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十歲的春天
時分秒針滴滴答答，里斯驀然夢醒，心想：「我夢見了誰？」恤衫衣袖沾滿口水，微弱的腐朽味湧進鼻腔，但用作枕頭的右臂一陣麻痺，熱燙緊接迅速蔓延，恍若癱瘓，無法抹去嘴角的穢物。
婀娜多姿，年輕貌美的套裝女郎突然開門，未經批准便進入里斯的私人地方，但同事向來自出自入，里斯亦從不干預。她是安妮，里斯的助手，更是理所當然。
安妮搖動上司，冷冷地說：「你又睡過頭了。」里斯好不容易戰勝癱瘓，伸腰放鬆筋骨肌肉，卻狀似慵懶，說：「怎麼又不喚醒我？」安妮拋下文件夾，瞋說：「你先抹乾口水吧。你整天躲在房間，我怎知道你午睡還是工作？這是明日開會的資料，快批閱完再交我修改，別再躲懶！」
里斯打個呵欠，打算隨意翻閱敷衍了事，不料安妮只消上午便整理厚數十頁的資料，滿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身為上司反而毫無作為，不禁無地自容，忙打發對方離去，說：「總之以後記得喚醒我。」安妮作勢要打人，不發一語離去。
里斯舒一口氣，正欲翻閱資料，以免觸怒安妮，辦公室電話卻忽然響起，原來新分店的何店長打來，結巴地說：「李先生，我有事要拜託你……即是，今日……今日商場開幕，大老闆說有要事，不來了……改由你代表公司，可以嗎？」里斯一頭霧水，而且有本務在身，不過既是大老闆欽差，而且距離開幕禮只有半小時，不容許猶豫，便匆忙出發。
然而他才穿起西服，敏銳的安妮已擋在房門，瞪眼說：「喂，我的文件呢！」里斯幾乎嚇破膽子，有氣無力地說：「我要去開幕禮，回來再還你吧。」安妮登時目露凶光，呼天跺地說：「不行！我今夜要上學，一定要準時下班！唉，你究竟有無用心工作？怎可以老是吊兒郎當？你已經拖欠我幾份文件？其他部門也向我投訴了。假如明日開會再有甚麼差池，難道你又要我替你揹黑鍋嗎？不准去！」里斯抵受不住下屬的壓迫，更抵受不住嘮叨的女人，掩目說：「我自己做就好了，可以讓我走了沒有？」安妮瞬即平復心情，讓出去路。
里斯與安妮糾纏過，時間更緊迫，只好自掏錢包乘計程車，但抵達於尖沙咀的新商場，才知道主辦單位押後節目，害他白花一筆。不過一名少女笑臉迎來，彎腰點頭，禮貌地說：「您好，請問閣下是商店代表嗎？」里斯瞄一下對方，便說不出的高興，心想沒白花百餘元，微笑答：「我是凱園的行政經理。」少女遂邀請里斯往接待處，為里斯別上名牌和襟花，引路至嘉賓席。
嘉賓席後方是歌迷區，右方是傳媒區。少女離去，里斯坐在嘉賓席最後一排，認出在右邊接受訪問的男人是商場發展商高層，鎂光燈閃個不停。他感眼睛乾澀，轉移視線，看見凌空掛有幾張大型海報，印有紅星肖像，心想發展商不惜工本，邀請一線歌星宣傳造勢，但商場人流稀少，回想當初得悉公司有意進駐此商場，自己在會議表明反對，奈何人微言輕，只能藉故缺席店舖的開幕晚宴，無聲堅持，但似乎無人明瞭他的動機，他亦萬想不到出席今次活動的重任，最終竟落在自己身上，莫說不諷刺。
開幕禮開始，他與數十位商店代表獲邀上台，接受傳媒採訪。他不喜歡受訪，更害怕上電視節目，幸好靠在邊沿，訪問不到他，能避開鏡頭，無驚無險下台。可是剪了花球，還要等待乏味的節目結束。對，即使有明星助陣，仍感乏味。他自從喜歡日本少女組合和韓國女團，便對中港台歌星興趣缺缺，能把住其心者，只有陳奕迅、張敬軒和謝安琪，不過他們亦年華老去。更老一脫的四大天王、王菲等國際巨星，已不在乎香港樂壇此潭死水；容祖兒江河日下、側田黯然退出香港樂壇，都不是意外。他不敢說香港娛樂事業已滅亡，至少台上所謂歌星仍有後方在吹哨子、在呼叫、在喧嘩的熱情職業歌迷，但儘管它的模式和外表是鮮活，本質卻是一潭死水，早晚全被蒸發掉。
六時，節目終告結束。里斯本打算回去辦公室工作，只要沒有擾人的打字聲和電話聲，他的效率便無人能及。但經歷兩小時的噪音轟炸，歌迷的歡呼聲幾乎毀滅他的耳膜和腦細胞，而且接近晚飯時間，肚子咚咚作響，遂想找個地方吃飯，順道清靜耳根，冷靜腦袋，預備埋首枯燥的文字工作。
他偶然經過公司分店，瞥見只有四、五桌客人，不禁擔心本月又要虧本。但回想加入公司七年，公司屢次陷入財務危機，總能化險為夷。新店開張僅一個月，虧蝕不過三數十萬，相比以往每月虧蝕數百萬，只能算作緩緩拍岸的潮水。不過當看見職員態度散漫，又看見新上任的店長──開業至今僅一個月內的第三位店長、大老闆的親信、公司的開國功臣──何店長傻楞楞地盯住電腦，便欲上前問個究竟。偏偏一名穿紅旗袍的知客不識好歹，擋路說：「先生，請問需要多少坐位？」他將視線移向對方胸前的名牌，得悉對方喚作徐倩。
何店長介入二人之間，握住里斯的手說：「李先生，感謝你特意來跑一趟！」徐倩點頭走開，里斯的黑眼珠跟隨滾至眼角，漫不經心地說：「看來生意很普通呢。」他馬上醒覺此番話對任何店長都是極大侮辱，後悔失言，幸好對方不但沒生氣，還同意說：「這裡人流太少，而且老闆所訂的菜單……不大適用。」
里斯良心能過得去，也和應道：「沒錯，雖然這裡是旺區，但新開張，始終需要些手段招徠吧。」
何店長喜獲知音，立即從胸口掏出手書的菜單，雀躍說：「其實我已經有主意，李先生看看怎樣？」里斯笑說：「我不懂寫菜單。你才是店舖的掌舵手，我只是後援隊而已。」何店長笑著答謝安慰，又熱情道：「你要吃飯嗎？我請客！」
里斯向來不喜歡於分店用膳，因擔心職員厚此薄彼，忽略客人。但新店場面冷清，服務生站在一旁聊天，而且他對徐倩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情迷；也許徐倩舉手投足都似曾相識，牽起他對過去的眷戀，又也許徐倩笑容甜美，滋潤他乾枯已久的心靈。無論如何，他選擇留下來。可惜徐倩是知客，長期留於店門的公關台，洗手間又在店內，他沒藉口接近徐倩，只能離開時像一般有禮貌的客人，說一聲再見。
他回到辦公室，同事已下班，包括聒噪但能幹的安妮。沒有枯燥的打字聲或電話聲，也不必警剔其他高層或老闆親信的注目。不，他沒天真得以為無人看管，因為疑心極重的老闆無時無刻地透過閉路電視監視公司每個角落和每位員工。儘管里斯為人隨和，但不願意放棄自由，所以自從擁有私人房間，便調查各鏡頭的位置和角度，努力尋找盲點，最終找到相對安全的空間。對，只能說相對安全，因為老闆仍可透過電腦部，用那無形的眼睛翻查使用電腦系統的紀錄，只是老闆疑心太重，重得擔心員工察覺受嚴密監管，甚少大費周章，所以他肆無忌憚地登入資料庫，查閱徐倩的個人資料。
原來外表像中學生的徐倩，只比自己年輕五年，已二十五歲。而且算不上美人，但瘦弱的身軀和沒有血色的臉，正是里斯所渴求。
他明明要專注工作，否則定遭安妮批鬥至死，偏偏「徐倩」二字在腦海浮游。他聯想起年少時的女神──電影「倩女幽魂」內飾演聶小倩的王祖賢，她所散發古裝獨有的優雅，還有捧著張國榮的臉時的汪汪水眸，只有這眼神才堪稱「秋波」，與現代低俗猥褻的挪用沾不上邊。他還聯想吳倩蓮。也許吳倩蓮與劉德華和「天若有情」已是密不可分的組詞，但她在「家有囍事97」以一腔不純正的粵語直斥丁夫婦的率直以及敢愛敢恨的勇氣，才令他津津樂道。
他一直聯想與倩的事，迷糊地完成工作，迷糊地登上巴士，直至回到家中才醒覺，三年前，他遭遇巨變，以為日後可理智面對愛情，但現實卻再次陷入迷戀；平日恪守本份的他竟濫用職權，竊取徐倩的出生日期、手機號碼、住址和家庭資料，曲折地侵犯她。他衷心希望自己不再瘋狂，但內心的背後最終戰勝內心，促使他一步一步地邁向犯罪。
他自此每夜現身於尖沙咀，躲在商場的不同角落，凝視在公關台的徐倩。徐倩近在咫尺，他卻求之不得，愈是求不得，欲望就愈強烈，熱情已迫得他喘不過氣。他也想休息，但經歷和性格注定他要踏上灰色的軌跡，走上沒有始終的軌道，注定從等待提煉焦慮，從焦慮轉化為失落，直至生不如死。他曾學習別人以工作麻醉失戀，但兩者從本質至表現都截然不同，正如人只會沒空拍拖，卻不會沒空愛人。
望穿秋水，徐倩終於孤身下班。他等了多久？三十六天？三十八天？他沒興趣數算，只好奇該如何接近徐倩，因為二人只曾有一面之緣，若在茫茫人海，說不定認不出對方。唯今之計只有走進徐倩的焦點，期望勾起對方記憶。
二人最終在街道相遇，相距三五公尺時互相點頭示好。然而里斯來不及說話，兩人已擦肩而過。
他不甘心，欲回身留住對方，可是腦壓忽然冒升似的，頭顱的血脈劇烈漲落，冒起一陣一陣久違的痛楚。徐倩最終消失於下一個街角，不留一片倩影。至於他則一直前行，回到繁華的彌敦道，經過重慶大廈，看見幾名印巴裔人士談笑風生，出入大廈者未算稀疏。對面的北京道也人煙稠密──人是成雙成對的行人，煙是香煙和汽車的廢氣。
他特別喜歡尖沙咀，除了因為海旁的迷人夜景，還因為是天堂的天堂，特別在冬季穿起冷酷的純黑長褸、牛仔褲和皮鞋，行經柏麗大道的樹道，望向對面古雅的聖安德烈堂，猶如置身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活在金錢美學打造的城市，享受摩登的歡樂氣氛。可是他今夜不喜歡尖沙咀，不喜歡柏麗大道，不喜歡熙來攘往的鬧市，只想儘快回家。
獨居的他，家裡只有簡單傢具和幾幅油畫。每日下班回家必先開啟電腦，下載日韓偶像的演出片段，然後卸下筆挺西裝，蹲在顯示屏前當不折不扣的宅男。
可憐的里斯，你還有不是那麼宅、甚至令人神往的面目。你每月花費最多不是於偶像商品，而是購書、雜誌和文具。你訂閱「國家地理」、「明報月刊」、「香港文學」等期刊，用作乘車及工作休息時間消遣，還每星期閱讀一至兩部小說或名家散文，又進修英語、西班牙語、法語、日語和國語，這些都是大眾文化人的興趣。儘管你宣稱不喜歡閱讀，但現實卻如吸毒者般讀書，沒有一天停止。寫作則作為你閨中密友，直接或更多是曲折地分享不敢或不願說的話，原稿紙和墨水筆是你的知己，電腦是你的得力助手。你還記得擁有第一部電腦後的情況嗎？你每日面對電腦，同樣讀書，但是讀漫畫書；同樣寫作，但是寫作網上日記。唯一從沒間斷是沉迷偶像，從香港至日韓，從男人至女人，從青年至少女，從內涵至姿色。你已許久沒在生活中遇上合眼緣的女子，究竟徐倩是何方神聖，竟能令死灰復燃？
里斯不斷發掘徐倩的身世，首先從「Facebook」、「twitter」，然後在「Yahoo!」、「google」，最後連「Xanga」、「ICQ」等古董都不放過。但「徐倩」此名字雖然漂亮，卻也平凡，網上有成千上萬條相關資料，根本無法看清光。他最終在洋洋資料中，點進可能是徐倩的朋友的部落格，看見除了「徐倩」二字便沒有相關的博文。可是提及部落格，他旋即湧出不快回憶。遙想初中，網誌開始風靡生活圈子，朋友均熱衷於此。姑勿論是否年青人心靈空洞、害怕孤獨和受忽視有否關係，部落格成為年青人互相認識的新渠道。雖然常有人指網路世界多虛情假意，但他認為現實更糟，所以相比現實，更喜歡使用網絡溝通。不過說穿了，他只視部落格為可有可無的娛樂工具，影響他生活的是鮮為人知的網上日記。
事隔七年，他再次進入網上日記，裡面除了一個一個只有日期的方格，幾乎空無一物。裡面曾載滿回憶，但七年前，有人摧毀它們。摧毀它們的是主人，遺棄這裡的也是主人，這裡成為一片沒有回憶和沒有主人的無人之境，荒廢於茫茫的互聯網世界。可是里斯進入用戶版面，竟發現一篇一九零零年一月一日的日記，腦海裡瞬即浮現兩個女人，兩個掌握著鑰匙的女人。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