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十歲的冷靜
毛雨飄落,玻璃矇矓,人如流影掠過。
柏麗大道對面,一座重建而成的商場,一間現代風格的咖啡室地舖,里斯在裡面消磨。
桌面是檸檬茶和朱古力批,手上是關愚謙的《歐風歐雨》,出版多年,當日談古論今,今日也屬懷舊,咖啡室則走混合風格,黑色麻石地板,藍色馬賽克牆,黑鋼桌椅折射純黑吊燈的白光,角落有棗紅色的裝飾沙發中和冰冷。店內唯一有木紋的是黑胡桃木書架,架上有許多書籍,董橋的精裝書,與之並列是劉以鬯、張愛玲、西西、小思、也斯、黃碧雲、董啟章的作品。
五年前,商場開幕,專門吸納小本經營的特色店,提供場地作短期文藝展覽,像傳奇般屹立繁華鬧市。商場人流稀疏,各店東主卻不以為然,將生意視作浮雲。老闆們常各自抬小櫈到門口,像鄉下的老人舒坦聊天。虞妍喜歡這裡,像文藝沙龍。雖然她十分投入俗世,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但其鍾情文藝,比里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喜歡作畫,油彩、水墨或素描都懂,亦會寫詩,最擅長寫中文新詩,曾贏得大學的新詩比賽。不過,她最喜歡是卓文君的漢詩;她也會古琴,揚棄聖人曲譜,自作新調,配上卓文君的「白頭吟」,里斯自然聽過千百遍,沒有一次不動容。
五年了,書架的作家名品已乏人問津,對面衣著時髦的年輕夫婦操普通話,討論汽車雜誌,聲浪略大;旁邊穿校服的高中生的桌面擺了某補習社的筆記,手上是新款的智能手機而不是紙筆,傳出遊戲的輕快音樂。
孫靜來了,童顏添幾分滄桑,笑容仍是甜美可人。開懷笑起來,仍是幼若蠶絲的眼睛,紅如櫻桃的嘴唇,白如乳霜的膚色,冷靜而成熟的女人韻味,統統不變。她穿起黑色大衣,但不掩藏雪白滑溜的雙腿,肌膚與十年前無兩樣。
里斯覺得很幸福,看見對方前所未見的漂亮,心想女人果然到某年紀,洗盡鉛華,麗質才顯現。他按捺不住驚嘆,由衷稱讚:「你漂亮了。」
孫靜頓了一會,笑說:「難道我以前不漂亮嗎?」里斯霎時未能接受如此輕描淡寫的笑容,有些徬徨,卻親切地說:「當然不是。」孫靜抿嘴笑說:「你還是老樣子,口花花。」
里斯平日確是惜字如金,但面對情人,總是甜言蜜語:「你也沒變吧。」
「我?變多了。」孫靜忽然澹泊地說:「你最近好嗎?」假如給她添一支香煙,就變成「香奈兒」的海報。
里斯說:「不過不失。」孫靜白一眼,說:「甚麼不過不失?」里斯笑說:「沒特別,平淡度日。」
孫靜買一杯朱古力咖啡回來,說:「現在每日喝咖啡,上癮了。」里斯呷一口檸檬茶,推前還沒吃過的朱古力批,說:「吃嗎?」孫靜猶豫片刻,才拿起刀叉切一小口,邊吃邊說:「我最近減肥,不吃了。」里斯盯著對方的手腕,說:「你還要減肥?」孫靜皺眉說:「不行,一放肆就收不回來。」里斯格格笑說:「對,年紀不輕了。」
孫靜立時瞪眼,狠狠把叉子插在朱古力批,別過臉喝冰咖啡。伊人動氣,里斯卻笑不合龍。從前有一位男同學說:「怎樣追女仔?讓她們氣一下,自然撲過來!」里斯不信此謬論,不過打情罵俏確別有情趣。從前他就常取笑孫靜全身都瘦,就小肚子不瘦,吃飯後總是隆起;他又常取笑孫靜平胸,看見女友介意,更覺得幸福。此番情趣可未曾在虞妍身上得到。
相比虞妍,孫靜確實較平凡。虞妍向來豁達,曾有人不識好歹,對她外貌說三道四,可是她不曾生氣,除非批評她的品味。她特別喜歡民俗服飾,不常買衣服,也不鍾情購物,但同時捨得花錢,應花就花。譬如自知懷孕,便趁在生孩子前,往日本旅遊一個月,二人共花五萬,面不改容。其他人都笑說他們瘋了,生孩子要錢啊!結婚置居也要錢啊!五萬元足夠往外地拍一輯精彩的婚紗照,最後卻寧願選擇在九龍塘的佈景和馬灣,隨便拍了幾幀婚照了事。但虞妍說:「五萬元不只花在去日本,還花在送走後悔呢。」帥呆了。
孫靜開始說個不停,似乎年紀愈大,話就愈多,喋喋不休,只是生活瑣事,但里斯已習慣,倒樂在其中。而且孫靜的聲音很悅耳,像鳥兒吱吱喳喳,又像風鈴清脆的響聲;她確實不能停下來,二人交往事就鮮有安靜,天文地理、娛樂八卦、起居飲食,都可以成為她的話題。她亦不需要對方回應,自得其樂,當然歡迎回應,但最好意見一致。
「你沒有再拍拖嗎?」孫靜忽然問及,事原提及剛拒絕同事追求。
終於進入正題,里斯如實說:「我早前相中一個女生,不過沒有結果,我已沒有那衝動。」孫靜細味著點頭,說:「為甚麼?因為放不下?」里斯皺皺眉,搖首不答。
孫靜知道太急進,說:「光坐著很無聊,去甚麼地方?」里斯依舊沒主意,她遂自作主張:「去迪士尼吧。」
里斯心想,變化真快啊。十多年前,一首旋律簡單的情歌,透過互聯網風靡全港。歌手成為傳媒焦點,甚至與偶像陳慧琳合唱,但不久就消聲匿跡。
傳說總是撲朔迷離,歌手名不見經傳,歌名庸俗,歌詞沒有大道理,但朗朗上口,誰也會唱「兜過幾個圈,看木馬旋轉」。
孫靜也屬於那世代,也懂得此名曲,向來不喜唱歌,來到樂園,竟也哼起這首舊調。可是他們到達迴旋木馬,里斯反而想起梁詠琪的「迴旋木馬的終端」、孫燕姿的「遇見」、金城武和梁詠琪主演的電影、幾米的漫畫、與孫靜分手前最後一齣共看的電影、那段刻骨銘心的歌詞:「緣份未到,讓我等到那一天,迴旋下去,木馬終端再遇見,緣份大槪,未想這麼早發展……」反正與孫靜終老,當初為何分手?有必要受此折磨嗎?
他想起哲學老師說,命運總愛播弄人,他修正,命運非播弄人,而是人總愛受教訓。只是對他的教訓大得難以承受,證明當初錯得多深。
孫靜捏一下他的手臂,說:「喂,怎麼又發呆?我想玩馳車天地。」里斯楞住頃刻,唯唯諾諾地跟隨。
黃昏,遊客沒減少,二人排隊等候遊戲,孫靜說:「你有玩過這個嗎?你有來過迪士尼嗎?」里斯望著天橋下的車輛,說:「來過,不過未有這個。」孫靜笑說:「我都沒玩過,待會你駕車。」里斯怪臉說:「你不是很想玩嗎?每人一輛也可以啊。」孫靜忽然嘟起嘴巴,像小孩般撒嬌說:「我要你當司機。」久違的撒嬌,里斯反而想起與虞妍的時光。
「你怎麼又發呆?」孫靜面露不悅,說:「你在想甚麼?想女人?」
里斯笑而不答,駕車出發。
雖說是駕車,但只要踩踏油門,遊戲車便會循路軌前進,是多麼恐怖的遊戲啊!前方是彎道,里斯打算再晚一些才轉動方向盤,遊戲車忽然轟隆震動,方向盤自動轉向右方,遊戲車便往右走。孫靜嚇得抓緊假車門,生氣罵道:「小心點嘛!」
里斯已很小心,奈何他認為正確的道路,不是官方預先設定的。前方沒有路牌,沒有紅綠燈,沒有分岔路,也不容許停下來欣賞景色,因為後方的玩家會指責你、咒罵你、頂撞你,工作人員會催促你。
你只得踩油門,一直踩,同時謹慎注視路軌,該轉右,就不應轉左,而且不管你想如何,反正路是定了。
二人還在兜風,孫靜已傻笑道:「哈,好像很無聊。」里斯淡然一笑,說:「還有甚麼想玩?」孫靜想了一會,說:「待會才算吧。」
他們經過小熊維尼的館子,便去玩一次。孫靜喜歡維尼得要命,家裡滿是維尼的布偶和精品,三十二歲也不變。里斯也喜歡維尼,卻是「我們結婚了」的維尼夫婦,因為宋茜夠可愛和真摯,夠善良和賢淑;他更喜歡亞當夫婦,佳人和趙權的率真,儘管可能是演技和編劇了得而已,但趙權在溜冰場上獻唱「幸福的我」後,佳人真的哭了,主持真的哭了,你也真的哭了。
倏忽,一股俗香刺激嗅覺,維尼捧著陶罐舔蜜糖出現,孫靜忽然倚過來,說:「很香啊!」孫靜的髮香馬上湧進鼻孔,你幾乎湊前吻上對方,可是你找不到熟悉的氣味;從前,孫靜的呼吸會散發一股香味,像薄荷般直貫喉腔,與之接吻就像品嚐蜜餞,而且她的嘴唇豐腴柔軟,舌頭像手指般靈活,與生俱來是法式濕吻的材料,加上對性事主動,也算得上肉慾派。虞妍倒是精神派。例如孫靜明言接受一夜情,虞妍堅決反對,兩者皆非偶然抉擇,而是有不同傾向支持。
孫靜忽然滿面不悅,說:「你覺得很無聊嗎?」里斯回過神來,忽然想起往事,說:「以前你常嚷著去海洋公園,但我畏高,寧死也不陪你去。還是迪士尼輕鬆些。」孫靜不虞提及往事,楞住一會才會心微笑,說:「你現在還畏高?」里斯猶豫一會,說:「大槪好了些,在又一城都不怕了。」孫靜立時誇張地說:「哎唷,我的孩子長大了!那麼陪我去玩小飛象,好嗎?」里斯笑說:「隨你喜歡吧。」
可是他們沒去玩小飛象,也沒上迴旋木馬,因為遊人仍太多。他們去人流甚少的小小世界,它與維尼屋一樣只是參觀,坐在小舟環遊世界。不過里斯渾身不自然,也許迪士尼劃分的世界太差,難以明白亞洲和中東,怎會分成兩個部份,群島又能代表甚麼?又也許小人偶太陰森,歌聲太可怕。反而孫靜樂此不疲地拍照,常說,這個公仔很可愛!
他們回到正常世界,看見人流朝向同一方向,原來已接近煙火匯演,便往城堡前的廣場去。幸好未是太遲,還可在前排鑽出兩個位子。
他們坐在地上,擠逼得手臂都貼住其他人。
里斯下意識避開他人,寧願貼近孫靜,坐立不安地說:「還有多久?」孫靜看腕錶,說:「還有半小時。怎麼了?你沒興趣?」里斯搖首說:「不,我喜歡看煙花。但我們好像未試過一起看。」孫靜想了想,說:「你又腰痛?」里斯又驚又喜地說:「你還記得?」孫靜說:「哈,你滿身是傷,我聽到膩了。」
里斯確實四肢軀幹無不有舊患,近年最嚴重是拇指和手腕,長期使用鍵盤,缺乏舒展運動;至於腰背和膝蓋則是中學時,打籃球時撞傷和扭傷。如今每逢天氣潮濕,都會隱隱酸軟脫力,就算是平常,都不能長期站立。這是青春的痕跡。
煙火匯演開始,其實迪士尼的煙火規模甚小,款式單調,震撼遠不及農曆年的新春煙火,而且距離施放點太近,熱氣令全身炙熱,不甚舒服。但煙火不再那麼遙遠,看似伸手可及,就在頭上綻放的繽紛火花,像大氣籠罩人類。
橫瞥孫靜的臉,煙火的七色映照在她原來晳白粉臉和褐色眼珠,天真爛漫的笑容,忽然望過來,指著天空說:「怎麼盯著我?看煙火。」他楞住一會,倏忽豁然開朗,暫時忘卻整日下來的顧慮,輕輕摟住孫靜的肩膀,摟住熟悉的柔軟的身軀,像摟住棉花一樣,像摟住棉被一樣。
他忽然嗅到熟悉的氣味,卻說不上來頭,不由自主地湊近源頭。原來是孫靜的臉。
匯演結束,孫靜吻一下里斯的嘴,卻說:「是你先抱我。」
里斯忽感天旋地轉,放開對方,心想自從虞妍去世,就不曾如此魯莽,熱情像煙火般消散,始終與孫靜分手太多,難以重建愛侶之間的信任,理性及時抑制激情。
他們離開樂園,巴士只有幾名乘客。里斯遙遙望向青馬橋外,波浪反射滿月的光芒,郵輪駛進狹窄的維港,遙遙可見兩岸的角落。孫靜忽然說:「你不想嗎?」里斯看見失望的面容,但無法不謹慎面對,說:「我們分開太久了。你和我都有過別人,突然復合,我怕操之過急。」孫靜卻怏怏地說:「我怕拖延下去,大家更辛苦。」孫靜不無道理,畢竟時日愈多,變數愈多,況且二人已不年輕,不少朋友已結婚生子,也是她的壓力。
然而,冷靜的里斯感性地說:「我不能再分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