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雲慘霧的氣氛在我家維持不夠一個月便雲消霧散。祖父的離世,媽媽是感受最淺的一人,然而她對祖母的態度也逐漸變好。白天的時候只有她們兩人在家,媽媽由以前只關顧祖母的起居飲食外,還會跟祖母聊天。也許媽媽也害怕自己會有喪偶而無人關心的一日。不過多年來的冷戰,媽媽跟祖母溝通間始終猶有隔膜,而且祖母持續心情低落,也沒甚麼心情跟媽媽聊天。
當我的心情也回復正常的時候,祖母仍然日夜思念逝去的祖父。每天她都坐在沙發上望著安樂椅,就像祖父在生時的一樣。她從不坐上安樂椅,因為這是祖父的專屬品。她有時候會叫我坐上安樂椅,模仿祖父搖擺,但她每次也只是搖著頭喃喃自語:「不是,不是……」她又叫哥哥坐上去搖擺一下,但仍是同一反應。
祖父生前都不准許我隨便進入他的書房,但他死了,沒有人會阻止我。書房的書應該有上千本,我沒仔細統計過。當中收藏近百本祖父的著作和主編的書籍,另外也有些祖父的墨寶。我沒時候細心閱讀所有書本,只是有空時隨意拿起其中一本,但往往一讀便沒法停下來。清麗脫俗的文筆,使到枯燥乏味的史料都變得生動有趣;精闢的見解,總令人茅塞頓開。由漢字書法到山水畫,再到散文小說,都保持自己的風格。
我知道祖父在學術界算是有名氣的人,但處事低調的他甚少出席公開場合,所以沒去到聲名大噪的地步。為了讓他名留芳百世,我決志要為他寫一部傳記,包括他的學問,他的人生。假若他在生肯定會反對我的做法,但我還是要寫。即使不能對外公開,也應該流傳給後代,好讓後人認識到有一位出色的祖先,帶領家族踏上青雲。
隨著工作時愈看愈多不同的資料,我明白祖父為甚麼不讓我看他書房的書。假若我在未建立自己的觀念便看他的書,肯定會被他的觀點和風格牽引著,一生人也不能建立自己的學說和特色。
不過憑我個人之力,要寫成這部書確實十分困難。哥哥見我日以繼夜忙碌於著書,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幫忙整理資料。我們兩兄妹一起工作,辦事效率豈止提昇一倍。
自從跟哥哥考上不同的學系,我們見面和接觸也減少。祖父的離世,令我十分傷心,哥哥也因此特別關心我,加上要為祖父著書,我們逐漸回復以往般親近。我從他口中打探到他跟一位女同學感情發展得不錯,很有可能會拍拖。我很有興趣知道這女生是一位怎樣的人,但哥哥卻說等真的決定是否拍拖才讓我看她的照片。不過我從他口中大約也猜到這位女生都是小鳥依人、善解人意的類型。最重要的是他能堅定地答我,他對以前喜歡的人已經一點愛的感覺也沒有。我實在很佩服這位女生能令我長情的哥哥「移情別戀」。
為了能讓全系的學生都能往日本留學,學系採取一個措施,就是故意讓每位學生的成績都達標。即使本身水準不夠,學系也會給你能留學的成績。因此我不用擔心學業,只要不落後就可以。也因為一年級的暑假後便要到日本留學一年,我必須在往日本前完成為祖父寫的書,否則我回來時已是三年生,沒有學系的優惠,必須要專注學業。
每早起床便工作到上學,放學又立刻回家到深夜,每晚也只睡三、四小時,另外都只在乘車時小睡。除了上學時間,根本沒機會跟其他人一起;在與其他人一起時又精神不好。當中最了解我的狀況應該是英文課上認識的那位男生──阿仁。我們在第二學期的中文課也是同班。
機緣巧合之下,跟他提起我祖父的名字,原來他有看過我祖父的書,也很喜歡祖父的文章。他本身也很喜歡歷史和文學,尤其是關於中國的,因此他很想參與我跟哥哥的工作,認識多點他的「偶像」。其實我也很想他能參與,但書房是祖父的「藏經閣」,是祖父的寶貝,他肯定不會讓外人觸碰他的東西,因此我拒絕阿仁的加入。他之後也三番四次請纓,但我仍然拒絕他的好意。他不能參與我的工作,當然很不開心,但他仍然從其他方面幫助我的工作。每次我趕時間上課,來不及買早餐,只要打電話跟他說,他就會在火車站拿著一份早餐等候我。只要我說一聲,他會幫我上課,甚至會幫我做一些簡單的家課,好讓我的作品能早日面世。有了他,祖父的傳記一定能順利完成。但在我沉醉於著書的期間,我也變得倚賴阿仁。
在進入大學之前,我只喜歡過一位男生,他叫阿武。他是學校的「風頭躉」,有很多追求者,也有一位願意為他犧牲的女朋友,不久前更結為夫婦,所以我很快便放棄。只是我對其他的男生都產生不到愛意。我以為必須等待到有一位更好的男生出現,我才會談戀愛。但阿仁的出現,動搖我的想法。阿仁的相貌清秀,但算不上美男,沒甚麼擅長的技能,只有對人慇切真誠這個優點。但在人海中毫不起眼的他,卻令我對他產生好感。可是我在別人眼中是很漂亮的女生,阿仁配不上我。我不喜歡我跟任何人一起會受到甚麼閒言閒語,會有人不服,我明白我跟阿仁是不可能成為一對。
在整理資料的時候,為了得到祖父的生平資料,我跟哥哥試過訪問他的朋友,也訪問過爸爸,但唯獨沒有訪問最了解祖父的祖母。
祖父逝世幾個月後,祖母還沒回復心情。她雖然會到街上散步,也會跟我們外出,但每當想起祖父的事情,她就會沉默不語,示意要回家,回家後又靜靜坐在沙發上望著安樂椅。
「阿爸都過身幾個月了,假若阿爸知道,他一定不想你再為他難過。」爸爸跟祖母說。
「我知我愈來愈糊塗,趁還可以思念他,我還會繼續去想他。」祖母說。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不去想阿爸,只是不想你傷心,不然會對身體有害……」
「我知道了。」
祖母突然變得精明,令我覺得很擔心。自從這次對話後,祖母愈來愈有精神,經常抓著哥哥和我說她與祖父之間的事,我們從中得到不少資料,當然覺得高興,但我們也感覺到祖母要踏上人生的終點。
一天早上,祖母突然喚醒我和哥哥帶她去拜祭祖父,於是我們陪她去到圓玄學院。倉卒間決定,家裡沒準備甚麼祭品。哥哥立刻去買燒肉、雞、金銀衣紙等祭品,我則準備熟飯、水果、燒酒和餐具。在我們忙碌的時候,祖母則坐在安樂椅上輕輕搖晃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坐上去。從此,我也再沒見過。
難得在香港感受到春天的氣息。春雨點點滴下,煙霧迷漫著整個山頭。在下雨天上山拜祭先祖,的確是不容易的事。祖母雙腳不太靈活,我撐著傘陪她慢慢踏上濕滑的階梯去找祖父的靈位。去到二樓,祖母領著我去祖父的靈位面前,剛好哥哥也到過各神殿上香,過來會合我們。祖母親自將祭品放在祖父的靈位前。祖父的靈位旁邊是還沒開始供奉的靈位,但上面已印了祖母的相貌,只是用紅紙緊緊封著。當時我就在想也許不久之後,要拜祭的不單止是祖父。從祖母手上拿香,跟著哥哥之後向祖父鞠躬上香。祖母則捧著衣紙,對著祖父的靈位默念,比拜祭神明更虔誠。十多分鐘後,我和哥哥把衣紙放進化寶爐,西服、腕錶、鈔票、手提電話等統統化成煙和灰塵升上天空。
拜祭過後,祖母說想吃我煮的飯菜,我們便去市場買些食材回家。在暑假向媽媽學廚有成以後,都沒正式單獨操刀。雖然只是三人份量的家常小菜,但我也很用心去煮,因為從祖母的眼神可以感受到她懇切的期待。
「小依的廚藝很好呢……」祖母吃得津津有味,一副滿足的樣子。
「假若你喜歡,我以後多些煮飯給你吃。」
「今晚我來煮飯給你兩兄妹吃,一會再陪我去菜市場。還有,把那張椅丟去垃圾站。」
「那張椅不是很重要嗎?怎麼……」
「現在都不重要了,照我說話去辦。假若有人怪責你,就說是我的意思。」
這下令我們很為難,因為這張椅本身不單受祖母重視,連父母也很愛惜它,定期為它清潔。但祖母降令,我們不得不從。瘦弱的我搬起安樂椅來顯得比較吃力,所以主要都是由哥哥去搬,但祖母千叮萬囑要我們兄妹一起去丟掉這張椅。我們都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也許是象徵有兒孫送祖父上路的意思,後來我們也沒仔細深究過。不過這一幕,真的很適合成為祖父傳記的最後一節。
自從媽媽辭職,專心做家庭主婦後,我們很少機會品嚐到祖母煮的食物。今次恰巧父母去了旅行,才有機會給祖母大顯身手。不過祖母的身體明顯是退化了。食物都比以前放得更多調味料,結果食物的味道變得太濃;煎炒時濺起的油,把煤氣爐都弄髒,連廚房的牆壁也印上一點一點油漬。但難得祖母入廚,我們都把食物全部吃光。看見我們吃得起勁,祖母也綻放久未出現的笑容。這份笑容看起來很安祥,但卻令我們覺得感傷。她的笑容好像在告訴我們她已做完想做的事,可以安心了結此生。對我們來說,慶幸的是在翌日的早晨,仍然見到祖母在屋苑的花園散步。但我們不知道祖母持甚麼心態對待以後所活的每一天,只覺得她看待生死比以往豁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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