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妙手 (上)
滴滴答答,雨點打在石板,水花濺在黑皮靴,前來是八名衙差。
八名衙差信步查察,眼見韓宅內無一活口,卻沒多瞧屍首半眼,悻悻地四處搜索,結果其中四人於東廂一室,搜出一塊美玉,謹慎地放進木盒。
忽然,一人向着床架說:「誰?快出來!」
三人拔刀伺候,然而床架上無人回應。發現者步步為營,用刀輕輕挑開紗帳,突然有人兩指夾住刀身,向右一彎,扭傷肩膊,痛得他「哎唷」一聲大叫,大刀脫手。同伴聞見即撲上前來,說:「有活口,上!」三柄大刀直刺床頂,頓時木屑紛飛,卻見兩指從紗帳出來,拑住另一柄大刀。
拑刀者,正是裴衡。裴衡使一記掃堂腿,踢走其餘兩把大刀,接着抱住一名少女,從床頂滾回地上。他手指才剛脫開大刀,便使一手圈劍解圍,劍影錯綜複雜,教人眼花撩亂,便趁敵人未及防範,順手奪過木盒,跨越門檻。
豈知另外四人早已伺候,堵住門口,室內四人的長刀又再抵至,他只得使一手環身劍,劃一個圈,連門框也劈了兩個平整的缺口。
差頭退後兩步,避過長劍,以刀護胸,劈頭便拈起幾句官場用語,道:「大膽狂徒,竟敢謀財害命,擄人家小,當真喪盡天良,還不速速就擒!」裴衡深知不易脫身,先拖延着解釋:「差大哥,別誤會,在下只是偶爾經過,救人而已。」差頭吐一口痰,教裴衡要縮腳避開,又罵道:「少說廢話,快交出手上木盒!」裴衡瞧一眼木盒,又瞧一眼眾人渴求相,還不道事有蹊蹺?他將木盒拋往庭院,眾人立刻撲上木盒,誘敵成功,他即運起輕功,搶先躍至庭院,然後伸一伸長劍,把木盒挑回手上。
各衙差知道裴衡身負武功,自當不敢怠慢半分,紛紛操起大刀,圍住八方。裴衡把木盒放到懷中,可是抱住少女,不好使輕功,連舞起劍來也笨拙得多。
差頭看準弱點,邊砍邊喝道:「攻下盤!」
八柄大刀,齊砍足下。然而裴衡及時躍起,凌空使個一字馬,踢中二人下巴,落地時還踏住眾人刀身,再使一記迴旋腿,踢中四人臉頰;連使兩次,踢腿快如閃電,逼得八人均後退幾步。
差頭回身快,橫砍直劈斜斬,三招均力道剛猛,但粗枝大葉,不足為患,裴衡乾脆避而不接,回頭轉攻其餘七人。然而其中一名衙差拉一把煙火,裴衡即暗叫不妙,心道長此糾纏,只會更難逃脫,可是懷中少女昏迷不醒,留下不顧,定必任人糟蹋,不可棄之不顧。最終,他唯有痛下狠心,一連搶攻二十招東方智傳授的「風蕭劍法」,打得衙差陸續倒地,有的雙手受傷,有的雙腳受創,有的肚腹中劍,全都眼巴巴目送裴衡離去。
裴衡越牆而去,即見東面路口有數名衙差前來支援,只好跑向西面路口的大路,豈料西面亦有衙差前來,唯有跳上瓦頂,闖進民居,總算避得一時。可是他知衙差已認得自己,追趕甚緊,故不能去東方幫的地方,以免連累幫會,打算另尋馬匹,強行出城。
可惜南方不是到處有馬,他霎時間無從入手,只得一直逃跑。還好他輕功遠勝凡夫俗子,雙方追逐兩刻,結果他成功擺脫追截,還趁無人之時,留在僻巷深處,稍作歇息。
裴衡看一下少女面色,雖然昏迷,卻無中毒跡象,不禁滿心疑惑。他又拿出懷中木盒,心道:「韓府慘遭血洗,衙差竟是先搜財寶,不顧救人。難道滅門兇手,就是官府?」他遂打開木盒,立見一塊無瑕白玉,沾上粉雨,猶見晶亮。
此白玉呈四方,長一尺,闊六寸,坐台厚三分,上有十二生肖浮雕,全是借「龍借雞角」、「牛背狡鼠」等生肖典故,隻隻形神俱備、栩栩如生,奇在每隻肖獸的眼睛,均有黑瑕,盡是畫龍點睛,化腐朽為神奇。他心道自己長於蘇州,見識過陸子剛等名匠手藝,也見識過斤數美玉,卻未睹過集天工和奇石於一身的寶物。此等寶玉,豈止價值連城?韓家有此至寶,官府貪來炫耀也好,獻給極喜玉石的皇帝老子也好,甚麼殺人奪寶,謀財害命,也說得通了。
「繼續搜,搜不到,等坐牢!」一人在大街叫道。
腳步再次逼近,裴衡又施展輕功,越過圍牆。他走過民戶商鋪,始終找不到馬匹,逼於無奈去找東方幫的據點,才覓得良馬,然後趕在衙差發現前,張示鐵符,道:「火速轉告四爺,韓家遭受血洗,唯韓太白生死未卜,另有一位姑娘由我保護,稍避鋒頭才回蘇州覆命。」接着,他驅馬飛馳,直奔城西;路經城門之時,揮劍幾下,砍斷箭矢、逼退刀槍,成功闖過城門,飛馳荒野,直至四野無人之山林,且能稍避雨水,才下馬歇息。
少女仍是昏迷,裴衡僅略懂醫理,察看過少女的手腳面容,不似中毒,唯獨此時仔細地靜心把脈,才察覺有異常。
此少女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還沒有挽髻插笄,也沒有披紗帶羅,活像個小婢女,然而切其脈象、觀其隆腹,該已身懷六甲,有五月以上。
他嘗試輸進內力,但見對方形容痛苦,嗆咳幾下,卻不見醒來,立時收起內力。他別無他法,只得脫下外衣,包住少女,免得着涼。又心道:「她沒武功底子,不會是血洗韓家的兇手,但韓家上下確死於韓家劍法。即使韓太白多行不義,道途傳聞,也只是竊玉偷香的無恥小輩,會冷血得殺害至親嗎?還是確屬黑衣女子所為?話說回頭,這姑娘明明未嫁,卻懷骨肉。素聞韓家只有韓太白此男丁,她腹中孩子,會是韓太白的骨肉嗎?還是此女子本是韓家女兒,是他家野種呢?眾人皆死,唯獨她得以逃過一劫,定是重要人物。反正我回去蘇州也幫不上忙,假使留在揚州,查出真兇,亦未嘗不可……」
雨,愈漸益密,烏雲已掩蓋夕陽,沒有絲許陽光。裴衡往附近找村莊,好不容易才依着炊煙,找到數戶農家,位處偏遠,官府也不容易找到。
他揹着少女,找着其中一農家,說:「大叔,在下的朋友受傷,下雨天又難上路,想來借宿一宵。」光着上身的大叔說:「啥!」裴衡又指手劃腳地說:「剛剛下起大雨,我們不能上路,想閣下能借點地方。」大叔似懂非懂,滿目狐疑地打量着濕漉漉的二人。裴衡手足無措,一人正緩緩從村外而來,道:「老牛,我來招呼,你去吃飯!」大叔立時笑着回答:「好的!」此人遂別過頭,向裴衡笑道:「小兄弟,跟我來。」
此人披着簑衣,戴着斗笠,身穿灰色長袍,踢着沾上濕泥的布鞋,提着幾個滿滿的破布袋。可是他容光煥發,一頭漆亮的髮鬢,一臉烏黑的鬚髯,兩頰泛着童紅,講話中氣十足,眼神清澈明亮,看似三、四十歲的壯年。
他帶裴衡到草廬,問鄰舍取得兩件粗布服給裴衡,還請婦人替少女更衣。他又討來兩碗粥水,交給裴衡,邊診治少女,邊道:「請恕某人多言,兩位是私奔嗎?」裴衡慌忙道:「請先生別誤會,在下只是偶然救了姑娘,我們並無瓜葛!對了,在下見這裡滿是藥材,先生定是位大夫,請出手教這位姑娘,她已經昏迷大半天了。」先生笑道:「公子客氣。姑娘不過中了迷藥,明天自會醒來,無須藥石。反觀公子雙目冒火、氣息燥熱,定是過於勞碌,感了風寒。姑娘暫由老夫照顧好了,請公子早點休息吧。」然後鋪些禾草在地上,又道:「還是把床留給姑娘較好,請公子將就將就。」
裴衡即使孩提時家境清貧,也沒睡過禾草,今天一句「將就將就」,便無從反抗。但他感到眼前此人並非普通郎中,便禮貌地說:「在下裴衡,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先生微微一愕,卻只陪笑道:「原來是裴公子,失敬、失敬。閒人賤名,不足掛齒,還請裴公子早休息。」對方如此推卻,裴衡也不好相逼,但戒心便難免更重,暫且提高警覺,假裝入睡,直至夜半時分。
裴衡不知道時辰,只聞先生呼吸徐緩有致,於是裝作不經意地轉身,見先生盤膝打座,眼睛半張,似在練習內功。但先生氣息實在太綿長,綿長得像沒氣息般。他嘗試在心裡數了百餘次,結果先生才不過吐氣一、兩次而已,心想若有這般吐納修為,用於精修內功,定能練得一身精純深厚內力。亦說不定這為先生,亦是武林中人。
先生張開眼睛,見有人偷看,轉瞬已撲前抓住裴衡的手。
裴衡暗叫不好,立時使一招「逆龍斷角」,反來抓住先生的手肘。豈知先生振一振臂,脫開制肘,還予一手鶴嘴拳,啄中裴衡手肘;又使一手龍爪手,抓住裴衡頸項,笑道:「好一手『擒龍八式』,但內力不濟,拿穴不準。」
裴衡額冒汗珠,道:「前輩也是武林中人?」
先生淡然一笑,鬆手道:「想不到你是東方幫的人,總算故人之後。師承何處?」
裴衡沒料及對方輕易放手,又道出自己來歷,心想此人殊非簡單,亦無謂撒謊,答道:「在下師承東方四爺。敢問閣下認識哪位本幫前輩?」
先生輕笑一聲,說:「我與你們老幫主是一場老相識。」
裴衡聽見提起老幫主,即抱拳作揖,說:「原來是前幫主的朋友,難怪武功高強。晚輩剛才失禮連連,還請先生見諒!還未請教先生貴寶號?」
先生嘆氣一聲,說:「江湖凶險,行事還是不要如此張揚,否則不單禍及己身,隨時殃及門派,明白嗎?不經不覺,你們老幫主離開十三年,東方幫的名望卻越來越高,江南萬民,都受過你們不少恩惠,才可滿足皇上和閹黨的貪婪。但此無底深潭,始終沒有填滿的日子,就像你懷中的美玉,已不知害了多少家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