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十歲的早晨
花灑沙沙,又再展開新一天。里斯凝視鏡子裡自己的裸體,竟感到陌生。還記得在學時,密集的體育練習練就一身條理分明的肌肉,雖然不及韓男星健碩,但瘦而結實的肉身,加上不俗的長相,在那些蛀書蟲之中,猶如眾星拱月,份外引人注目。
但自從當上讀書人,身體迅速墮落,六塊腹肌變成圓滿的脂肪肚,引以為傲的速度和彈跳力回落至常人水平;以前近乎毫無節制地訓練,以意志掩蓋病痛和傷患,如今要日夜忍受關節痛楚,以及隨時發作的氣管敏感。揮霍青春所得到的,成為自豪也是痛苦的根源。
他穿好西服,刮過鬍子,整理過髮型,便坐在沙發,開啟電視打發時間,靜待到時間出門。
他回想起昨夜看「難兄難弟」結局,羅嘉良的歌聲猶在耳邊,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昨夜的經歷很遙遠,彷彿不是昨夜發生,而是去年、五年前、十年前或廿年前。然後看見新聞報導美國聯儲局減息,心想捲起海嘯至今已七八載,世界仍然未完全善後;電視常宣傳明天會更好,末世論充斥世間,宗教令人嚮往永生,現實是時間沒有解決問題,地球仍在自轉和公轉,小行星沒有摧毀地球,樂園仍是虛構,天國仍是遙不可及,人口愈來愈多,人情愈來愈少,所嚮往竟是那十年、廿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過去輝煌。
倏忽,手機聒噪地響動,是上司傳來短訊:「老闆有急事離港,今日會議取消。」他剎那閃過告假念頭,但望著電視裡報導新聞簡報的走馬燈,楞住幾分鐘,又散散漫漫地出門。
回到辦公室,如常關閉房間,在互聯網讀新聞。今日報章頭條是三屍謀殺案,社評圍繞住房問題,國際新聞報導新石油危機,財經討論美國息口,娛樂新聞聲討新大話天王,體育版與馬經都講賠率。他匆匆閱覽標題,便讀起副刊專欄。
報章專欄經過多年壟斷,繼而是多年迷失──幾份暢銷及免費報章滿載許多聲名大噪卻不學無術的人,他們隨波逐流,只靠文才撈油水。近月終有幾名清新作家,對時事觸覺敏銳,敢於批評時政,但非人云亦云、無的放矢,還偶爾發表散文、新詩,書寫人文藝術和生活瑣事,慰藉心靈。
忽然有人敲門,是負責清潔的辦公室助理。杏姨五十來歲,看起來卻像七十,本來在餐廳洗碗,但經年累月地工作,手臂和肩膀都患病,時常發作,不堪繁重的洗碗工作,遂決定轉行。但她識字不多,對新事物又不敏銳,選擇不多,偶然入職清潔公司,來此辦公室清潔,雖然工作同樣辛苦,但稍能避過職業病帶來的不便;又偶然讓她遇上好心人,聆聽她的身世,推薦她當辦公室助理,擔當清潔、送遞郵件和影印等瑣碎工作。
好心人是里斯,杏姨原來性格就真誠對待工作,沒有特別可報答里斯,可是對待里斯始終份外友善,也是唯一會敲門才入室的人。
杏姨拿著掃帚來了,里斯微笑點頭,拿水壼去茶水間,讓對方盡情清潔辦公室。其時未至八時,他坐在茶水間的酒吧椅,望向了無一人的辦公室,感覺眼袋逐漸浮腫,打個呵欠便發呆起來,正門傳來開門聲,他才恢復神智,漫漫望向正門。
進來者是妮可,她經過茶水間,冷淡地說:「早安。」里斯點點頭,目送對方返回座位。
妮可與安妮同期入職,但年長一年,也未有大學學位。她曾重考會考,升上預科後又高考失敗,只入讀副學士,畢業後不願再靠借款度日,如今邊打工,邊兼讀學士學位。
里斯知道妮可的背景,因為他是妮可入職面試的考官,也是其直屬上司,只是其入職以來,便借用至其他部門,由同事當導師;此關乎公司政策,公司專注培育安妮為管理人員,由里斯親自監督,妮可只是文員,用不上里斯操心。因此里斯對妮可的工作表現的認識,僅來自每季工作表現評估。而至今三次評估,妮可只得中等分數,里斯很好奇,妮可面試時談吐得體,亦有工作經驗,評分比安妮更高,難道與大部份求職者一樣,滿口謊言?
他直覺認為不是。恰巧一年之期將屆滿,公司對安妮評價甚高,已擬定升遷至其他部門。這是召回妮可的良機,嘗試填補安妮晉升後的空缺。
同事陸續上班,辦公室有三十多位同事,里斯管理其中一半,另一半屬於吳小姐管理。吳小姐已六十歲,是辦公室中最高負責人,在其鐵腕統治下,辦公室紀律嚴明,連續三月無人遲到早退,同事不會輕言告假,以免受嚴格審問。里斯認為妮可的工作評估乏善可陳,正因未會討好此掌權的老女人。
九時,同事在吃早餐、看報紙,這是吳小姐鐵腕統治中唯一鬆弛的環節。里斯叩門入室,對住也在看報紙的吳小姐說:「吳小姐,我有些事與你商量。」吳小姐面色甚差,似是埋怨里斯妨礙她讀報,但尚顧忌三分,說:「請坐。有甚麼事?」里斯不客氣就坐,開門見山便說:「吳小姐都知道公司將調升安妮,我手下會有空缺。我見妮可工作一年,表現不俗,而且在兼讀大學,有資格替代安妮,所以我想召回她。」吳小姐登時皺眉,不悅道:「待決定安妮升職再說吧!況且我也人手不足。」
里斯知道表情是真,說話是假,但不好硬碰,說:「老闆已答允調升安妮,只欠簽署確認。而且我可以馬上安排人手與妮可對換職務,吳小姐無須擔心。」
吳小姐說:「好,我與其他人商量一會,待會再答覆。」言下之意,要里斯馬上離去。
里斯識相離開,返回自己房間,再思考如何令對方應允。但吳小姐不學無術、行事卑鄙、厚顏無恥,恃仗是大老闆姨母,隻手遮天。里斯瓜分半個辦公室後,便成為此女人的眼中釘,看來今次芝麻小事,也要提升至管理層議決。不過他已習慣及接受現實,明白總有些磨擦是無可避免,唯有兵來將擋。
忽然,他接獲安妮短訊,一個短促的噩耗:「外婆去世了。」相距不夠十秒再傳來短訊:「我想告假兩日,回來會補回申請表。」
里斯正為召回妮可絞盡腦汁,看見短訊頓時心失方寸,吐一口氣,然後反鎖自己,放下向辦公室的窗簾,關閉手機和電腦,默默仰望天花,再緩緩閤眼。房外傳來打字聲,又彷彿聽不見,他心情很壞,但非為安妮失去外婆而傷心,亦非很關心安妮的心情,只是純粹覺得疲倦,疲倦至某地步,想放假休息。
三年了,猶如昨日發生的事,已距今三個春秋,積存數十日年假,老闆和上司一直好心規勸度假,培養精力後才再打拼,但他堅持不需要,直至今日終於想休息。
回想在台北留學一年,自由自在,閒時偶爾與異地朋友聚會,或往台島其他地方遊覽;還記得在沙漠驅車越野奔馳,獨自駕摩托車暢遊海邊;但他大都留在台北,遠離政治中心或西門町,進入如建築物如香港的九龍城、深水埗的老區,發掘香港沒有的藝術小館和舊書店。
忽然有人叩門,門外傳來飄渺的女聲:「可以進來嗎?」
里斯瞥看時鐘,原來已不經不覺睡了半小時,說不定已有人察覺。他解鎖開門,看見妮可垂首不語,便猜到沒好事,直接問道:「有甚麼困難?」
妮可瞥一眼對方,又迅即逃避目光,交出一個白信封,說:「我要辭職。」里斯略微錯愕,但腦袋急轉,已有眉目,邀請對方入室:「我們談一會。」妮可若有所思,似欲迴避,最終又答應。
房內只有二人,二人面對面,猶如入職面試,但氣氛令妮可更緊張。里斯倒是輕鬆,因為已領教過此等事數十次,雖然理由不外如一,但萬變不離其中,他亦只是循例問道:「此事是你的主意,還是其他人的。」妮可稍露詫異,亦不諱言地說:「是吳小姐。」
里斯知道吳小姐定是誤會妮可搭上他,寧願一拍兩散,也不成全辦公室戀情,免得老闆質疑辦公室盛行歪風。可是她每一個估計和決定都錯得很,她胡亂猜測,已有多次令她的部門運作瀕臨崩潰,若非里斯暗中相助,公司就要倒了。只可嘆是此是非不分的小人,反獲得老闆信任,可悲、可悲。
妮可又說:「不過我亦不想別人誤會,你我都知道,我們平日連半句話都沒有。」
言猶在耳,里斯認為此話似諷刺他,令二人關係疏離,只得苦笑說:「我想,吳小姐是知道我們接觸會愈來愈多,所以勸你辭職。」妮可疑惑道:「為甚麼愈來愈多?」里斯望向窗外,恰巧見幾隻麻雀飛過,悠然自得,忽然心情大悅,說:「我打算召回你當助手,即安妮的位置。安妮將會調往其他部門,該到你有機會。」妮可楞住幾秒,望向桌上的白信封,後悔不已。
里斯知道對方後悔,退回辭職信說:「你再考慮,假若仍決定辭職,我也不會阻止。」妮可小心翼翼地接過白信封,便糊裡糊塗地離去。
里斯送走迷途羔羊,頓感寬慰。他想及一位舊下屬,該下屬在新興私立大學畢業,大公司不認受,輾轉嘗試不同工作,來到此公司,職位是妮可現職,亦同樣借用至吳小姐的部門。直至三個月試用期將滿,該下屬向里斯請辭,里斯問原因,該下屬答不上來。里斯便教誨道:「我見證許多朋友當跳蚤,工作不到三朝五日便辭職,工作環境、性質、薪水,理由莫衷一是,兩年過後,還是領著兩年前的薪水。另一些朋友和我,選擇在同一公司工作兩年,兩年後,不管是否仍為舊主打工,但全都試過升職加薪。」
結果,該下屬繼續工作,成為里斯以後升遷最快的員工。一年前,該下屬再次請辭,里斯不再阻止,甚至鼓勵對方尋覓更好的東主。吳小姐等陰謀論者,散播謠言指里斯為保勢力,逼走該下屬,但眼睛雪亮的人都知道,里斯願意放棄得力助手,不惜重新培育新鮮人,全為該下屬著想。
安妮又發來短訊:「對不起,我會趕在下午回來開會。」
里斯讀著短訊,看見熱誠工作的女生,還有剛才一臉迷惘的後輩,終於重拾消失已久的朝氣。
他回覆安妮,短訊內容簡潔:「會議取消,不回來也可。」安妮相隔幾分鐘回覆:「沒關係,在公司比在家好,我下午便回來。」里斯擔心問候會弄巧成拙,但見對方欲以工作麻醉,顯然是大錯特錯,只是未有妙計可舒緩對方痛楚。
下午轉眼已至,里斯習慣午餐輕食,有時候是幾片全麥包,或是便利店的飯團和一杯濃茶,好讓盡快吃飽,把握時間溫習外語或看書。但他重讀奧罕‧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總不期然看腕錶,翻了十數頁也沒記住一點原是緊湊的情節,心想:「好否先打電話給安妮呢?對方會否食欲不振呢?好否陪同對方午飯呢?」不過,他慢慢忘記關心,翻回剛才錯過的情節,心想,到底兇手是蝴蝶、鸛鳥,還是橄欖呢?
又有人敲門,里斯反而不習慣,放下讀到段落半途的小說,說:「請進。」
安妮進來時不忘關門,此事絕無僅有。她穿起素色而裝重的黑套裝,妝容清素,但明顯在眼圈下過工夫。她沒有勉強寬容,而她本來就不會寬容,說:「對不起,給你麻煩。吳小姐沒講甚麼嗎?」里斯搖首說:「沒有,她可能不知道你缺席。」安妮點點頭,卻在里斯辦公桌上的層架取來假期申請表,邊寫邊說:「會議取消了?」里斯點點頭,說:「嗯,聽說老闆有急事出埠,順延至下星期。」
望著安妮的倦容,里斯又說:「你很累似的,不如回家休息吧。」安妮搖首反對,但不發一語。
里斯覺得應要做些事情,改變房內氣氛,心血來潮,忽然問道:「有興趣看電影嗎?我介紹一套電影,對你而言應該太舊了。『星願』,看過嗎?」安妮感莫名其妙,說:「沒有。」里斯說:「那麼,要看嗎?」安妮給此出奇不已的問題難倒,最終不肯定地點頭:「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