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廿七歲的朝陽
滂沱大雨,里斯驀地醒來,瞥見時鐘才兩時整,睡了不足兩小時,卻異常精神奕奕。他瞧向旁邊虞妍,對方像小孩般熟睡,昏暗中輪廓分明,情不自禁,輕撫滑溜的臉。
幸好沒弄醒對方,遂悄悄往客廳,悠閒地躺在沙發,即打個呵欠,但雙目炯炯有神,又拿起電視搖控把玩。
他已想不起上次看電視的時候,電視不是他的日常用品,但偶爾厭倦電腦遊戲和互聯網,又略嫌看書沉重,靠它調劑心情亦是不錯。只想不到深夜節目,竟全對胃口。電影台正重播陳奕迅和蔡卓妍主演的「常在我心」,那天濛濛的外國應是英國吧?森林象徵生機還是憂鬱?曾江和任葆琳還有演戲嗎?初出茅廬的蔡卓妍演技還真稚嫩啊。
不經不覺竟看完結局,流了幾滴眼淚,轉看三色台,正在播放粵語殘片。突然想起陳奕迅的同名的歌,說不上名作,歌名和歌詞卻頗深刻,隨之輕唱幾句,感嘆回想與虞妍交往後,已甚少接觸八卦娛樂。心血來潮,開電腦重溫珍藏的日韓少女組合的片段,細味青春。
倏忽,虞妍像鬼魅般出現,里斯怕得馬上關掉片段,起身迎來妻子,微笑說:「你睡不好嗎?」虞妍掩住嘴巴打呵欠,卻盯著顯示屏,說:「腰有點痛。你也睡不好?在作甚麼?」里斯摟住對方的腰,輕吻一下說:「沒甚麼,看新聞而已。快去睡吧。」虞妍精神恍惚地點頭,習慣使然去女兒房間。里斯良久不見動靜,忽感心寒,馬上撲向房門,只見妻子跪坐在床沿,為快滿三歲的女兒蓋被子,低聲哼著安眠曲。
里斯自覺慚愧,自從去年升職,每每八九時下班回家,女兒已睡覺,父女只有假日相聚,關係疏離。妻子當全職主婦,沒有收入,但打理家務和照顧孩子比工作更辛苦,也許勞碌過度,第二胎小產。
相隔一年,妻子第三度懷孕,胎兒如今三個月,妻子更需要保重。里斯上前扶起對方,說:「你睡吧。我看女兒好了。」虞妍凝視女兒的臉,說:「剛醒來,沒有睡意。」里斯沒他法子,唯有語重深長:「你還有身孕,要好好休息養胎,肚裡面的才會好。」但虞妍無動於衷,還將面孔湊近被鋪,不顧會否吵醒女兒,說:「君君,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里斯終於忍不住,強行抱起妻子放回夫婦床上,但虞妍全身顫抖,他更是擔憂:「老婆,你不開心嗎?」虞妍面色比里斯更沉重,只是全屬擔憂女兒,起勁推開對方,不耐煩說:「你作甚麼?你又不理會女兒了嗎?」里斯察覺妻子不對勁,邊心想帶對方看醫生,邊說:「放心,我會看著女兒,時候不早,快睡覺吧。」但虞妍仍拼命掙扎,吁吁喘氣。
里斯別無他法,硬把妻子按在床上,語氣甚重地說:「聽我說,我來照顧女兒!」虞妍掙扎未遂,目露驚悚,進而楞楞發呆,不知不覺地睡著,里斯才舒一口氣。
翌日是星期日,里斯請母親來照顧女兒,卻隱瞞虞妍疑患精神病,自己則帶妻子去精神科醫生。醫生是中學學長,三十多歲已自立門戶開診所,生意興隆。但里斯想是熟人,又擔心刺激妻子,更不容易坦白病情,學長亦煞有介事似的沒直接提問,三人只像朋友聊天,只給虞妍處方幾種藥物。
原來情況很嚴重。學長對里斯說藥物只能改善情緒和身體狀況,但無法根治疾病,仍需要長期的心理治療。虞妍得悉自己有精神病,情緒更走極端,性格更加內向,甚至抗拒表達內心,學長施展渾身解數,竟未能套出一句半語,無法確認病因。如今只能懷疑是小產的陰影,左右對懷孕的信心。學長提議用催眠治療。但里斯從沒想像催眠治療是雙刃,要麼釋放心懷,要麼愈鑽牛角尖。
催眠結束,里斯聽取意見,得知治療失敗。雖然虞妍受藥物穩定情緒,但催眠使她更深陷自我,行為失常。里斯看見本來柔弱的妻子,面頰瘦得凹陷,心就像裂開般痛。他知道長此下去,自己也會生病,不是身體就是心理。可是他別無選擇,為了養家,不得不工作,為了看顧妻女,不得不通宵達旦。縱使有母親無條件支持,妹妹亦不辭勞苦,幫忙照顧兄長的妻女,可是他仍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時,他的假期亦不過是親人的假期而已。
結果,在虞妍懷孕第四個月,他病倒。他不敢接觸女兒,生怕傳染重感冒,又不敢讓虞妍看見病容,喝下不少葡萄適和濃茶提神,結果感冒未癒便犯胃痛。好不容易捱過煉獄似的生活,虞妍的病情卻更加深,比以往更沉默寡言,身體語言卻愈來愈豐富;咬指甲、在地上劃圈、自摑、抱住肚子蜷縮一團。後來,她有一日失蹤,害得里斯全家找了半天,回家卻見她憑空摹作愛德華‧孟克的名作「吶喊」。他嘗試從畫中含意推測虞妍的內心,然而任他能寫再好的文章,卻沒有畫畫和賞畫的天賦。常言道,天才多少是瘋子,里斯倒想自己跟著瘋,偏偏他連寫一首詩都不會。
虞妍已骨瘦嶙峋,她沒減低食量,看來是藥物副作用。此況顯然是不好,尤其她是孕婦;她已懷孕五個月,肚子顯然挺出來,對比皮包骨的四肢,負擔未免太重。不過她的小動作因為疲累而減少,而精神隨之恢復得多,甚至可與人正常交談和照顧女兒,唯一令人擔心是繼續作畫,花了兩星期完成「吶喊」,然後只花了五日畫成梵谷的「星夜」,看起來色調較柔和,卻令房間充滿憂鬱的藍彩。里斯簡直匪夷所思,虞妍能一點不誤地照顧女兒起居,把女兒房間執拾打掃得整潔有序,他們的睡房卻被舖亂放,遍地雜物,白牆劃上畫畫的油彩,梳妝台的鏡子滿是一道一道藍彩。
畫完「星夜」後,虞妍彷彿才思枯褐,花了十數張畫布都毫無成果,卻堅稱作廢的畫布不是垃圾,語無倫次。但里斯仍然耐心地照顧妻子,某夜讓女兒寄宿祖家,特別炮製燭光晚餐,二人情濃至在沙發接吻,乘著陽台吹進的初夏的涼風,看著牆上的兩幅畫作,說:「可以教我賞畫嗎?」虞妍好像回復正常,輕鬆笑說:「賞畫不能講太多,最多只可給你介紹畫家的生平。」
里斯懂得兩幅名作,只因為太著名,隨處可見,但對兩位畫家一無所知。虞妍卻故弄玄虛,要里斯自己尋找,不肯介紹。可是里斯沒上心,只在意照顧虞妍起居,錯過一次機會。假如他當初嘗試瞭解孟克和梵谷,也許會更早預知虞妍的行動,防範未然,偏偏他有眼不識泰山,甚至看不出妻子最後一幅作品是複製高更的「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甚麼?我們往何處去?」。最諷刺是他本來對高更就有深刻印象──一個縱慾放蕩的瘋子,巴爾加斯‧尤薩筆下的保羅,熱愛大溪地的原始風俗,背棄祖國和文明的男人。他自從在書局看見「天堂在另一個街角」的封面,就決定買下來,可惜只匆匆讀過一遍,沒接觸高更的作品,沒認出妻子的遺作。
一切朝向終結。
生死有時,虞妍服藥自殺未遂,卻死於併發症,一屍兩命。但里斯相信沒有前因,則沒有後果,終日反鎖自己在家中,不上班,不交際,深深自責。直至母親破門而入,說:「搬回來吧。」他才搬回老家。那時候,他已三日沒進食,速瘦得像骷髏。
儘管激動過後漸漸恢復日常生活,但是家人和朋友使盡方法,心情仍沒好轉,甚至置女兒於不顧,每日下班回家,都躲在房間看照片,沉溺於回憶,比任何一次失戀更痛苦。
直至某日,他超時工作至十二時,拖拽疲乏的身軀回家,父母和女兒已熟睡,只有妹妹祖迪在上網。
祖迪已升讀大學,成績比兄長更優秀,但畢竟處於兩個制度之下,也有難以比較之處,也沒有保證四年大學,會比三年大學進步,更容易融入社會。幸好祖迪天賦與兄長不同的性格──平易近人、熱情誠懇,而且有一副不亞於兄長和嫂子的美貌,保證她受人擁戴。
然而,她面對喪妻的兄長,卻有一段無形距離,自覺難以親近,但明明嫂子去世之前,兄妹臭味相投,像知己般聊天。她看見兄長面容憔悴,卻坐在沙發發呆,竟不敢勸對方及早休息,彷彿看見鬼魂般戒懼。
里斯未至於毫無意識,察覺妹妹時有看過來,忽然覺得開朗,也不曉得是否迴光返照,三個月以來,終於明白要告別沉淪,第一次主動說話:「我沒事,別擔心。」
變化太快,祖迪本背對兄長,聽見主動搭話,乍驚乍喜,幾乎不曉答話,轉身說:「君君今日上學,老師讚她家課做得好。」
此時,里斯才知道女兒已上學,不禁心想,到底自己離開世界多久了?他望著掛牆的月曆,說:「今日是甚麼日子?」
祖迪二話不說,回答:「是嫂嫂的生忌。」
他恍然大悟,上前擁抱祖迪一下,表達不能言喻的謝意。恰好聽見女兒君君的哭聲,遂走進父母的寢室,從母親手中接過女兒;倒真是奇蹟,女兒馬上不哭,投在里斯懷抱裡熟睡,結束闊別三月。
里斯覺得有事非幹不可,遂不辭勞苦,抱住沉重的女兒返回愛巢。祖迪擔心兄長步嫂子後塵,亦跟隨其後。
三個月,愛巢散發出潮濕天氣的霉味,傢俱都佈滿塵埃。里斯將女兒放回她的小床上,逕自參觀起來,祖迪也同樣,來到里斯夫婦的睡房。
虞妍當日留下的油彩仍原封不動似的,「星夜」和「吶喊」都擱在窗台,出奇地沒受潮濕浸蝕,那幅最後的巨畫「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甚麼?我們往何處去?」在床上亦完好無缺。里斯談不上喜歡三幅畫,只有一股莫名的使命感,保護故人的遺跡,但同時有另一股使命感,催促他清洗舊痕。於是,他盛了一盆冷水,拿起抹布和清潔劑,由鏡子開始洗脫藍色的舊痕。
祖迪本想幫忙,但里斯拒絕,只吩咐她將畫作搬往客廳,以免沾濕受損。里斯先是清洗傢俱,然後洗刷白牆,最後更換被套床單,最後開動洗衣機時,已看見朝陽的熹微。
清晨,涼意未退,里斯看見祖迪倒在沙發熟睡,為她蓋上薄薄的夏被,對方全然不知。反而君君醒來,像嬰兒般低聲嗚咽,他馬上去女兒的睡房,駕輕就熟,女兒又繼續熟睡。他想起來,祖迪還是孩提時,他也如此照顧妹妹。
忙碌半夜,發了滿背汗水,他去浴室洗澡,不由自主地想起與虞妍鴛鴦浴,溫馨的日子已不復再,亦不再嚮往。還記得兒時看電視,聽見鐵達時的廣告名句:「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此語出自誰人手筆,他無意稽考,重要在於它的意義。
他反思自己的愛情路,與伍穎虛無縹緲的初戀、與孫靜愛恨交纏的熱戀、對宋影求之不得的苦戀。他自知最愛是宋影,感覺是騙不到自己;他亦很後悔與孫靜分手,畢竟對方是難得一遇的好人;至於伍穎像聖女,遙不可及,卻永遠不能忘記。但種種青春年華的浪漫激情,終及不上淡淡的感情、為責任建立的關係。
世上已再無虞妍,再無李奕俊的妻子。李奕俊亦不存在,只有里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