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以來,我就從細微動靜觀察哥哥的心情暗暗地起伏,知道他心中還想念前女友。然而,哥哥總愛保持樂天的形象,在朋友面前輕浮多言的特徵始終不變。這也是最令我擔心之處,害怕他把情緒壓抑得過火,要爆發的時候會更痛苦。
要開解哥哥,幫助他找新女友是最直接的方法。可是我覺得我身邊適合跟哥哥談戀愛的女生不多,有的都是中學同學,或者是在日本生活的朋友。兩者相較之下,我當然選擇較方便的中學同學。可是我跟很多中學同學都很少聯絡,而且她們本身都和哥哥認識一段日子,要開始戀情應該早就開始了。不過想起中學同學,我早就想撮合其中一位和哥哥一起。可是她跟我們兄妹一樣墮入我們與阿武和Fanny之間的多角戀。她就是小琪。
小琪跟我一樣喜歡阿武,但也同是沒辦法贏過Fanny。不過即使她跟我說她喜歡阿武,我也沒有告訴她我也也是,因為我害怕失去這最好的朋友。她是需要受保護的女生,很容易受傷害;但她亦是很會包容別人的過錯和容易滿足的女生,只要讓她愛上你,即使你有多壞,只要你對她好一點,稍為細心照顧她,她也會默默承受。
我在日本生活的時間,我和小琪都只靠網上聯絡,但我們的感情仍然深厚。不過她在這段時間內起了多少變化,我就不太清楚。回想起中學時期,當時的她不善交際,膽小怕事,但天真可愛的相貌和嬌小玲瓏的軀體使她一直都成為男生爭相憐愛的「小天使」。可是闊別一會後的聚會,卻見小琪變成「小魔女」。
在我離開香港的時日裡,小琪失去我這倚靠,加上跟大學同學逐漸混熟,整個形象都像被「污染」。她的外表現在已沒有天使的氣質,反而像清奈般前衛。炎熱的夏秋之際,小琪的衣著十分「暴露」,上身穿著吊帶背心,下身穿著短裙,短得連我也擔心她走光。她雙耳合共穿十多隻耳環,化上濃粧,披著一襲長長的、混雜著金啡色的鬈髮,跟在夜半時分在旺角街頭流連的不良少女沒兩樣。跟她面對面傾談,雖然仍感覺到她是安份守己的乖女孩,絕對不是不良少女,但她的性格也明顯有改變。最少她沒以往般膽小。她變得外向,會主動結識朋友。但出乎意料,她的轉變只是純粹受朋友影響,而不是因為交上甚麼壞男友。實際上,她還是單身一族。即使是性格改變,仍然沒有男生能攻陷她。
雖然她的形象改變甚多,然而,我仍然覺得她還保持著最深刻的性格,而且哥哥本身就是緊貼「潮流」的人,衣著打扮也很前衛,所以我覺得他們更加合襯。但畢竟哥哥跟小琪本身就是好朋友,假若我刻意安排他們見面就顯得太奇怪,不過光是見面和聊天便成事,他們早就結成一對。所以我還是「循循善誘」,讓他們勾起傾慕之情。特別是對著哥哥,我更加會經常慫恿他追求小琪。可是在我幫忙之下,他們還是沒有交往,使我懷疑他們之間存在著甚麼問題。
哥哥跟小琪的關係停滯不前,但哥哥的心情已逐漸好轉。我最擔心的,反而是在享兒孫福的祖母。
我離開香港的期間,祖母曾經中風入院。當時家人為使我安心,就說祖母只是輕微中風,身體並無大礙。但我回來後,才知道祖母的情況比我以為的壞得多,她已經由不想說話,去到不能說話。腦袋也似乎愈來愈糊塗,我曾經讀祖父的傳記給她聽,又讓她看不同時期的舊照片,但能掀動她情緒的,只有寥寥無幾。沒給予反應的,大概是遺忘了。
「別怪我壞嘴巴,我想你祖母剩餘的時間已無幾……」媽媽感嘆地說。以前她跟祖母的關係都不太親密,但自從祖父逝世後,媽媽也可憐祖母的遭遇,對她的態度也逐漸變好,縱然祖母已沒心情去搞好婆媳關係。在這段日子,媽媽對祖母的感情也突飛猛進,所有的起居飲食都由她親手照顧,像她的女兒多過媳婦。假若此時此刻祖母離世,最傷心的人可能不是我了。
儘管如此,此時祖母最疼愛的都是我。她曾說過我長得很像祖父,兩人也長有瘦長的臉孔,也長有澄清的雙眼,臉頰都總帶一陣隱晦的紅暈,但最重要的是祖父和我也有長有柔軟的手。祖父經常說我若能善用雙手,將來一定能成為書法大家。祖母卻說我保養好這雙有「吉兆」的手,將來一定能嫁到好人家,享清福。
不過祖母大概已不懂去關心我的終身幸福。她總是坐在沙發上發呆,雙眼垂垂望向地板。然而,我後來發覺得她是有目的地望向地板。因為她望向的位置,正是昔日祖父的安樂椅所放置的位置。我仔細檢查地板,發現地上還留著幾條很淺的椅痕,即使是我,坐在沙發上也沒辦法看得清楚,但祖母的雙眼確實注視這地方。也許她是看不見椅痕,但無論如何,祖父坐著安樂椅搖擺的殘影,一定存活在祖母的腦海裡。比起剛剛丟棄安樂椅的時候,祖母又變得拖泥帶水。她由灑脫,又變得耿耿於懷,難怪她的病情沒有好轉過。
也許真的是椅痕作祟,我只有徹底清除椅痕,要祖母再看不見祖父的殘影。祖母還在垂頭凝望地板之際,我突然拿出清潔劑和百潔布,不停洗刷椅痕。祖母繞過我的身體,終於看見我的行動。她立刻抓著我的手,但她雙手乏力,再抓也未能成功阻止,我也沒有理會她。她沒有放棄,一邊阻止我,一邊哭號。「啊……啊……」她沙啞的聲線振動我的心靈,激發我的淚腺分泌,可是我沒有停下來。我刷、我刷、我刷,拼命地刷,不留情面地刷,哪管它是祖父的「遺跡」,是祖母的心肝寶貝。我的淚水跟清潔劑融合,與百潔布合力鏟除這害人的舊痕。祖母終於要使出絕招──掌摑。她的一掌完全沒有破壞力,我連絲毫的痛楚也感受不到。但我寧願她一掌將我打暈,總比我邊被打被推,邊咬緊牙關洗刷椅痕好。可是我使盡九牛二虎之力,幾條小小的印痕也沒有消失。我洗刷得手臂都發麻,終於要放棄。祖母也累透了,她氣喘如牛,我想扶她到沙發休息,但她撥開我的手,舉步維艱也不要我的幫助,獨自回到房間休息。幸然,她第二天便忘記這件事。我也只能盼望她真的忘記。
重新投入香港的大學課程,每天也要處理數量驚人的課堂內容和功課,生活壓力確實愈來愈大,但我仍然對那次的事念念不忘。我想尋求解脫良方,但卻苦無辦法。我在想上山去拜祭祖父,也許能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
數算日子,也有一年多沒去拜祭祖父。放學後獨個兒出動,也沒有準備甚麼祭品,隨意買幾枝鮮花,幾個水果,一束香,在冥襁店討了幾隻紙杯紙碟,一些酒,就去圓玄學院。在祖父的靈位面前,我也不懂得應該做甚麼,彷彿甚麼拜祭的禮儀也不曉得。我只依稀記得祖父書房裡看過的書籍裡所記載的一點步驟,再按著常推測,不明先後便放置水果、斟酒、燃香、鞠躬默禱、將香插在香爐上。
拜祭完畢,我去到靈堂旁邊的水池,坐在池邊的圍攔上,望著池裡的烏龜游水。我記得我小時候,祖父母經常帶我去黃大仙祠,每次我都會到「烏龜池」,嚷著祖父母給我幾毛錢去擲烏龜,擲中便歡天喜地地抱著祖父母。那時候當然不懂得許願。不過現在烏龜池已沒有烏龜,因為全部都搬去大殿後面的從心園,也再不能拿硬幣擲牠們。
逗留一會,我也離開。乘車到荃灣千色店附近,看看腕錶,時間尚早,於是在四周的商場逛一逛。附近的商場都不大,但幾個小商場之間互相連貫,要全部逛完也不容易。我漫無目的地逛,竟讓我遇上阿仁。我也忘記他住在荃灣。
「很久沒見了,你好嗎?」阿仁說。
「還好啊,你呢?」
「都是這樣吧。你一個人嗎?難得碰面,一起吃晚餐好嗎?」
「也好,我先打電話通知家人我不回家吃飯。」
「現在時間尚早,我們先去看電影好嗎?最近有幾齣大作也很吸引。」
「你決定吧,我沒所謂。」
我們很久沒有兩個人去看電影和吃飯,也很久沒有見面,結果大家也沒說過甚麼話,靜默地逛街、看電影、吃飯。不過這卻能讓我看清楚他的外表。望清楚一點,其實他的相貌也不俗。他比以前健碩了,聽他說是因為跟朋友去健身和打球的成果。他寬廣的肩膊,結實的手臂,淺啡的膚色,洗褪以往潺溺書生的風格,變成一位運動健將。而且他的衣著品味也改變,又戴上隱形眼鏡,除去以前的粗框眼鏡,完全脫離中學生的形像。這個他真的可稱得上儀表非凡,假若當我男朋友,在別人眼中也應該算匹配。不過我曾拒絕過他,即使我真的對他有意,也不好去找他當我男朋友。而且只因外表改變就接受他,我實在不能接受這樣敷淺的自己出現。除非他再次追求我,否則我們都沒可能交往。結果,這晚他也沒跟我談及過戀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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