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難測的心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鄭美儀不斷在腦海否定同事的流言,不敢相信相貌堂堂的洪經理,竟會喜歡上一個寡婦,但同時又很想同事延續話題,讓她知道洪保在店中的另一半。
洪保觀察入微,瞧見鄭美儀動作稍不利落、心神恍惚,便上前說:「你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便馬上回家,不然再受傷可不得了。」鄭美儀在角落無可退路,瞥見同事奇異的目光,急低頭道:「我沒事,我馬上去工作。」兩個孩子的媽,竟還有青春羞澀。
洪保頓即不快皺眉,攔住去路說:「發生甚麼事?怎麼從上班便神不守舍,快告訴我。」鄭美儀堅決地搖首,半推半請地離去。
落場時分,不少同事都休息去,但大都留在店內準備晚市。洪保本應落場,但店長和其他經理都不在,惟有留下監場。鄭美儀想避開洪保,可是工作關係又躲不過,似乎對方亦察覺嫌隙,不時留意她的舉動,假若沒有旁人,再多看自己幾眼也無所謂,但現實是同事的目光愈來愈專注於她們,鬼祟、好奇、猜疑、輕蔑、羨慕、嫉妒,沒有讓她安心,心想,難道要告假,甚至要辭職?她又擔心找不到工作。
女侍應同事經過,撞一下鄭美儀的肩,幾乎把她撞倒後,卻毫無歉意地說:「哎呀,你沒受傷嗎?不好意思,你本來就特別多傷病,還是回家休息吧。」鄭美儀瞥看與自己相若年紀的女子,不發一語離去。然而眼前女子忽然伸出腳,勾住鄭美儀的腳腕,結果當然是倒地。
殷琪板起面孔出現,扶起鄭美儀,嚴道:「你在作甚麼?」
女侍應比殷琪年長多,亦非善男信女的模樣,偏偏怕得牙關抖震,卑微地彎腰說:「琪姐,我不是故意……」
殷琪沒有責備,只昂一昂首示意女侍應退下,然後扶鄭美儀到一旁,說:「沒大礙嗎?」鄭美儀再次撞倒膝蓋,已不可以走路,忍著淚說:「我想……我真的不行了。」殷琪沒作任何安慰,只默默地扶進換衫房,幫忙換衣服。
鄭美儀甚少在人前脫衣,儘管殷琪冷若冰霜,又是女人,仍然感害羞。尤其她穿褲子已無法彎腰,手臂挌在殷琪的肩膊,由解開褲頭到脫褲子,再穿回原來的牛仔褲,都由殷琪包辦,中途碰到殷琪像嬰兒般滑嫩的肌膚,竟讓她手心也滲出汗水,心跳加速。
殷琪是個怎樣的女子?
鄭美儀愈來愈好奇。酒樓幹活是如此辛苦,縱使不一定是最難受的工作,但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女,不是當辦公室女郎,也應該當時裝店或化粧品店的售貨員,而不是捧著熱燙的碟。但殷琪雙手出奇地嫩滑,半點不像幹粗活,說不定是天生棉花手。可是話說回頭,卻從沒見過殷琪作甚麼粗活,她長期駐守於公關台,頂多是寫單,甚少捧餐或執拾枱面。雖然主任有下屬,但酒樓的人手長年緊絀,連店長和經理也要支援前綫,何況主任?
鄭美儀換好衣服便離開,但她右腳傷得太重,即使殷琪一直參扶也舉步維艱。
洪保看見便過來說:「琪琪,你力氣不夠,回去代我主持簡報會。我帶她去看醫生。」殷琪答應一聲便離去。
鄭美儀追看殷琪,直至對方消失,然後察覺危難當前,急迴避道:「快要開簡報會,洪經理快回去吧。」洪保攔住她,說:「今日不是旺日,沒甚麼好說。反而你不熟悉香港,家人又幫不上忙。」鄭美儀即時想及亡夫,讓開洪保的手說:「光天化日,假若給熟人看見便不好。」洪保卻漫不在乎他人似的,繼續勾住鄭美儀的手臂,抱著對方肩膀說:「你連走路都不行,還能擔心嗎?」鄭美儀一時語塞,就默許對方的義舉。
他們抵達唐樓密集的地段,去到一所已註冊的跌打醫館。老師傅瞧了瞧鄭美儀的傷勢,便搖首說:「唉,這個傷不輕,如何受傷的?」鄭美儀瞞了心,說:「不小心跌倒。」老師傅按捏幾下,說:「還好筋骨沒有折斷,每天來敷藥,休息一至兩個星期左右便可。」
鄭美儀當下怔住,心想休息兩星期,不就是告假半個月嗎?收入問題當然重要,更重要是店長會怎樣想自己,遂說:「能快一些嗎?」
老師傅怒道:「難道我會騙你多來幾天嗎?沒有更快,有本事便另就高明!」
洪保連忙賠罪道:「李醫師已動氣,她剛才香港,沒見識過李醫師的本領。美儀,既然醫師說要休息兩星期,你就老實休息,反正店長方面我會應付,別逞一時之快。」
鄭美儀也不完全相信洪保能說服店長,但自己的腿不爭氣,也沒辦法充,向醫生道歉:「對不起,我剛才講錯話。」
李師傅鼻哼一聲,命令徒弟準備膏藥,然後邊按摩鄭美儀的傷處,邊向洪保說:「這個女人是甚麼人?也是你的下屬嗎?」洪保愣地點頭,電話就響動,原來店舖有人得罪顧客,鬧得幾乎報警,他放下五百元作藥費便匆匆離去。
治療展開,李師傅忽然說:「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大陸來嗎?」鄭美儀驚訝道:「我的鄉音很重嗎?」李師傅說:「也不,最近愈來愈多新移民,我慣聽反而聽明白。你在酒樓也有很多同事從大陸來吧。」鄭美儀搖首說:「我也不知道,因為剛上班數日而已。」李師傅說:「才幾日便受傷,真不小心呢!話說酒樓也挺多工傷,當然有真有假。我記得洪保也帶過其他同事來。」
鄭美儀好奇道:「你們很熟稔嗎?」
李師傅似笑非笑,說:「看來你甚麼都不懂,我也不便講太多,總之酒樓的人事關係很複雜,不要容易相信別人。」
鄭美儀確實不懂二人關係,也聽不懂李師傅的忠告,心道,有何處的人事關係不複雜?但自問尚算謹言慎行,卻不知從何得罪那女侍應,竟故意害她。
她忽然聯想幾件事,一是寫滿她名字的拍子簿,二是女侍應的態度,三是洪保與未知人士的關係,四是洪保對她的看顧……
終於想通了,洪保的情人就是女侍應!她努力回想,女侍應好像叫阿娟,聽不出口音的來處,只道不像本地人。也許這女人嫉妒自己受洪保厚待,才會三番四次陷害自己。不,她不善忘,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絆倒時殷琪的曖昧的笑容,也是嫌疑者。然而殷琪行徑總是公正嚴明,此類人雖然冷漠,卻值得信賴。
她還有許多雜思,但目前首要應是養和身子。她還有兩個不能割捨的寶貝,絕不可倒下。
十日後,李師傅告訴她,她以後要帶著腳傷生活,每逢天氣潮濕都會痠痛。特別是酒樓工作需要長期站立,舊患加上勞損,縱使十年八載間不會跛腳,但日夜煎熬則無可避免。她聽過醫師說話,心裡很不好受,但難受還得要承受,難道只靠丈夫的遺產嗎?雖然她則當監工,實際只是走走看看罷了,別說甚麼管理概念,光是學習操作電腦已折騰她好些日子。反而侍應工作簡單,只要待人親切、勤奮不懈。
再度穿上侍應服,深呼吸一下,便綻放著笑容工作。
洪保總是從早到晚在店,彷彿住在酒樓。他瞧見鄭美儀安然重返崗位,上前說:「休息幾天,該差不多康復吧。」鄭美儀心情甚佳,微笑答道:「可以跑、可以跳,沒有大礙了。」洪保也微笑道:「這就好了。你有帶病假紙和藥費單回來嗎?我要交去寫字樓,不然不能申索保險。」鄭美儀從口袋掏出幾張紙,交給對方,洪保取過便去工作。
現在是繁忙的午市,除了早市未去的老人,還有商務人士和學生。鄭美儀剛為客人開茶水,轉身便幫助傳菜員送點心,工作彷彿永遠不會休止,同事的數目亦遠不及需求。可是她每走一步都全神貫注,猶恐再現一條不知主人的腿。
「發甚麼呆?」女同事拍一拍鄭美儀的肩。鄭美儀吃了一驚,方知自己在行人通道愣住不動。儘管如此,她仍然投入工作,忙碌亦令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蕭條的下午茶市。
看一看腕錶,知道才三時,換作平日即使不滿座,也不會丟空數處,同事清閒得聊天起來。她此時才察覺只有高個子主任主場,連洪保也消失,疑惑到底甚麼日子,令熱鬧的酒樓變成冷清。
阿娟終於上班,接近落場時間才上班,決不正常,不是早了,就是嚴重遲到。但她大剌剌的風騷進來,脫下土氣的烏鏡,輕漫的瞟一眼鄭美儀,斜嘴笑著去換衫房。鄭美儀打個哆嗦,心想對方的目光,不是瞧不起的意思,就是敵意,或是兩者兼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