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十歲的任性
陽台外一片昏暗,隱約可見山形起伏。山上有幾座平房,山後是公共屋邨,重巒疊嶂,零零星星的燈火在閃耀。足下是整齊排列的路燈,屋苑平台有泳池、會所和滑梯,但沒有人跡,只有那看不見但無法洗褪的血灘。
已經夜深,還有毛雨,看不見星,看不見月。抬頭是漆黑一片,沒有星星哪來願望?
電影已至尾聲,安妮悄悄揉眼,始終不流一滴眼淚。里斯貼心地端來一杯溫水,安妮接過但沒喝,只似怒非怒地盯著電視機,表情模稜兩可。里斯反而舒一口氣,打趣說:「我還有『常在我心』,要試看嗎?」安妮狠狠地白一眼,彷彿告示此玩笑不應在剛痛失至親的人面前耍弄,但垂首說:「謝謝。」
里斯笑了。
安妮忽然起來,自顧自地參觀。客廳呈長方形,除了沙發、電視機、音響組合、櫃檯等基本家具,就只有幾幅油畫裝飾,如「吶喊」、「星夜」,還有一幅滿是裸體女人的巨畫。她對藝術不感興趣,甚至感厭倦,卻又再未經批准,進入里斯的私人空間。里斯倒是習慣,目送對方進入寢室,最初有幾分緊張,但冷靜過來,又能處之泰然。
寢室貫切屋主的簡單美學,只有基本的木作傢俱,線條簡單,稜角分明,無甚雕飾,色澤單調。室內唯一裝飾是床頭旁邊的枱上的四寸相架內的婚紗照;但就廣義而言,也是傢俱。安妮無意中取來相架,才知是里斯的婚紗照,立即想起關於上司的流言,知道犯了禁忌。她馬上放下相架,偏偏里斯談笑自若:「你應該知道,她已不在了。對,她已去世了。」她無可奈何,戰戰兢兢地放下相架,然後看見里斯聳聳肩微笑,便剎那怔住,然後抱膝痛哭。
里斯彷彿取得甚麼勝利,暗地意氣風發,但憐憫此哭破聲的女孩,欲上前扶起對方。然而安妮推開他,凶巴巴說:「為甚麼要帶我來?為甚麼要讓我看電影?為甚麼!」里斯跌倒卻沒有慌張,甚至更冷靜,靜待安妮爬進他的胸膛,像孩子。
長髮輕輕掃過他的臉,洗髮露的玫瑰味撲鼻而至,里斯順勢緩緩摟住對方肩膊,繼而是臂膀,但安妮仍哭不停,哭得全身抽搐,如何安慰都不消解,瘦削的臂膀抖顫不絕,我見猶憐,像七年前,像虞妍般被依賴。
七年前,里斯砍斷一段單戀,一段錯愛,迎接一段甜蜜戀愛。
虞妍是他的大學學姐,年長兩年,心靈卻小一輩,但她品學兼優、小鳥依人、菩薩心腸,而且有一張俏麗面孔──江南美女的鵝蛋臉、印度西施的明眸子、北方雪國的白肌膚──她不只是系花,還是校花,還是聯校校花。當然,里斯亦與之匹配,成績名列前茅,代表學校出席運動會;雖然不善交際,但擁渾身神秘氣質,眉清目秀,一顰一笑,已足以成為別人的話題。
里斯看見新鮮似的婚紗照,兩小口子笑容甜蜜,當時交往不足兩年,虞妍卻已懷孕三月,所以它不只是婚紗照,也是第一張全家福。
安妮忽然耳語:「你還想念妻子?」
此問題超出預料,里斯不懂回答,只繼續凝望婚紗照、全家福。但圖像與現實終歸有別,影像只是記憶的皮毛;重組亡妻形象,才發現虞妍與孫靜都肌膚細膩,白若勝雪,笑容可掬,身型則與宋影同樣骨肉勻稱,雙腿修長,多情的眼神則與伍穎如出一轍,還有徐倩的質樸。
虞妍是所有意中人的混合體,是完美的女人,每人都只可分享她其中一個或幾個優點。但他捫心自問最愛,卻不是她。
安妮脫開懷抱,倚著門框喘氣,恍惚說:「對不起,我太任性。」她第一次向他道歉。
里斯不想勉強安慰,只在原處望著毫無防範的安妮。換作別人,孤男獨女共處一室,而且女人是安妮這種誘人女子,男的還能安守本份?女的縱然曉得防狼十式百式,也難保玉軀。西服可以是束縛,也可以是羊皮。
「我很亂,可以聽故事嗎?」安妮長了紅腫的眼圈,已疲不堪言。
里斯猶豫片刻,說:「想聽甚麼?」
「你的故事。」安妮凝視地板,地板上里斯的倒影。
里斯亦凝視安妮在地板上的倒影,疑惑地說:「我的故事?」
「對,你的故事。」「你不是對我感興趣吧?」「你管甚麼?我要你說就說,別諸多藉口。」
你突然要我講故事,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我自少不擅演說,吹牛倒是另一回事,向來口試拖累總分,所以高考的中、英文科都考不好,偏偏從大學開始矢志學外語,先是東亞,後是西歐,竟成為朋輩中的語言專家。
當初還沒有野心征服世界,只想學些日文,直接看日本娛樂資訊、偶像網誌,不用等待或乞求翻譯。我自小已不相信翻譯,讀英文小說的中譯本,總覺得怪裡怪氣,於是找來原文,靠查字典和文法書,發現許多譯本都是得其形而失其髓,直譯句子不通順,意譯則容易面目全非,兩法通用更是任人拿捏,隨時扭曲作者之意。
我沒讀過翻譯理論,也不想對譯者和翻譯工作說三道四,畢竟我還需要它。但我主張,若對外語有充份認識,最好不倚賴任可翻譯,只管進入作者的邏輯,模仿作者的言說風格。你或會質疑我只是另一個譯者,但你不明白我對自己而言,不是譯者,亦不是讀者,而是作者,不需要旁人協助解讀。
安妮聽著與自己不著邊際的故事,竟打瞌睡,里斯想讓對方休息,逐漸放低聲線,直至不說話。
然而安妮警覺甚高,沒有聲音便醒來:「怎麼不說話?想騙我睡覺嗎?」
里斯好不委屈,苦笑說:「可惜你不上當。」
安妮似笑非笑,看來尚未釋懷,卻現實地伸懶腰說:「時候不早,我走了。」
「送你?」「不了。」「兩時了,明天要告假?」「不了。」「好吧。」
里斯還是不放心,親自送走安妮。
三時,他又獨個兒在家,沒有睡意,遂開啟電腦,開啟許久沒有動筆的小說。
重讀已完成的部份,不得已承認這是一部巨著。巨大在於包含他過去三十年的經歷和對未來的憧憬,動筆三年,篇幅逾二十章,逾三十萬字,構思從主人公出生至八十歲壽終,已寫至六十歲,卻已兩個月沒添上新段落。
話說主角廿七歲亡妻,獨居三十三載,供養父母是生存的唯一理由,但六十歲時,父母相繼逝世,儘管有數百萬存款、儲蓄保險、強積金和兩個住宅單位,卻生無可戀。他本想了結主角生命,例如急病、自殺、交通意外、旱災、餓荒、地震、海嘯……反正再荒謬的理由都可信,但如沒有天災人禍,像現實的三十歲的他,該如何活下去?他無法突破瓶頸,直至看見書櫃上加西亞‧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
此巨著毫無可取之處,除了結局──阿里薩和費爾米納的結局使他想起那篇一九零零年一月一日的日記,想起孫靜,想起只消一通電話,便可重拾舊愛。
他開始輸入……
「李奕俊站在安道書院的正門前──愛麗絲與他相遇和分手的地方,愛麗絲的話別言猶在耳:『假如我們三十歲還沒有結婚、沒有情人,你便要娶我。答應我。』李奕俊打個哆嗦,愛麗絲倒碰巧經過。她已六十二歲,還穿起套裝裙,妝粉甚濃,看來歲月逼使她多用化妝品。不過她的特徵仍令人印象深刻──幼若蠶絲的眼睛,紅如櫻桃的嘴唇,白如乳霜的膚色,冷靜而成熟的女人韻味。」
「李奕俊逐漸重塑話別的情境──略帶沙啞而令人安心的聲線,說起剛才一番話,自然透紅的唇瓣輕輕貼上他的嘴巴。他的任性深深傷害愛麗絲,愛麗絲卻無償地善後,可是他仍沒有回心轉意,像脫衣服般拋棄女友。」
「愛麗絲已不是好動樂觀的少女,而是心靈空虛的老女人。何以見得?她已六十歲,由頭飾至高跟鞋全是歐陸名牌,雪白的十指都做了彩甲,手臂掛了法國時裝店的紙袋,可是沒有婚戒。」
「李奕俊心酸地說:『最近好嗎?』愛麗絲像少女噗哧一笑,笑容卻甚僵硬,從前的梨渦僅餘皺紋,說:『有心。你呢?』李奕俊點頭說:『不錯。』二人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他們彼此凝望,千言萬語複雜難明,但有一個共同問題:『啊,你還記得那諾言嗎?』其實他們一直透過朋友和互聯網大約知道答案,但都不敢肯定,也不敢提起。二人像四十年前以來般互相等待,以為自有命運安排。可是,他們都錯了。」
「他們對望已整個小時,路人都以為老夫妻耍花槍,竊竊私語,有小三八還無聊得拿出手機拍攝。半個世紀過去,人們還是無聊至此!可是小三八的耐性遠不及兩位老人,五分鐘仍沒好戲便放棄。可憐兩位老人甘願為後輩指手劃腳、說三道四,卻不願說心底話。唉,二人由活了二十年至剩餘二十年壽命,還是食古不化!特別針對李奕俊,你究竟還要女方付出多少,才懂珍惜對方?」
「結果,阿里薩和費爾米納倒轉身份,愛麗絲握住李奕俊的手,說:『我們結婚吧。』李奕俊營營役役多年,已是沒有激情的老人。愛情不是不老藥,不會令人返老還童,不過他含蓄地點頭,牽著愛麗絲離開這校門。他此時才發現周遭的屋邨建築都重建了,校舍亦翻新及加建多次,唯獨逾半世紀的大門屹立不搖。這是他們相遇的地方。」
里斯趕在日出前小睡,醒來已忘記剎那湧至的靈感。
八時,他乘計程車上班,超出一日預算。幾位同事已在辦公室讀報,杏姨出奇地說:「今日塞車嗎?」里斯尷尬笑說:「不是,我睡晚了。」里斯回去房間,睡意急冒,按捺不住打個呵欠,不知不覺睡著。
妮可叩門,赫見上司休息,連忙退出去。但里斯已醒來,說:「有事嗎?」妮可戰戰兢兢回身,說:「我還是決定辭職。」
里斯頓了一會才會反應,現在是現實,該要重拾工作和身份,說:「你肯定?」妮可目光浮沉,但凝重的神色可知其背負的壓力。里斯猜到吳小姐又發功,亦知道自己無力扭轉,也無權為人作主,只能說:「我會盡力寫好你的推薦信,放心。你還有一個月才離開吧?我給你最後一份工作,登招聘廣告填補你的職位。」妮可答應一聲便出去,抬不起頭,可憐兮兮。
與人交談,馬上精神過來,開啟電腦讀報紙,喜歡的韓國女團重組演出,團員三十多歲,有些更已婚產子,但華容不減,天生麗質難自棄,而且有錢護膚保養。
孫靜也三十二歲,互聯網上的照片可見童顏未老,甚至更漂亮。世上有種美貌曰耐看。里斯看過無數美女,亦對孫靜念念不忘,正因為那耐看的臉,那雙幼若蠶絲的眼睛,白如乳霜的膚色,善良和天然,清爽和樂觀,讓人感無比親切。
他想起與孫靜近乎同居的日子。孫靜父母當貨車司機和跑腿,常往內地工作,他便經常去孫家陪伴獨留家中的女友,中學時期尚是兩小無猜,男的幫忙做些家務,女的煮頓便飯,然後做功課、看電視、親親嘴兒,儼如一對小夫妻。性慾是有,但終於沒上床,畢竟孫靜是長輩,里斯亦非凡事作主的男生,看不見孫靜有意思,而且他們不是不做愛便無聊。
再度重看日記,孫靜說:「你會守諾言嗎?」
里斯想起自己的自傳式巨著,李奕俊和愛麗絲第一次分手的原因是性格不合,未盡真實;里斯移情別戀,才是拋棄孫靜的主因,以後幾次都如是。儘管他知道孫靜是好女生,野蠻都是撒嬌而已。況且沒有她通情達理,沒有你的好名聲,而你實在是賤男。
辜負過那麼多女人,如今仍想占舊情人便宜,里斯啊,究竟將良心掉到哪兒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