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伯傳記讀後感
長江 民國一百零一年春節
馬伯伯是我的鄰居。他擁有一張年邁而帶著風霜的臉、玉樹臨風仍顯硬朗的身段,還有親切的笑容,和略顯沙啞卻字正腔圓的悅耳口音,在一、兩年前搬進了我們這棟老舊公寓的三樓。
我原以為馬伯伯只是一般的外省老伯,並在問候中得知他老家在山東日照。我對國土的感情向來比一般人深得多,這類一般臺灣民眾說了也聽不懂的大陸地名,對我卻是具體異常。
「回去過了嗎?」或「什麼時候再回去?」也許是一般本省人對外省伯的寒暄之語。然而這樣的問題,在我看了馬伯伯的自傳後,方知這類問候對他何止是「一言難盡」,甚至要反問「從何說起?」
上個月,馬伯伯突然遞給我一本看起來是自己印製裝訂的冊子,說這是他的故事,希望我們一家四口都能拜讀。
原來,馬伯伯並不是一般的外省人,他不是一個長居臺灣六十幾年的外省移民。他的自傳有如一幕幕電影,有顛沛流離的逃難,有遼闊寒冷的荒原;有驚心動魄的戰鬥,有暗無天日的囚牢;有泯滅人性的屈辱,有妻離子散的傷懷;還有那遭受遺忘與漠視的抗爭......每一幕,都在我的腦海呈現清晰的畫面,高潮迭起,又盪氣迴腸。
這份故事我自然是很有興趣;至於家人,則不甚樂觀。家父還好,他在國家政戰體系裡生活了一輩子,聽得懂,所以應該有興趣;家母則只是一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平凡女人,對這種故事其實是沒有什麼見識跟感受的;最糟的是我內人,她對此類事物是極端的冷酷、漠視,休想去惹她。不過我想,馬伯伯遞給我其實也有緣,至少還有我一個人會仔細的研究,甚至一起寫文章回饋、發表!要換成別的年輕人,恐怕下場完全不同。
馬伯伯遞給我的當晚,我就不乖乖加班,而在桌上很快的瀏覽過了一回。後來實在太忙,擺著沒辦法細看,但我立即向父親介紹了梗概。由於家父的工作背景,我才提個頭,他立刻就回應:「他是山東流亡學生嘛!他們當時在澎湖待了一段時間,我知道啊。那時候他們很慘耶,來了之後,又被叫回去打仗,用強迫的......他們的校長後來還被當成匪諜槍斃了咧,好可憐喔。」又過了幾天,我問他要不要看,他想了一下還是婉拒了,有趣的理由是:「因為你跟我講完啦。」
距收件已個把月,馬伯伯多次問我看完了沒。直到這週,我才有空(因為學期末非常忙,不斷加班)利用內人在醫院接受手術的等候時間,非常仔細、逐字、前後參照的讀了第二遍。沒錯,馬伯伯就是家父意會的那批被敗退的國軍缺乏計畫與遠見的恣意利用、平白犧牲,無論是生是死都虧欠照護與榮譽的受害者之一!
民國二十四年,馬伯伯生於山東日照;算起來,他今年七十七歲,確實年近八旬,垂垂老矣;但比較起其他確實打過動員戡亂戰爭的第一代老兵,馬伯伯的年齡顯然不夠格!你想想,大陸淪陷轉眼已經六十二年,當年即使是只有二十幾歲就被抓去充軍的小兵,今天只要還活著,也八十好幾了!更別提那些從抗戰就開始打仗,打完小日本又接著打共匪的正規老兵,如今更達九十高齡,而大半離世。馬伯伯目前卻只有七十幾歲,推算淪陷那年,他只有十四歲!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被捲進戡亂戰爭呢?
原來,小孩長得很快。在大陸淪陷後,政府有段時間還是繼續對大陸地區進行一些軍事騷擾,尤其民國四十年代初期,中共根本沒有什麼空防,我們的戰機隨時可以來來去去。民國四十一年,也就是大陸淪陷後的第三年,馬伯伯就從十四歲的「少年」長成十七歲的「青年」了。軍方對這群無依無靠的孩子視如草芥,繼續利用他們作為戰爭的工具......要他們接受訓練後,空降到內陸的邊陲地區,加入滯留在大陸繼續抵抗共匪的殘餘武裝。這些武裝就是我曾在其他文章介紹過的那些在政府撤退時滯留內地,無法往臺灣撤退,只好繼續向西撤退且忠於政府的部隊演變而成的(更悲哀的是,民國二十年代蔣中正曾將消滅共匪之事簡稱「剿匪」,到民國四十年代,竟換成了共匪說消滅這群忠於中華民國政府的武裝是「剿匪」)。
說真的,如果這個罔顧人命的殘酷政策可以凝聚龐大的力量,在國軍主力反攻大陸時來個裡應外合,終至光復大陸,那麼就算他們全部犧牲,也比不上戡亂戰爭的慘烈,且能成為死得很有價值的烈士。問題是早在當下,政府高層就根本沒有真心要進行反攻啊!政府高層對於反攻的無望,其實比誰都清楚,基層單位又為什麼要派遣這些零星的人去平白犧牲呢?再者,如果派去的犧牲者很容易明白這個大勢,不也註定了派去的人員容易投共,又何必要派呢?
民國四十一年的某個午夜,馬伯伯等六人被一架運輸機載到了甘肅、青海、四川三省交界,一片荒涼酷寒的高原上空;凌晨時分,他們被丟出了機艙。自傳上說,他在艙門打開的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懂)就失去了意識,虧得降落傘自動打開的震動,才把他震醒。(我的天哪!用這種危險的方式空降,對人命的罔顧可見一斑。)接下來的半年多,馬伯伯在游擊隊中過著衛生條件極差的艱苦生活,沒有水可以盥洗,沒有適合的衣物可以保暖或更換,沒有蔬果飯菜可以吃,只能用髒手和一把小刀,割著永遠吃不飽而且半生不熟的獸肉......那是我難以想像的艱辛,他卻從那樣的日子裡活了過來,而且那只是故事的開始。
半年後,他們在驚險的戰鬥中被包圍襲擊,許多人不明不白的死在這片雪域荒原,而馬伯伯在兩顆子彈分別打穿衣鞋卻竟然沒有傷及髮膚的大命中被俘。接下來,是四年痛苦的牢獄生涯。從蘭州監獄,轉移到西安監獄,與鐵鐐、陰寒、骯髒、飢餓為伍,而這一切竟然只算是等待起訴的過程,不算在服刑!四年後,中共才在西安對馬伯伯等人「不予起訴,即刻釋放」。
之後,馬伯伯輾轉找到失聯多年的大陸雙親。他們在上海相會,終於開始了一段較為穩定的生活。後來他前往安徽,在巢湖北岸的苗圃工作了三十年,其間歷經結婚生子、文革時被批鬥、又被妻子拋棄......。
直到民國八十年代初期,故事才發生了轉折:馬伯伯和當年來臺,生活已四十餘年的二哥取得了聯繫。藉由二哥和國外親友複雜的協助管道,使馬伯伯利用某種程序逃離了大陸(他向大陸相關人士佯稱來臺只是探親,實則打算定居臺灣)且取得中華民國國民身分證。後來,他又以持臺胞證的身分回過大陸(我不懂為什麼不會被大陸官方扣留)。這麼算起來,至今馬伯伯又在臺灣生活了近二十年,而在搬到我家樓下以前,他是住二哥家。
馬伯伯的二哥勸他來臺灣的動機,除了因為在臺灣的生活比較好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們打算向政府討個公道。當年那批被抓去做軍事訓練、空降大陸犧牲的流亡學生,無論是死是活、是坐了幾十年的牢還是像馬伯伯這樣被釋放,一生都充滿著苦難,這一切是為了誰?
馬伯伯在缺乏當年同學的消息下,勉強得知了少數幾個和他同期來臺的流亡學生後來的遭遇,發現光是打聽到的這幾個同學,命運都差很多,也都承受著各自命運中的不義:
1.最幸運的一種,是來臺後沒有被丟到大陸過的。這種人由於繼續待在軍中,因此領了半個世紀的薪水,還有榮民身分與終身俸祿,而且不斷的晉升。馬伯伯說當年的同學有人已經升到少將了。
2.第二種是被丟到大陸後,死在大陸的。這種人不但沒有薪水可以領,而且政府很黑心,還會騙家屬他們沒死。(如果有家屬。當然,通常是沒有,這些孩子當年大都隻身來臺,死了也沒人會問)照理說,如果死了,就應該有撫卹金;如果沒死,就應該領薪水。但是政府兩個都沒有給(說薪水等反攻大陸後再發給他,真是笑話!馬伯伯上飛機以前,填過的表格有問薪水由誰收,他填了二哥,可見完全是個騙局)。更沒良心的是,他們的資料後來都被銷毀了,從此在歷史中蒸發(臨行前填的那張表格,軍方卻查不到,顯然是被刻意銷毀了)。
3.第三種是丟到大陸被俘虜後,因此被共匪判刑,坐了幾十年的牢的!這種人如果有幸活著回臺灣,政府在幾年前曾經在某段日子接受他們申請成為「榮民」,有終身俸可領。但是這俸祿也有不合理之處:他們不會補發在大陸坐牢期間的薪水,更別說給予「為國家坐牢」的國家賠償!馬伯伯說,他們還應該比照在臺同學的狀況,按年資晉升;如今,這些從大陸牢獄裡咬著一條老命回臺灣的忠義之士,軍階竟然只能依照六十年前的階級!他舉例的那個同學還被莫名其妙被降了一級。
4.第四種是馬伯伯這種:被丟到大陸被俘虜後,被中共無罪開釋的。這種人依軍方的說法不但沒有補償(馬伯伯發現「會吵的小孩有糖吃」,經過複雜的抗辯,有領到二十萬元慰問金),而且應該以軍法判刑(或不被允許來臺)!軍方的邏輯是:「中共沒有判刑」的背後意義,代表當事人已經投共,或是在關押的期間被中共認為洗腦成功了(對此,我的感受是:軍方其實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應該對中共的制度有相當的了解,因為這種推測,在我看了馬伯伯自傳中的態度後,覺得軍方對馬伯伯並非完全誤解),而馬伯伯身為軍人,投降是要判刑的。馬伯伯爭取賠償時,軍方的接待人員表示「念及時日已久,且已過二十年的法律追訴期,不予追究,唯臺端所申請事由無法辦理」。更不合理的怪異現象是:馬伯伯在抗爭的過程中還發現一個殘酷的伏筆:他其實不是狹義的軍人。因為他發現有些文書中所用的字眼別有心機,將馬伯伯當年的薪級,寫成「『同』中尉......」研究後才知道這個字眼暗示了他不是真正的中尉。換個悲哀的說法:他們這批流亡學生其實受到了政治與法律文字的玩弄,隨時可能被解釋成不是軍人,而毫無人權!
接著交代馬伯伯晚年的打算,以及我對馬伯伯個人的看法:
馬伯伯的故事縱然驚心動魄,曲折離奇,讓我強烈建議他將這篇故事寄給魏德聖一類有心的電影界人士。我想它可以是一個非常好發揮的電影題材,且比起過去上映過的諸部內戰題材片,要有看頭得多!但以大視野觀之,馬伯伯的故事其實也只是國家內亂的大洪流——共匪叛亂史中,無數悲歡離合故事中的一葉扁舟。
馬伯伯領到二十萬慰問金後,在臺灣的醫院做了數年的幫傭,被迫拖著年邁的身軀,自謀生活。縱然薪資不多,卻也為他個人累積了一點小錢。由於兩岸的經濟落差,馬伯伯的小錢竟足以使他後來買了大陸的兩棟房子!一個在安徽巢湖,一個在天津。這個景況,比對馬伯伯如今看來仍頗硬朗的面貌,我總覺得是應證了他在極地荒原被俘時,另一位俘虜稱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預言。我希望馬伯伯在晚年,終能因此將自己被政府辜負的感受釋懷。
最後要告訴馬伯伯一些話,這些話是我不認同馬伯伯自傳中一部份想法,所寫的回饋。
我覺得馬伯伯心中有一個不合理的矛盾。這矛盾即使是我這樣年少的旁觀者看來,也很明顯,為什麼馬伯伯自己無法釐清?
造成馬伯伯和這麼多同學、乃至於數百萬同胞,離鄉背井六十年,顛沛流離、受苦受難,甚至死得不明不白,最後還被世人遺忘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如果是中華民國政府,馬伯伯為什麼要來臺灣?
如果是共產黨,馬伯伯為什麼要感謝他們?難道,只是因為他們釋放了您?
是誰掀起「解放戰爭」割裂了祖國?又為什麼要掀起內戰?如果他們是為了正義,那為什麼他們所統治的地區,六十年來從未削弱無所不在的特權?
是誰永遠將「人民」二字掛在嘴上,卻任由貪官污吏欺壓人民,任由黑心奸商製造偽劣商品,使人民淹沒在污濁的苦海中而無法逃脫?
是什麼樣的社會運動,造成道德淪喪、人與人之間充滿欺騙、經濟衰弱、民不聊生,使您靠著在另一邊短短幾年微薄的幫傭薪資,就買得起那裡的兩棟一品房?
是誰讓您在大陸生活的數十年,始終遭人歧視,以二等國民身分生活?是誰掀起文化大革命,使您被抄家、被不斷重複的批鬥、掛牌扣帽的遊街?又為什麼,您說那個人是「偉人」?
在人人生而平等的中華民國自由地區,即使在最嚴峻的「白色恐怖時期」,都沒有人曾經因為「成分不好」,而遭受歧視,遭受批鬥的。反觀您在大陸生活的三十多年,卻從沒有一刻,不活在被歧視、監視、欺壓的黑暗中。監獄裡是,釋放後是,參觀「剿匪展覽」時是,巢湖北岸工作時是,文革時是。
那位偉人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點沒錯嗎?這句話說得真是令我扼腕!我看透了中國幾千年歷史,每次的改朝換代,幾乎都建立在血腥的屠殺、掠奪,與永世不得真相的欺騙上。整部中國歷史,只是不斷重演「奸人當道」的定律,得天下之人總是絕情絕義人性盡泯之流!封建時代如此,共匪的叛亂亦復如是。共匪向來善用騙術,以騙術取得人民的寄望、奪取政權;且在其統治大陸的六十餘年中,每逢因其暴政,致使遍地餓殍,無人收屍時,喊出匪夷所思的新口號,並掀起另一場鬥爭,不斷的以更大的破壞、傷害、欺騙,來模糊一切焦點,規避一切責任。這樣的政權,如今已受到鐵幕中十幾億同胞覺醒的質疑,改革聲浪風起雲湧;反觀六十年前那場腥風血雨的內戰,有多少人民,睜大雪亮的眼睛,拒絕了共黨的謊言?文學泰斗胡適離開大陸前,在機場等不到北大的教授與之同行,潸然淚下。而那些滯留大陸,對共黨寄予希望的學者們,後來又是如何下場?文革期間,這些學者基本上都不得善終。連國母宋慶齡,年少時以其愛國赤誠選擇了共產黨,晚年亦受盡羞辱,死於批鬥中。學界文人尚且盲目愚昧,何況廣大的勞動人民?
正因為人民的眼睛是愚昧的,我們更應該警惕群眾運動的正當性。孔子說:「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便是此意。正因為群眾是盲目的,我們更應該致力於真相的披露,重新用客觀的角度,做出正義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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