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的風,吹到了守護安倍宅一間房間內的十二式神白虎的身邊。
於是正在寫東西的睛明,身後響起了白虎粗而沉穩的聲音:
(睛明,玄武和六合終於向道反出發了……)
「是嗎?……等了很長時間了啊。」
(「自發過式信通知他們過了近一個月——)
隱身狀態的白虎嗖的顯出身形:
「大概道反的守護妖們的動作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遲緩吧。那之後他們不是過了一個半月才淨化完聖域嗎。」
白虎雖然比青龍六合稍微矮一點,但是卻是幾個人中間肌肉最結實體格最健壯的一個。睛明的房間裡放滿了裝書物卷軸之類的櫃子,顯得空間極小,為了不碰到東西,白虎盡量縮著身子。不過好像不是特別有效,他乾脆轉移陣地站到門外走廊上。
初夏的陽光照射著,庭院裡花開得正好。
「六合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成親他們再過一個月就該回到京城了吧。那就是說……」
白虎說到一半停住了,像是思考著什麼似的把手交叉抱在胸前。
「怎麼了?」
「哦,前幾天通過水鏡對話的時候,玄武不是有個請求的嗎?那個也有點太亂來了吧?」
睛明知道他在說什麼,停住手回頭看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苦笑:
「啊,好像是有點啊。不過就調節氣氛而言,玄武和太陰的對話簡直就是絕妙!」
「睛明,問題不在這個,你要是不狠狠說他一頓,那個瘋丫頭就越無法無天啦!最終倒霉的還是我啊!」
「哈哈哈,嗯,確實。」
睛明一邊忍俊不禁的笑著,以便把筆放在硯台盒上。
他剛寫完的,使一份祈禱時誦讀的祭文。
受到籐原道長正式委託,最近他將要去一趟土御門殿,為籐壺女御的康復進行祈禱。
籐壺中宮的入內見駕,日期從當初預定的四月上旬大大推後,該到了四月下旬。這時上月中旬受到陰陽寮長官委託的安倍睛明,重新占卜選定的日子。
「祈禱之前,我想跟中宮見一下面。一個人住在土御門殿,想必一定有不少憂心事吧。況且,我和中宮早已是熟人了呢。」
這是睛明的謊話。
他早就認識的是「彰子」而非「章子」,睛明和「章子」總共就只見過一次,連話也沒好好說過一句。不過「章子」既然是中宮皇后,自然不能輕視,還是盡量見一見比較好。
「……我以前就在想,」
「嗯?」睛明回過頭去。
白虎灰暗的眼眸望著睛明。
「偷換公主雖然可以瞞過後宮的人,只怕瞞不住親人哪!」
睛明一邊做著外出的準備,一邊點點頭:
「早晚要找個機會告訴倫子大人真相。她是親生母親,要是見面時看出異樣就不好辦了。」
「那個籐原道長該想到這些才是。」
「但是根本就來不及考慮這些。但是彰子入宮的事情已經確定下來,不能告訴外界她因為受到詛咒的玷污不再適合入宮了。」
白虎一臉感慨地看著睛明。老人家脫下家常的狩衣,換上出門穿的直衣。
白虎揚眉不解的問道:
「要出去嗎?」
「不是說要去土御門殿嗎?」
「啊,是這樣。」
原來說是馬上就去啊。剛才說清楚嘛。
睛明瞥了他一眼,一邊把烏帽子戴正,一邊指示說:
「總之,我回來之前,保護這座宅院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別讓那些雜鬼再像上次那樣跑進來。」
前幾天是因為彰子的許可所以讓他們進來了,可是要是經常這樣就麻煩了。
本來這安倍宅就是守衛都城鬼門的要地。為了不讓不潔淨的東西闖入或者接近,設下了強韌的結界淨化著靈脈。
「可是,誰護衛你去?」
白虎待要站起身,睛明用手制止了他,然後用手指向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瞬時,像煙霧升起一眼出現了一個歪曲的影子,然後又消失了。
看清了那個影子,白虎重新坐好鬆了口氣。
「……啊,那就沒問題了。」
「是吧?」
睛明微微一笑,轉身走出門去。
白虎用餘光看到跟在老人身後的身影,那身影帶著不悅的神情,甩了甩束在腦後的深青色頭髮。
〔應該先派個人去,叫他們派車來接你才對!〕
總是帶著怨氣的不悅聲音在晴明的耳內響起。
晴明跨出大門邊走邊用毫不介意的聲音悠然回答:
「為了美容和健康,我們應該盡量步行!況且我家又沒有牛車。」
出錢僱傭牛童來養牛,這樣的奢侈按安倍家的家境是不能被允許的。晴明需要入朝的時候,通常會從外面請牛車來接他。
〔一大把年紀了還滿口胡言!〕
「呵呵,浪費可恥浪費可恥!今年起我的生活方針是儉樸、安靜、每天生龍活虎!」
〔笑話,老年人就該有老年人的樣子!〕
這麼好不客氣的台詞,算是關心還是嘲諷呢?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大概肯定會認為是後者吧。
晴明卻明白這當然是在關係自己,所以一點也沒有被這話影響了情緒。
在道反那個緊要關頭,因為神將勾陣阻撓了青龍的意願。回到京城後,青龍為此大為惱火。因此,在怒火平息之前他不得不在異界呆著,以防週身四溢過於激昂的鬥氣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有下次,自己決不會饒過騰蛇的性命。
---作為主人的自己,阻止了青龍實現多年前刻在心裡的誓言。老實說,也並非沒覺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
可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同族相殘。所以,真希望他能領會自己的心情。
「五月中旬紅蓮他們就該回來了吧」
〔————-〕
聽了紅蓮二字,青龍放出的神氣一下子變得緊張冷峻,露骨的敵意似乎絲毫都沒有減少過。
晴明毫無其事地說下去:
「昌浩也是……等他們回來,是不是該稍微嚴厲地批評一下呢?」
害人操了那麼多心,還提出了過分地請求。
〔……晴明〕
「嗯?」
〔別在說這種有口無心的話了。〕
青龍帶著怒氣的聲音震動著耳膜,晴明睜大眼睛,忍不住在喉嚨裡發出笑聲:
「……真是,總是被被你輕易看破,真讓人頭疼,頭疼哪!」
晴明的表情沒有一絲頭疼的樣子,眼角彎彎帶著笑意。
「再不稍微鍛煉鍛煉不行啊,最近有些超負荷,所以我深切體會到必須要提高基礎體力!」
對此青龍的反駁不是言語,而是一聲無奈的、長長的歎息。
表情總是冷冷的,語言總是很粗暴,態度一直是帶刺的,這樣的青龍卻是十二神將中最關心晴明身體的。這一點晴明心裡明白。
當然也不是說別的神將不關心,只是他指出得最瑣碎,並且也總是戳到痛處。
「最近好像變得有點愛嘮叨了呢」
嘴裡嘀咕一聲,晴明縮了縮肩膀。像這種突然變得安靜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是最可怕的了。
沒事,應該還沒事。
真是的,從年輕時起,說是統率十二神將,其實好像也只是讓他們在照顧自己而已。
晴明產生這樣的感覺也是切合實際的。
默默跟在徑直往前走的晴明身後,青龍煩悶地咂著嘴。自己再怎麼抱怨,晴明決定的事情是決不會因別人的意見而有所改變的。
也許為了心裡爽快乾脆什麼都不說隨他去比較好。可是要真的什麼都不管又可能捲進或者引起各種麻煩,甚至可能發展成性命攸關的大事。說起來,晴明的妻子若菜還在世,孩子們還沒出生的時候,在信州發生的那件事就是這樣的。
自己怎麼就選擇了這麼個男子做了主人的呢?
被這個時常縈繞在心頭的疑問糾纏,煩躁地皺著眉的青龍,突然警覺地環視著四周。
因為他是隱身的,所以沒有人看得見他。晴明也是往前繼續走了好幾步才意識到他的氣息遠了,這才緩緩停下來。
為了不引人注意,晴明也不回頭,只是小聲詢問道:
「…怎麼了?「
稍稍過了一會兒,青龍回到:
〔…阿,大概是我的錯覺〕
「哦?」
晴明瞇起眼睛環視四周,不過卻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的情況。
「…心理作用吧。」
自從道反的事件之後,包括中宮見駕日期的推遲等種種事件難免讓人變得有些神經質。
「不能再在這裡消磨時間了,走了,宵藍」
警戒了一會兒的青龍,被主人催促著聳了聳肩。
某個房屋的屋頂上,有誰正注視著帶著隱身著的青龍走向土御門殿的安倍晴明。
他巧妙地隱去了自己的氣息,讓神將也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隱著身目不轉睛地盯著晴明。
他的皮膚白的嚇人,眼睛細細的,雖然齊整卻微微吊起,嘴唇如屍蠟一般全無半點血色,漆黑得好像烏鴉羽毛般的長髮披散著,每次身體轉動都發出沙沙的響聲,注視著晴明的雙眸是鉛灰色的。
「找到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散落在風裡。
是他。
是那個在出雲見到的孩子的親族。有比那個孩子更濃的血。
「雖然已經稀釋了很多,可仍然是不容置疑的狐狸的味道。」
混雜在人類血統中沉睡著的異形的血。流淌在那個瘦小的身體裡的人和妖的混血。蘊藏著沉睡著的異族的力量。
渾濁不清的聲音,從微微上吊的卻沒有血色的嘴唇裡迸出。
「...晶霞,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那血液的味道了吧?然而,為了找到更濃的同族之血,跟我一樣,尋找味道追蹤而來了吧?一定是的。那麼…」
該怎麼下手呢?
老人前行的方向上矗立著一座龐大的宅院,隱藏在那裡的幽暗陰沉的氣息陰森逼人。男子忽然嗤嗤一笑,那看起來是個絕好的工具。
值得期待阿。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是個最佳的誘餌,這一次,長年尋找的那個獵物一定會自己送上門來。
「同族有難,自然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你的宿業阿!」
男子冷笑著,這時候一聲銳利的呵斥突然傳來:
「----男人…不,妖怪。在那上面幹什麼?」
妖怪的目光像刀刃一樣四射,搜尋著愚蠢地向自己投來敵意的對方。
只見那人獨自站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舊僧衣,手上拿著錫杖,頭戴一頂僧侶常戴的竹箔斗笠。
「妖孽,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會放過你。」
竹斗笠下面的眼眸,含著陰冷的光。
「…哦,不會放過我?你打算怎麼做?」
錫杖往地上一敲,上面的小圓環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那聲音奇妙地迴盪著,膨脹著,向四周擴張開去。
金環的聲音織成牢籠套住了妖怪,可那妖怪卻毫不在意地嗤嗤笑著。
「——-啊,這裡面真舒服…有趣有趣,你心裡的仇恨,是向著住在那座宅院裡的人的吧?」
妖怪突然用手指向前方,吊起的眼睛敏銳地瞇起。僧人一愣,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了嗤笑。
「哦?妖精,你還知道這個?」
「知道…不過,那個老人會礙你的事哦!」
僧人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恨意。
在屋頂上嘲笑般低著頭看著他的男子,忽然翩然降落在地面上。
「喂,需要我借你一臂之力嗎?那老頭我正好有用。」
「什麼…?」
「你暗中佈置在那所宅裡的法術,很容易就會被那老頭識破,那是…」
男子輕聲一笑,握住自己一綹頭髮輕輕拽下,黑絲線一般的頭髮在風中飄蕩著。
僧人警覺地擺好姿勢,男子看準一個空擋將頭髮吹向他,僧人大驚,正要後退,卻動不了身,一根頭髮纏住了錫杖上。
錫杖上的小環自己發出噹啷的聲音,與此同時錫杖開始法力四射。
僧人瞠目結舌,解開纏在錫杖上的頭髮,依附其上的妖力之深厚讓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你有什麼企圖?」
陰森的目光射向男子,像是要穿透他一樣。男子卻像是很享受這目光中的寒意一樣,毫不在意地用手摸摸脖子,微微笑著:
「我不是說了嘛,我要那老人有用。而對你不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嗎?」
僧人凝視著男子--妖怪,然後又看看手中長長的那根頭髮。
確實,有了這根頭髮,自己的法力可以大幅提高。這樣,擺平那個礙事的安倍晴明也容易得多了吧。
籐原氏是由安倍一族保護著,只有除去這個安倍晴明,安倍一族也就不足為俱了,那麼也就可以向籐原氏下手了。
為了摧毀籐原一族的話……
「……」
僧人瞇起了雙眼。他大約正值壯年,精悍的面容上刻滿憎恨,顴骨枯瘦高聳,臉色很不好。
終於僧人陰森一笑:
「…好吧!」
握住黑髮的那瞬,僧人的錫杖發出詭異的噹啷聲。
出安倍宅沿著土御門大街直著往東,橫跨富小路和東京極大路而建的龐大的府邸,就是籐壺中宮的內裡皇居(置於宮城外皇居)土御門殿。
土御門殿裡住著的是籐壺中宮和侍奉她的女官,僕人,衙役等。
道長的正妻倫子住在東三條殿,所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不會過來。本來這個時代的貴族女子就很少出門。
可是土御門殿附近的鷹司殿是倫子是所有的府邸,倫子偶爾也會去那座宅子看看。順便的,也會拜訪土御門殿,請求與中宮見面並得到允許的吧?必須在這樣的事態發生之前想好措施。
站在土御門殿大門前,晴明突然感覺什麼冷颼颼的東西掃過背後。
「…什麼東西?」
可是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之後便沒有再感覺到任何異常。大概是錯覺吧?
晴明莊重地穿過土御門殿雄偉的大門,門口的衛士卻驚訝地攔住這個連隨從都沒有一個地清瘦地老人,不讓他往裡走。
「連預先通知都沒有就往裡闖,真是失禮之至!你究竟是什麼人?」
「是左大臣派我來的,必須要證文才行啊」
晴明撓著頭嘀咕著,一臉為難的樣子。一旁隱身的青龍瞇起眼睛像是想說什麼似的。晴明對此視而不見,只管請求衛士幫他通報一下。
「請告訴家司大人,就說陰陽師安倍晴明來了。」
帶著一臉懷疑的表情,衛士中的一人進了宅子裡去通報家司。晴明目送他的背影。
晴明的表情看起來很悠閒,實際上卻在仔細觀察著整座府邸。
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難得北辰星周圍的某顆星變暗,跟章子的病沒有直接聯繫?
「…可是…」
可是星星變暗了。直接看到這個變化的是晴明之孫,吉昌之子昌親。
昌親的觀察能力大概在安倍氏族中也算是相當銳利的吧。雖然在靈力上遠不及弟弟昌浩,天分上也比成親稍微差一點。但是卻有著足以彌補自身缺陷的頭腦和判斷力。
天文博士的吉昌也馬上判斷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籐壺中宮入宮一事被取消了。
突然,一陣細微到只有晴明一人能夠察覺的風輕輕掠過。
眨眼間,他的身邊又降下一個神將的氣息。
稍稍皺著眉,晴明小聲問道
「…天後,怎麼了?」
[有不好的預感,所以趕來了]
[晴明有我護衛,能有什麼事?]
隱身著的青龍冷冷地插嘴,天後有些為難地聽著
[不是這樣的…要是讓你覺得不爽,我道歉]
[老是道歉!]
[……]
這是在晴明背後展開地對話,晴明雖然看不到,卻很容易想像得到他倆此刻的表情。
晴明撓著腦門,輕聲說
「…宵藍啊,你也得學學怎麼溫柔說話才行啊」
微微轉過頭瞥一下後面,只見天後耷拉著腦袋,而青龍則抱著胳膊,忿忿地迷著眼睛,就好像青龍在欺負天後一樣。要是勾陣在這裡,肯定要一言不發地瞪著青龍了。勾陣和天後看上去年齡相仿,所以比跟別人要關係親密得多。
不過青龍雖然擺出了慣常的一副臭臉,卻沒有硬要天後回去,大概也不是真生氣吧。
「真是的……」
晴明歎息一聲,這時候,慌得臉色都變了的家司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哎呀,晴明大人!您要是通知一聲,我們就去接您了。怎麼能勞駕您大駕親自走來呢?你們這些傢伙,這位是深受左大臣器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啊。就算沒見過,名字總該知道吧!」
訓斥著門口的衛士,慌慌張張把晴明請進門的這個家司,看起來大約和吉昌一般年紀。
「衛士門只是忠於職守而已。請家司大人不要責備他們!是我晴明連個隨從也不帶,就這麼隨隨便便徒步走來的不好。」
[就是!]
[青龍!]
對於青龍好不客氣的發言,天後表示責怪。因為家司在前面引路,所以晴明沒法回頭看他倆的表情。真是遺憾啊。
「中宮大人現在還病在床上…進宮日期定在四月下旬,要是能在那之前康復就好了,左大臣大人勢力雖然大,但後宮終究是女人的天下。我們這種人是沒法想像的…晴明大人偶爾會進宮,宮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啊?」
土御門殿的家司是道長的部下,身份屬於較低的受領階層,不夠進入內宮的等級。對於他而言皇帝所住的內宮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雲上世界了。
「嗯…建築物本身和大臣大人所住的東三條殿呀土御門殿並沒有很大的差別。不過更華貴更光輝燦爛,就像住在裡面的人們的性格一樣。」
家司很興奮地點了點頭。
「是嘛?……一定是體會出了天皇周圍后妃們的性格,那一定是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啊。中宮大人很快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了。真是令人期待啊。」
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
確實,看起來是那樣。
從身後的氣息便可以判斷出身後隱形著的青龍天後一臉對此無話可說的表情。他們作為晴明的護衛,已經多次踏入那個即使是稱作魔窟也不過分的地方了。
「…是啊」
那就這樣吧,世界上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被憧憬的東西還是在被憧憬的時候最美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家司是幸福的。
要是知道了後宮裡各個后妃所屬的女官們之間激烈而陰險的爭鬥,聽到了不時帶著火藥味的對話,他就一定不會在有這樣的心情了吧。
籐壺中宮此刻正抱病躺在寢殿東側的一張垂著帳子的寢榻上。
圍繞寢殿的走廊和廂房都用板門隔著,以擋住四月裡仍有些寒意的風,可是白天整天這麼當著,殿內一定是昏暗而陰沉的吧,這樣對病人的身體是否不太好呢?
「這一側的板門上懸窗開著,請跟我來。」
的確,東側的格欞上懸窗是向上吊起的,下面垂著的簾子在風中飄蕩,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寢榻。因為是白天,有三面的帳子是捲起的,只用屏風遮擋住視線。
從屏風的縫隙,可以看到披在發匣上的富有光澤的黑髮長髮。
晴明想到了彰子的頭髮,她的頭髮也是烏黑潤澤,長度超過了她自己的身高。不過自從來到安倍宅之後,她的頭髮變短了,不再能拖到地上了。
晴明注意到以後曾驚訝地詢問過她,這個曾經是大貴族家公主的少女笑著回答道,是因為幫著做家務時太礙事,所以讓天一玄武幫忙剪掉了些。
「他們替我剪得很齊,所以我想應該不算難看吧。」
說這話時,彰子把頭髮攏到後面,像是確認一樣用梳子梳理著,目光淡定而平靜。
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個本該連頭髮都由專署的女官來梳理的少女,告別了過去的一切,開始學習新的生活方式。
晴明在走廊上坐好。觀察著簾子後面的橫躺著的中宮的情況。
這個少女承擔了彰子的命運,走向了未知的未來。或許是因為她要走的路還沒有確定下來,晴明的占卜顯示不出明確的結論。
「家司大人,很抱歉,可否稍微離遠一些?」
「哈?…這…但是…」
「我需要稍微用點法術探查一下中宮大人的病情,所以需要全神貫注。身邊有人總是有點容易分心…」
「啊,是這樣啊。」
家司恍然大悟一樣點點頭。雖說是初次見面,但這終究是大名鼎鼎的絕代陰陽師安倍晴明,他的話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那麼我先退下了,寢榻旁邊有中宮大人的幾名侍女,有事您儘管吩咐她們。」
「多謝。」
目送著家司離開去做他原來的工作,晴明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
「…有侍女在啊…」
一定是道長千挑萬選出來的兼具知性與教養的侍女們吧。她們自然也把章子當成了彰子。
不過下人不可能對中宮直呼其名。她是皇后,身份高的多。如果膽敢直呼其名,一定會被處以不敬之罪,受到降級,流放甚至極刑。
晴明當然沒有冒這種風險的打算,恭恭敬敬開口說道
「…中宮大人,是我,晴明」
以前見彰子的時候,晴明也是這樣穩重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屏風後面有微微的喘息聲,稍隔幾秒,纖細的聲音傳來:
「…阿…晴明大人…」
晴明輕輕低頭行禮,旁邊隱身著的青龍和天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聽到過這嗓音,不,是和這嗓音幾乎完全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的嗓音。
[沒想到這麼相似…]
天後驚訝地感歎一聲,青龍則好像已經驚得張口結舌,晴明眼角的皺紋皺得更深了。
「久疏問候,聽說中宮大人身染疾病,令尊托我為中宮大人祈禱,所以……」
屏障的後面,中宮似乎輕輕喘了口氣
「…父親大人阿?…大家,都還好嗎?」
晴明瞇起眼睛。明白了中宮話裡的真正含義,他這樣回答道:
「…嗯——-令尊賜給我家的花兒也很好」
「是嘛…」
中宮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喘得厲害。晴明知道看來即使是這麼短時間的會話,對她的病也是極消耗精力的。
「我將改日前來為您祈禱康復。有晴明在,您什麼也不用擔心。」
感覺屏風後面的少女微微露出了笑容。
這時候,一個侍女膝行道晴明的面前,悄悄給他遞了個眼色。
晴明明白這是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打擾中宮了。
輕輕點頭,晴明向中宮行禮告別,確實,不能打擾病人太久。
晴明正要起身,耳畔突然又傳來自己所熟悉的,不過卻是發自另一個人口中的聲音:
「晴明大人…」
喘息一下,籐壺中宮靜靜地對晴明說道。
「謝謝您——為了我…」
在別人聽來,不過是禮節性地一句謝詞。可是在晴明聽來,這句話卻無比沉重和哀傷,在他的心裡久久迴盪不息。。
晴明向她行了更深的一禮,離開了東側的廂房。
穿過門,走在長廊上,晴明疲憊地吐出一口氣。
改變了命運的彰子,和,同樣改變了命運的章子。
因為寄住在安倍府,所以對於晴明來說,彰子更為重要一點。但是,守護章子也是他的餘生必須盡到的責任。
「…不過,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明顯感覺到背後投射來的飽含怒火的凌厲的目光,晴明苦笑了一下。
稍微一說這樣的話,十二神將馬上就會又這麼激烈的反應,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的呢?
十二神將聚集在自己的麾下,已經將近60年了。
晴明想起了很久以前,當年的青龍,比現在更愛挑剔。更不會好好說話。相比之下,現在的青龍已經好相處多了。
——-我說,你就非得老是擺著那麼一張冷臉嗎?久不能別讓人來看見你眉間一個「川」字嗎?
半無奈地對青龍說這話的時候,晴明正是現在使用離魂術時出現地那般風華正茂。
而聽到這話的青龍只是帶著不高興的臉色瞥了晴明一眼,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臉。
——唉,你啊…
瞇著眼看著青龍的晴明,無奈地歎息一聲,微微笑著。
——那麼,十二神將之木將青龍,我賜給你一個名字吧
年輕的晴明便擅長驅使言靈。愛挑剔的神將們是屬於森羅萬象地冥冥中地一員。那麼言靈對其也能起到作用吧。
神將中,得到自己賜予言靈之名地,青龍是第二個。
很快第一個得到賜名的神將就要回來了。一定,帶著複雜的情感,難以理解的思緒,以及,不知所措的眼神吧,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
突然,晴明停下了腳步。
[晴明?]
青龍詫異地詢問聲穿過耳膜。
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在背上掃過。
是什麼,是誰,不清楚。
可是,肯定有什麼正看著自己。
用陰冷灰暗的目光,像是要射穿自己一般地凝視著。
那張嘴扭曲成笑地÷的樣子。
剎那間,有什麼從身體裡向上升騰而起,直穿心臟,瀰散到全身。
「啊…」
腦海裡白色的閃光灼燒著視網膜,晴明踉蹌幾下。
[晴明大人?!]
天後驚恐的呼喊在耳內激盪。
拚命地想要保持平衡,卻結於站立不穩單膝跪下。
在胸腔內,灼燒感火辣辣的。
[晴明!]
青龍現出真身,神色大變。
「…小聲點」
晴明臉色蒼白,說完這幾個字,深呼吸一口,吸進的空氣卻劇烈地刺痛了肺部,胸腔的灼燒感更加強烈。
呼吸困難。
[晴明大人,振作點!]
晴明朝悲喊著的天後微微笑了一下。
抱歉,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
「…天後…」
想要說不要緊,晴明卻徑直倒了下去。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天後,讓開!」
推開天後,青龍把主人背在肩膀上。不由得吃了一驚,什麼時候起,主人變得這麼輕了?
咂了咂嘴,正要翻身回去,青龍的耳邊響起了嚴肅的聲音。
[要是晴明突然不見了蹤影,會傳出這裡有異形或者妖孽害人的謠言,還是把他放在這裡,等人過來吧。]
「…天空…咳!…」
青龍怒氣翻騰,緊緊咬著嘴唇。
天後用顫抖的眼神看著他。
「青龍,照他說得去做吧,不然…」
「切!」
作為統管十二神將的天空,極少從異界出來的。現在也不是隱形來到這裡,而是只向他們傳音說話而已。
可是他說的是正確的。如果晴明就這麼突然消失了,一定鬧的滿城風雨的。
青龍壓抑著怒氣,將晴明放在冰冷的地板上。晴明臉上刻著的道道皺紋,讓他痛苦的意識到晴明的衰老。
之前忘記了人類的生命,跟神將們比起來,有多麼短暫和脆弱。
不,不是忘記,是自己刻意不去想而已。
「……啊?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您怎麼了?」
路過的家司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晴明,大驚失色地跑過來。聽到他地呼喊,又跑過來幾個侍女和雜役。
「青龍,交給這些人們吧,我們只有…」
只有跟在他身邊而已。
天後懊惱地咬著牙,要是天一在,還能施法稍微減輕主人的痛苦。而自己和青龍卻都沒有那樣地本事。
即使是身為十二神將,卻原來也是這麼地無力地存在啊。
看著家司他們慌慌張張把晴明送進屋裡,青龍突然轉動視線。
視線落在西側的圍牆上,青龍縱身而去。
「青龍?」
慌忙追趕而來的天後,向單膝跪在院牆上察看四周的青龍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
青龍一邊謹慎地看著四周,一邊壓低了聲音
「…有一個暗色的影子潛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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