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奇瀝奇瀝……」電腦室裡的打字聲和滑鼠按鍵聲絡繹不絕。數十部電腦前面的人有的抓頭癢，有的閉目深思，有的睡倒在筆記上；然而每人都有展露出急切的神情。
我坐在電腦室的一角，漫無目的地移動滑鼠的游標，隨意地點閱新聞網頁，與其他同為中期考試而努力的同學成很大的對比。其實我不是沒有事要忙，反而我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考試和論文，但我實在提不起勁去做事。我的心像被挖走了，我想去填補，可是卻苦無辦法。
「你又在這裡玩電腦？明天就要考日文，你溫習好了沒有？」惠喬問。
「我們在日本生活也應付到，何況這些考試？不用這麼緊張吧。」
「你最近變得很頹廢，是因為感情事吧？你很久沒有提起過阿仁，你們之間是不是出了砸子？」惠喬似乎看穿我的心事，又說：「你有喜歡其他的人了？你連阿仁送給你的戒子也脫下了。」
我只是微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不過她已知道我的答案。她明白我已經很煩惱，所以也沒有再提問過。不過即使她不提問，我自己也會胡思亂想。這些日子，我的腦袋幾乎都只想著信繁。我想起他的傲慢、狂妄，但又想起他的樣貌、聲線、舉動、細心、親切。我的思緒似乎被愛情完全佔據了；也似乎沒有辦法把我拯救過來，回到正常的生活。可是我從僅有絲毫的片刻的清醒中，也記得阿仁對我的情。雖然我把戒子除掉，但我始終沒有丟棄，反而更珍而重之地收藏在我上了鎖的抽屜裡。可是，我對它愈珍重，我便愈煩惱。
信繁是很主動的人，自從那次以後，他每天也有傳短訊和打電話給我，又經常約我出外，只是我沒有答應過。特別是在學校裡，我更加會匆匆掛線，或等無人在旁的時候才看短訊。日子既久，信繁也漸漸顯得不滿，只是他的忍耐力特別好，將不滿都好好收藏，我也只能在他的一言半語感受到丁點兒曲折的埋怨。
我分明是對他有所防備，但是始終久守必失。在我下課的時候，他突然出現捉緊我的手，然後將我帶走。本來與我同行的惠喬和其他同學們都只有目瞪口呆，眼巴巴地看著我被帶走。
闊別一星期，我們又十指緊扣地漫步，而我今次又比上次更加順他意。即使我們彼此也沒有承認過甚麼，但明顯地我們已經在交往，我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的的開始。雖然我是因為他與阿武有很多相近之處才對他產生『好感』，但我已沒有再將他聯想成阿武；因為他是信繁，我才喜歡他。也許他真的能幫我抹去以往的陰影，讓我重新做人。
我已經不會去抗拒他，而且今次他在眾人面前帶走我，而我又一副順從的表現，使到我們的關係迅速地在我們的社交圈子裡廣泛流傳。晚上我開啟MSN，不少大學的同學也問我跟信繁的關係。大概在他們的心目中，我這個「公主」終於「出嫁」了。
然而，這消息不幸傳到劉作明的耳朵裡，令到他對我愈來愈多滋擾。有一次他還偷偷跟縱我回家，幸好我及早發現逃離了。這些事我都有跟哥哥說過，希望可以求得甚麼辦法，可是哥哥也沒甚麼主意。他說唯一辦法是叫信繁出面制止劉作明的滋擾，但我又哪好意思說出口呢？事實上這是完全由單方付出的愛情。而且即使我總算有個歸宿，但我仍然不想依靠他。可是我對劉作明的纏繞已去到無法阻止的地步，甚至讓我有改電話號碼的想法。
「趁在家裡，就好好放鬆心情，把現實的煩惱都拋諸腦後。我也很久沒有欣賞過你的作品了，我們去祖父的書房寫畫也好，寫字也好，看書也好，總之與外世隔絕，連手提電話也要關掉。」哥哥突然跟我說。
因為我倆兄妹愈來愈忙，所以都很少到祖父的書房裡。哥哥對書法和山水畫都沒甚麼研究和學習，不過他也滿喜歡閱讀文史類的書籍，所以甫進書房便拿書看。而我沒有靈感去寫畫，也沒有平靜的心去閱讀，所以只有練習書法。可是練習書法又不是隨意便可以開始，祖父也幾次訓示我，說：「不要以為書法是可以隨意亂寫，篆、隸、楷、草也需要有感情、有技巧支撐著才可以寫得好，隨意亂寫的都只是垃圾。如果沒有靈感，但又想寫字，就只有臨帖、摹帖，絕不能出帖。一位有修養的書法家絕對不會出爛帖，教壞下一代。」假若我這晚不拿起祖父的毛筆，我可能永遠也記不起他這段說話。
我對各大家的書法早已有深刻的認識，書法的技巧也去到操控自如的地步，但我還沒能好好掌握表達感情的技巧；或曰我還沒能組織自己的感情。
「不是早就下決定嗎？怎麼不勇敢些表達出來？」哥哥似是隨意地說。然後他放低手上的書本走到書桌前面，拿起一疊二疊的碑帖翻來翻去，然後又說：「書法不應該只著重筆勢，也應該注意文字的內容吧……不如寫《詩經》，文字簡明，感情溫柔敦厚。我最喜歡這個溫柔敦厚，既不激越，反之情深義重、柔情似水、綿延不斷……」
「《詩經》不好，唐詩更好……」我黯然地說。
「唐詩我也懂幾句！『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不懂就別裝模作樣吧。」
「哈哈，我早就知道原句，只是測試你文學根底而已。嗯……不如就寫《長恨歌》吧，篇幅夠長，總有幾句適合你的。」雖然哥哥詭詐地說，帶點挖苦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是出自好心。他說得沒錯，《長恨歌》篇幅很長，有樂有怨，總會有些能觸動我的語句。可是這首詩實在太長，我還沒有寫完，哥哥便抱著書本在書桌旁邊的花梨長椅上睡著了。
自從我們搬到新居，兩兄妹分房而睡，我便沒見過哥哥的睡相。我生怕他著涼，所以為他蓋上薄墊。這時候，我才發覺哥哥的肩膊是比我寬闊這麼多，手臂是多麼粗壯。假若被他抱，我肯定甩不開。信繁的肩膊沒哥哥般寬闊，但他長得高，手也較長。究竟他們誰抱我抱得緊些呢？我很想知道。
終於寫好這首《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刻綿綿無絕期。」這就是生死之愛？難道「一朝選在君王側」，我的命運便任人掌控？究竟我與信繁的結合是雙方願意，還是我是受人所逼呢？難怪我不依賴他，也不主動找他。可能我內心是不承認這段愛情，只是「比翼鳥」、「連理枝」就是要雙雙生活下去，這是無法改變的定律。
「有人初戀便遇上一生一世的愛情，就像祖父跟祖母一樣。又有人初戀是失敗，就像我一樣。每個人也有不同的遭遇，怎麼要認定自己是比翼鳥、連理枝呢？這個社會連離婚、再婚、重婚、走婚也能接受，就是表示我們人類是不簡單，而是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生活習性和態度。雖然我認為結婚理應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但現在你們還沒去到談婚論嫁的程度，談不上有甚麼承諾和反悔。你現在要變心也好，全心全意與他發展感情也好，怎麼不讓自己輕鬆一點地面對這段感情呢？你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就讓我告訴你──你其實心底裡很想跟他長相廝守，只是你們發展得太快，互相認識不深，你才適應不來。你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坦誠地對待對方，主動分享自己的事。緊記，你跟他說劉作明的事，這不是依賴，而是分享啊。寫好了？這句最適合你，『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我在沉思的時候，哥哥就突然醒來，說了這堆道理，然後便回睡房續眠。聽他迷迷糊糊的聲線，還以為他在夢話，可是我卻很在意他的「教誨」。結果我真的夜半三更找信繁，跟他說劉作明騷擾我的事。從他的說話我知道他對這件事感到很在意和氣憤，不過我知道他感受最深的是我竟然找他傾訴心事，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找他。而劉作明也應該意料不到他的滋擾，反而促進我和信繁的溝通。
究竟劉作明是怎樣的人呢？他花費極多時間和金錢來討好我，他的家景大概不錯，人也應該滿聰明，否則他沒可能保持成績而不用被罷去學位。可是他偏偏不明白他是無機會追到我，又或是他是不敢面對現實的人。我明明已拒絕他很多次，罵也罵過，而他總是死心不息，還以為我和他是天作之合。而他總是在我下課的時候便在門外守候著，使我難以擺脫他的追纏。
「小依，今晚一起吃飯好嗎？我預訂了酒店的自助餐呢。」劉作明說。
我對他視若無睹，默不作聲便從他面前離去；可是他沒有因此放棄，反而捉緊我的手臂，任我如何呼喝推打，連惠喬也幫忙之下，也不能鬆開他的手。這時候，救星出現。他用勁地握緊劉作明的手臂，令劉作明縮手。
「為甚麼你要阻礙我？我現在跟小依約會，快滾開！」
「小依卻沒跟我說約了你，這大概又是你編的故事吧？」
劉作明老羞成怒，但見自己勢孤力弱，最後憤然離去。不過我知道劉作明這次離去，明天便能捲土重來。他的毅力的確令人佩服。只是他把自己的長處用在不適當的地方，結果令長處變成缺點。
突然，有人擋在我前面，把救星推倒地上。原來是剛剛才趕來的信繁。
沒錯，救星不是信繁，而是阿仁。
阿仁呆了，我們其他人也呆了。信繁救我心切，我是十分感動。可是他沒了解清楚便出手傷人，實在太急躁、太過份了。我立刻推開信繁，扶起阿仁。但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妥當，幸好惠喬過來幫忙帶阿仁離開，場面才沒這麼尷尬。然而阿仁離去時的神情，讓觸覺敏銳過人的信繁察覺到阿仁是我以前所戴的戒子的贈送人，他即便向阿仁說：「你是送戒指的人吧？」阿仁住步，信繁又說：「你聽清楚，我已經是小依的男朋友。你送給小依的戒指也被我丟掉，你是沒希望的了。」
阿仁回頭望向我和信繁；只是默不作聲的凝望著我們，任惠喬拉扯叫喚也不肯離去。信繁見狀便吻我的唇。我是不願做這樣殘忍的事，所以我連眉心也緊緊鎖起，可是我沒有推開信繁，因為我想阿仁知道，我與信繁已是認真地交往了。
信繁親吻過我後，又單手抱著我的肩膊，再次表明我是他的女朋友。然而阿仁沒作任何反應，形勢一直僵持。直至信繁感到不耐煩想離開，阿仁攔住我們，似是有話想說。可是信繁不讓他說話，想再次推倒對方。但阿仁今次有備而來，不但沒有被推倒，還能抓住信繁的手。信繁揮手甩脫，而雙方似乎也蓄勢待發，誓要來場殊死戰。
「停手！現在不是已很清楚嗎？我是跟信繁交往，這已是鐵一般的事實，就算你們之間誰比鬥勝出也不會改變。阿仁，你明白嗎？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即使你不原諒我，我也很希望你可以接受現實。」這是我的心聲，但我始終沒辦法說出口。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信繁動手打人，阿仁處處迴避。
「停手！不要打！你們再打下去也解決不到問題，倒不如冷靜下來，聽小依的說話吧！」在我懦弱的時候，惠喬挺身而出喝止信繁和阿仁，兩人遂停手等待我開腔。可是等了很久，我連哼半聲也沒有。阿仁似乎明白我的為難處，自行離開。惠喬見我和信繁聞風不動，於是追趕阿仁，為我辯釋。其後信繁一臉無奈地望著我，一陣冷場後再送我到火車站乘車回家。而我路上在意的不是如何修補我和信繁的關係，反是如何面對阿仁。回到家後，我便一直等待阿仁找我。不管態度語氣如何，即使是責罵和質問，我也想他找我，讓我解釋清楚。可是我等了一晚，等了兩天、三天，阿仁都沒有找我。也許我們的關係就從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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