原來已近黃昏。天氣更加悶熱,橙色的天像末世降臨,令人提不起勁。他發了滿背子汗水,衣服和被舖都染了汗水味,說不上臭,也不令人難受。儘管如此,他仍馬上洗澡,然後去客廳開動空調,索然無味地躺在沙發看電視。突然察看時鐘,原來已七時,想起宋影快下班,立即走去陽台,注視窗外不遠的巴士站;一年以來,只要知道宋影會經過,便會來陽台等候,有時候等上三四小時,直至看見宋影上網,才知道看漏了眼或錯估時間。
他忽然想去巴士站,說不出原由,總之一股衝動使他身不由己。他依舊揹起背包,但已換上別些衣服,還能用得上甚麼謊言?還沒找到藉口,宋影已出現。
宋影已沒有忿怒或厭倦,反而憐憫地說:「你不用再為我付出,我們真的不可能。」里斯無力反駁,甚至抬不起頭說:「我知道,但我控制不到。」宋影溫婉而真切地說:「怎會?這年來你不是戒掉玩遊戲機,專注學業嗎?你不是從考試包尾到名列前茅嗎?」里斯說:「這不是靠我的毅力,而是因為喜歡你,我才刻意改變。」宋影搖首說:「不,這些成就是屬於你的。假若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唯有你對你是無可取替。」里斯啞口無言,只定睛望著地面。
宋影沒待多久便逕自離去,里斯欲挽留,偏偏迷失心智似的朝反方向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回到舊居附近的公園。
天空已烏黑一片,公園只有微弱的燈光,他獨坐長椅,恍然想起背包內有乾坤,遂掏出用來騙人的紙皮盒子。
他遲疑良久,才小心翼翼打開盒子,裡面有一疊共十二封信,他已忘記來信的次序和內容,只依稀記得除了「是否很驚訝」都是閒話家常。他想重讀每封信,但只看兩封便感沉悶,才發現對方的每字每語都不含愛慕。他此時才相信一直自作多情,自障心目。
如今二人關係已萬劫不復,連朋友都不成。他立下決心,往便利店買打火機,蹲在公園的排水坑,燃起某頁信紙的角落。信紙單薄易燃,眨眼工夫化成灰燼。紅紅火光讓他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祖屋與祖父一起燒柴煮湯,當然辛苦至極,柴火噼嚦噼嚦燒得正旺,熱力比陽光更煞人,但用柴火煮的湯的味道總是更好。你還回想起與同學在泥涌燒烤的情景,你們選在黑夜,三十人圍住四個燒烤爐,靠六盞大光燈照明,而沒有一支公用的燈。但你們樂此不疲,還有人彈著結他唱歌,帶領觀眾進入父母輩的七八十年代的郊野風情。你感謝同學讓你瞭解高材生的日常生活,也許比球場上的戰友幼稚,但有一份不可多得的天真;也許你們再過四五年出身,會沾上社會的陋習和陰險,或成為情緒病患者,但不會忘記學生時代的清純的經歷。
他忽然害怕患上老人痴呆症,蠶食活著的憑證──記憶。它比奪命的惡疾更駭人。許多人都知道失憶帶來的痛苦,但有誰像你如此深刻?
你不曾患上失憶,但你本來就記心不好,不管是親人摯友或點頭之交,沒有多少事能銘記於心。當你與女友分手失聲痛哭時,竟想不起有何經歷足以教你傷心;你與宋影的經歷,也只不過是共晉晚餐、並肩同行而已,你們只曾牽手一兩次,或三四次,此還要多得你的新同學穿針引線,才得在集體遊戲中碰到。
他猛然踐踏火舌,但已來不及撲滅。手上僅餘兩封信,望著灰燼,鼻子一酸,終於釋放積壓一天的淚水。他自幼已愛哭,在公園嬉戲跌倒時哭過,給爸媽責打時哭過,輸掉比賽時哭過,反勝奪冠時哭過,拍拖和失戀時也哭過。他已分不清此時是快樂抑或哀傷,只管放下包袱痛哭,直至疲累才回家,反鎖自己在睡房。
自從搬進新家,再不用與妹妹共用一室,便經常獨處。這年來,他的成績得以突飛猛進,正因有此空間。當然亦有賴自律,除了練習籃球,每日放學便立即回家,溫習至八九時吃晚飯,飯後繼續溫習至子夜。回想中五前,他總是留在學校打球或去商場閒逛,但預科班內沒有十分要好的同學,也沒有人有閒情逸緻娛樂;同學不是回家溫習,就是去自修室,或是上補習班;如今高考結束,朋友也上兼職或外遊,只有他無所事事。
空虛,他第一次套用此語在己身。他經常孤獨,也試過傷心,但從沒嘗過生無可戀。他已沒有要追逐的事物,每日重複起居飲食,即使與朋友逛街或打球,也只不過像機器。當投籃時沒有要投進的欲望,與行尸走肉沒差別。究竟還甚麼可寄託?
他百無聊賴,上網偶然打開書籤頁,打開其中一個資料夾,點擊進入一個網上畫板,它曾風行一時,沒兩三年便走下坡,但他仍能看見同學或素不相識的人的留言和畫作。
最近一幅已在一年前,作者是舊時鄰居的妹妹,一位現在偶然登報的少女模特兒。你翻看數百幅舊作和留言,才記得此妹妹曾暗示喜歡自己,甚至邀你單獨去她的家。自然沒正經意圖,你最終亦沒答應,因為當時你已心有所屬。
登入網上日記,點進日記清單,全是沒主題和加密的篇章,外人無從猜度內容,而幾乎每篇的點擊數都只有「一」。雖然少,但你曾確信只有「一」便足夠。它是宋影的足跡,因為只有她和你知道帳戶密碼,沒有密碼是無法閱讀。可是一個月以來,點擊數是「零」。說不定是她認為應酬夠了,不再來了。
他想寫日記記下些事,卻無從入手,只楞楞望著顯示屏,看著「MSN」的版面發呆,一個對話窗突然出現,來自久未聯絡的人。他登時心亂如麻,心想,為何此人偏偏在他最軟弱的時候出現?難道上蒼注定此人為救贖他而存在?
他怔怔對著對話窗,對方問:「你有空嗎?」他不由自主地按鍵盤,答:「空得很……空虛得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