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妙手 (下)
十三年前,裴衡還沒有進入府學,也還沒有加入東方幫,亦沒見過老幫主。可是他入幫以後,聽過東方智提起幫會往事,知道創幫的老幫主叫東方仁,是四老之中的長兄。
話說三十多年前,四兄弟本生於書香世家。其父東方博為讀書人,中嘉靖一朝進士,入翰林編修,本有入閣良機。然而他忠信耿直,不齒攀附權臣嚴嵩、嚴世藩父子,結果遭官府暗算,貶官嶺南,常年調任,與妻子潦倒至死。四子自少痛失雙親,家道中落,淪落至小幫會當打手,卻不經不覺間,練就一副好身手,特別是長兄東方仁,不過三十餘歲,已經打遍嶺南,直揮江東,武功猶勝三位弟弟,挫敗當時名滿天下的劍術高手韓一流。及後潛心練武,無師自通,曾於一夜之間,連挫少林、武當、峨嵋、崆峒等武林大派的高手,無一不甘拜下風,從此有「舉世無雙」的美名。其弟義、禮、智三人,亦馳騁江湖,行俠仗義,亦威名遠播。
四兄弟得名聲,便想地位。在江淮一帶招攬人才,自立門戶,以督理漕運起家,陸續兼營兼併田土和百工販賣。後來適逢朝廷十年新政,東方幫倚仗朝廷,發展更是如日方中,勢力遍及江南一帶,北抵淮北、南伸錢塘、東及松江、西至江寧,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幫會,雄據富饒的江南。雖然十三年前,幫主東方仁暴斃,幫主之職懸空至今,但改以各府各自為政,每逢大事才召集頭領,召開幫大會以作決策,亦無礙幫會成長。十三年來,東方幫傲視群雄,稱霸江湖。
先生燃起燈草,說:「你遠來揚州,所為何事?」
裴衡見東方禮被關進大牢一事,算不上是哪門子秘密,便如實轉達事情始末;當然,他沒有提及黑衣女子的武功,只提及曾有此人。然後他把揚州的經歷,也一併道出。
先生聽畢便說:「三爺是真英雄,最有老幫主的風範。小兄弟,換作是你,敢獨力承擔麼?」但見裴衡啞口無言,先生又說:「對,考慮清楚才好作答,不要一鼓蠻勁。若然沒有三爺的本事,最好不要強出頭。」
裴衡不知如何應對,只道:「晚輩還沒有請教閣下大名。」
先生見裴衡避而不答,但是面露愧色,己知答案,亦無謂再三刁難,便笑道:「哈哈,老夫已退隱數十年,想你這小小後輩,亦未必聽過老夫名號。不過告訴你亦沒差,老夫姓李,名回春。」
裴衡頓時愕然,皆因眼前的人,就是已故的「瀕湖山人」李時珍的傳人,於是連忙跪地行禮,說:「原來尊駕是大名鼎鼎的『妙手回春』,李回春前輩!晚輩剛才有所冒犯,敬請恕罪!」
李回春無奈苦笑,揚揚手道:「學醫卻不救人,算甚麼『妙手回春』?」他遙想當年,不禁嘆息。
「當年師父傳授徒兒延年術書,計有《修真》、《濟世》兩部,皆是曠世經寶。可惜老夫只顧修真之法,卻乏懸壼濟世之心,結果學藝不精,連個小小腸疾也救不了,枉費師父多年養育之恩,更辜負摯友期望。小兄弟,看你年紀輕輕,雖然武功未樹一幟,但根基已很不錯,四爺定是對你悉心栽培,你可別重蹈老夫覆轍啊。」他見裴衡不知所措,即放輕鬆說:「哎唷,老夫在山林生活活得久了,講話是失禮一點,別見怪、別見怪!」
裴衡抱拳道:「晚輩絕無此意!但是前輩身懷絕技,何以終日流連山林呢?」
李回春漫不經意般反問:「為何小兄弟會加入東方幫?」
本是簡單的問題,已成為天下間最艱深的難題,害得裴衡左思右想:「為何我會加入東方幫呢?為了父母之命嗎?為了功名利祿嗎?為了報答老師和師父恩情嗎?到底為了甚麼?」
李回春彷彿一語中的般得意,續道:「天下病症,只要老夫的師父說能救,就能救,說不能救,就不能救,誰也不會哭求多半句。我沒有老人家的本事,別人求我,我不聽勸言,以為還有救,結果失信於人,救不了朋友的兄弟,更壞了師父名聲,自此無顏面見師父,隱居潛修。後來師父找到來,語重深長地說:『為師和你都不是神仙,總有束手無策、回天乏術之時,然而為求醫修道者,不應為此放棄自己的「心」,反而應竭力行善,克盡己心,才對得住救不了的人。』我知道老師不是空口講白話,他確實了不起、辦得到。然而我自知不瞭解自己,更遑論『克盡己心』。況且繁華鬧市,我此凡夫俗子,難經誘惑,唯有遠離塵,十三年來一直隱居,每日靜修沉思,盼有一日能報答師父,以效蒼生。」
裴衡細味着,道:「先生一席之言,晚輩畢生受教,定必銘記在心。晚輩也是承蒙師父賞識鄙才,才得以在幫中居於要職,以報爹娘養育之恩。但晚輩自加入東方幫,路就定了。」李回春卻大笑幾聲,說:「小兄弟,不要把責任推卸於別人,現在的你,已不是黃毛小子了。」裴衡無言以對,繼續沉思。
「婆婆……不要……」少女忽然夢囈。
李回春立時上前,搓揉着少女的太陽穴。小姑娘徐徐醒來,見兩個陌生男人在身邊,立時怕得瑟縮於牆角,道:「你……你們是誰!」
李回春一臉慈祥,道:「別害怕,我們是救你的,先給我把脈,看小寶寶是否平安。」
少女瞧二人沒有不軌之跡,才放心一點,卻又忽然發瘋似的捉住李回春,道:「這裡不是韓宅!婆婆、婆婆!兩位先生有見過我的婆婆嗎?」
裴衡道:「小姑娘,在下去到韓宅時,只剩你一個活口。」
少女一陣愕然,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彎下腰,又嗆又哭,道:「婆婆不是要再惜好好侍奉嗎?為何要拋下再惜不顧?太白都不理會再惜,沒有人再疼惜再惜了……婆婆,快回來,再惜很想念你……」
裴衡聽見少女的名字,已感到對方身世可憐,心想哪裡來一個黃花閨女,長得相貌不俗,卻還未行冠已珠胎暗結,又要失去沒有名份的家婆,教他不知從哪裡長來一股熱氣,摟住少女的頭,道:「乖孩兒,別哭。若是沒有人疼惜你,就由我來照顧你,還有腹中塊肉。」他想保護對方,儘管講過之後,有所後悔;儘管一切好意,無人接收。
少女推開裴衡,說:「你走開,我是韓家的人,只要婆婆,只要太白……」
裴衡一陣錯愕,說:「韓婆婆臨終託孤,在下自當照顧姑娘。」
李回春拍一下裴衡的肩膀,輕輕搖首,讓房內只餘下逐漸零落的抽噎聲。
少女喝過李回春所煮的定心茶,暖流讓她舒暢不少,始冷靜過來,說:「剛才失禮,敬請見諒。小女子還沒自我介紹,小姓楊,名……再惜。今日感謝兩位相救,請問兩位高姓大名,好讓他日相報。」
裴衡通過二人姓名,說:「姑娘既是姓楊,與韓家有何關係?」
楊再惜閤起淚眼,哽咽着:「兩位有救命之恩,小女子亦不想隱瞞。其實小女子自幼長於青樓,每天讀書識字,彈琴學舞,直至十四歲始接客賣藝。但是初次賣藝時,便遇客人要毀我清白,幸好太白挺身而出,教訓惡客,還替我贖身,帶回韓家,充當侍婢。回想起來,至今快兩年了。小女子的名字也是太白所起,我本來只知自己姓楊。至於腹中孩兒,當然是得太白寵幸,才得蒙懷孕。婆婆近日得知此事,為此大喜,決定要娶我為媳婦,只是沒料及……」
裴衡待對方稍為平復心情,問道:「那麼韓太白身在何處?」
楊再惜說:「太白送恩人回家,還沒有回來。假若他在,便不會發生意外。可是他已離家一個月,音訊全無。再惜真的很擔心,希望他平安無事,回來找再惜……」說罷又哭哭啼啼。
裴衡心生懷疑,道:「送人回家,竟花一個月?這是甚麼恩人?」
楊再惜回過氣,又慢慢地說:「恩人叫紅葉。早前知府大人來韓家搶寶物,婆婆請紅葉姑娘回來,從知府手上搶回傳家寶玉,後來她與太白成功歸來……當初我見她時,還以為她也是青樓女子,因為她一身紅衣。但我仔細觀看,紅葉姑娘原是清麗脫俗,天仙美貌。真的!若論天下美人,無出其右!不像再惜,又醜、又笨拙,天生一個賤人……太白大概也欣賞她的姿色,才會送她回家。再惜知道太白已動情,所以沒有她知道我有身孕。可是我沒半點介意!紅葉姑娘真的很好,只有她可配得上太白。如果再惜還能在旁邊當個小妾,已經三生有幸了……」
雞鳴,天快要亮,常人都醒來,但裴衡卻自問不明白女人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