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暗之中,嘶的一聲,突然有某樣東西掠過腦後。
昌浩沒有回頭,大叫道:
「歸命!佛法僧三寶!神聖無量光智悟!一切!利成!」
那從四周張開準備包圍昌浩的黑暗發出了一聲悲鳴後退散了。
那裡趁著夜暗想偷偷進行襲擊的妖怪。雖然它已經盡量想把妖氣隱藏起來了,但是結果還是讓昌浩感覺到了。
昌浩右手保持打出的刀印,繼續警戒著。旁邊飄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鼓舞著他道:
「加油~不要輸哦——晴明的孫子——」
昌浩的旁邊站著一個正不斷揮動著前足,用後腿站立著的生物。
昌浩一瞬間把眼前的敵人的存在拋在到了九霄雲外,咧著嘴吼道:
「不要叫我孫子——————」
在廂房中窺探外面情況的安倍昌親聽見那一聲怒吼後不禁輕輕按著額頭——
「……」
另一個男人看到他這個樣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是安倍成親,是昌浩和昌親的哥哥,雖然年經,但已經身居陰陽寮的歷博士之位。
「算了,有威勢是件好事嘛 。」
「是這樣嗎……」
弟弟昌親不禁露出了懷疑的眼神。成親苦笑了一下,然後回頭看在背後渾身顫抖著的年輕宮女,以及她懷抱中一臉驚恐的孩子。
「不用擔心,我們會保護你們的。」
宮女青著臉點點頭。在她臂彎中本來充滿了恐懼表情的孩子突然吊起了眼角。
「快點收拾那個妖怪啦!笨蛋!」
笑得一臉燦爛的成親眉毛抖動了一下。
看到他這個反應的昌親若無其事地扯了扯兄長的衣角。
成親回過頭來,臉上一瞬間露出了憤慨的神情,但是神色馬上變得緊張起來。
「……看來不容易對付啊。」
就在他這樣說著的時候,本來關著的門突然被推開,一陣疾風灌了進來。
小孩突然發現了一聲短促的悲鳴。
「你們究竟在幹什麼啊,沒用的傢伙!」
「哥哥,護身壁!」
在小孩罵出口的同時,另一個聲音也大叫起來。
昌親無言地回應了。他單膝跪地,在冰冷的地面上飛快地劃了一條線。
「————禁!」
地上劃出來的橫線中,一座不可視的牆壁稍然騰起。
一秒之後,一團黑影般的東西從開著的門中飛了進來。宮女發出的一聲尖銳的驚叫直刺耳膜。
然而昌親築起的那道牆把瞬間飛來的黑影彈飛了。
一聲銳利的拍手聲響起,成親雙手合十,眼睛瞪視著黑影。
「歸命!持蓮華!不空!尊勝伏~!顯現~顯現!成就吉祥……」
剛剛被彈飛的黑影重整了體勢,凝視著成親。發出低沉咆哮的黑影被真言的威力所壓制,開始不斷後退。它似乎輸給了成親的法力,從廂房之中退到了玄關門外。已經準備妥當擺出架勢的昌浩舉起刀印,猛地揮了下來。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猶如彎月的清冽靈氣之刃向著黑影飛去,可是被它避開了。只見它狠狠瞪了昌浩一眼之後忽然消失了身影。
周圍飄蕩著的沉重空氣被那彎月之刃一掃而空。
昌浩看著空無一物的空間咬緊了嘴唇。
「可惡……竟然被它逃了!」
「那黑色的東西……是猛獸吧。」
在昌浩的旁邊不露破綻地防備著的小怪解除了警戒。晚霞色的眼睛掃了一眼廂房之中,側著耳朵道:
「……那個小鬼究竟幹了什麼?」
小怪低聲嘀咕道。昌浩慌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小怪,不行,不能這麼說啦。」
「咦咦咦咦?有什麼關係?反正那傢伙也聽不見我說話的聲音啦……」
小怪似乎很不爽地豎起了長長的尾巴,然後斜著身子看著昌浩。
這隻怪物,身材比貓大一點比狗小一點,全身披著雪白的毛皮。長長的耳朵垂在後面,脖子上有一圈勾玉似的突起,額上則有著紅色的花樣圖案。四肢的前端有著五隻爪子,那半瞇著凝視昌浩的眼睛,彷彿融進了一片晚霞的赤紅色。
地球上不管哪裡都找不到這種生物。那是隱藏了真正面目變化而成的異形之物。
昌浩把它叫做小怪。
這個時候小怪突然豎起了耳朵,然後移動著視線掃視周圍。
同時小孩子高亢的聲音響起。
「討厭死了!討厭死了!這些傢伙根本就一點也不管用!叫晴明來啦!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派到別的地方去,快叫晴明來————!」
小怪的眼睛一瞬間劇烈地搖動起來。
在小怪往前氣勢洶洶地踏出一步的時候,昌浩連忙一手扯著他的尾巴,小聲叫住他。
「小怪,這個時候你就忍耐一下吧。」
「不要阻止我,昌浩。不管什麼情況,有些話是不應該亂說的!」
回過頭來看著昌浩的小怪吊起了眼睛,露出了牙齒,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文博士安倍吉昌的三個兒子特意前來保護他,他竟然還敢說這樣的話!」
昌浩看著小怪那憤怒的樣子,死心似的嘆了一口氣。
「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老實說昌浩自己也很惱火。自己也就算了,可是大哥的成親和二哥的昌親都是陰陽寮中一致被公認將來有作為的年輕術師。當著他們的面竟然說出這種無能啦不管用啦之類的話,實在叫人發火。
可是這種事情,自己也不能隨便說出口。因為——
「……誰叫他是左大臣大人的兒子,鶴少爺呢……」
那是當正月的各種儀式終於告一段落,到了正月過半的時候的事。
當代第一大貴族籐原道長派了一個使者到昌浩的祖父安倍晴明那裡,要他馬上前去晉見。
晴明匆忙出去,回來已經是日落西山時分。
一臉嚴肅,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的晴明把兩封信交給了十二神將之一的風將白虎。白虎接到命令後立即出發,然後昌浩被叫了過來,渾身雪白的小怪也跟著一起,站在旁邊雙手環胸觀察晴明的臉色。
「怎麼了?臉色看來不太輕鬆嘛。」
「嗯,發生了一點比較麻煩的問題。」
昌浩從祖父那神色凝重的表情中覺察出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連忙端正了坐姿。
「爺爺,左大臣大人他說了什麼……?」
晴明把視線投向一臉真誠地向著自己發問的十四歲孫子,充滿困惑地嘆了一口氣。
「……是詛咒,還是咒殺呢……」
「什麼?」
小怪皺起了眉頭,坐在它身後的昌浩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某個人要取左大臣大人性命的意思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可真是大事了。
籐原道長是當代第一大貴族,在朝廷中也擔任左大臣和內覽之職,擁有莫大的財產。因為處於他的職位經常會被人懷恨或者嫉妒,所以經常會找擁有絕代大陰陽師這個稱號的安倍晴明商量各種事情。
去年冬天過半時讓長女作為女御入住籐壺宮中,據說馬上就要有聖旨下來要冊封為中宮了。
昌浩露出了認真的表情握緊了雙手。
現在天皇身邊有著無數妃嬪,所以其中應該有很多人對於籐壺女御入宮這件事感到大為不滿的吧。說不定施下詛咒的人就是跟這些妃嬪有關係的人也說不定。
如果左大臣真的有危險的話,那就一定要想辦法避免才行。自己有這麼做的義務。
「……昌浩——」
聽到祖父叫自己的昌浩連忙抬起頭,只見爺爺那皺紋滿佈的臉正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自己。
「爺爺,什麼事?」
「被詛咒的人,不是左大臣。」
「咦?」
「那麼是誰?你的確是給道長叫出去的呀?」
對左大臣直呼其名的是小怪,是跟人世間的身份、地位等無緣的存在。不管對方是誰,他都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晴明看了用後腿搔著脖子周圍的小怪一眼,點了點頭。
「你說得沒錯,是左大臣找我商量的。他說希望我能夠把他那九歲大的少爺從每晚都會出現的妖怪手中救出來。」
而之後受爺爺吩咐前往東三條殿是在第二天。那是正月過半,望粥的節日(望粥節在正月十五日)。
一大早就在大內裡宮中做完一天工作的昌浩在中午之前回到了安倍府,然後還沒有來得及稍作休息,就已經開始做外出的準備了。
據說身份不明的幻妖經常在左大臣的府邸東三條殿的西邊廂房中出現,只要一有空隙就會立刻潛入主屋之中襲擊年幼的左大臣家少爺。
小怪看著昌浩從櫃子中拿出念珠和符咒等進行挑選的樣子,思索著說道:
「詛咒的對象是左大臣家的少主嗎。果然是那個吧。針對他的兒子而不是本人的話,會讓道長感受到比起針對自己還要大的傷痛,就是瞄準了為人父母的心理才會採取行動的手段吧。」
昌浩停下正在分選符咒的手,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聽說那位少主只有九歲,應該也不懂得什麼抵抗的手段。」
順便說一句,要說九歲時的昌浩的話,由於各種各樣的理由暫時喪失了陰陽眼才能的他什麼妖魔鬼怪也看不見,所以每天都在持續死記硬背理論,徹底地把技術塞進腦子裡這一項苦差。
那個時候大他許多的哥哥已經結了婚,並且住到妻子家裡了去了。所以昌浩和他們一起渡過的日子時留下的記憶只有那麼一點點。因為年齡差距比較大,所以哥哥們都非常疼愛他,要是一旦做了壞事或者闖了禍的時候,也會被罵得很慘。如果光是說話聽不明白的時候甚至還會有拳腳侍候。
「尤其是成親哥哥,可真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啊……」
「嗯?你指的是什麼?」
聽見昌浩自言自語的小怪問道。
「不,我只是在想小時候做了壞事的時候總被他們打……」
小怪用力點了點頭,彷彿在說那是理所當然似的。
「對於語言方面還不太能夠理解的小孩來說,只用嘴巴說的話是行的嘛。所以要讓他用身體記住才行。這是當然的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
昌浩坦率地表示同意,腦內隱約浮現起某個場景。
——……!
異常嚴厲地斥責自己的聲音。
昌浩反射性地看著自己的手掌,一邊不停地把右手的手指張張合合,一邊側著頭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究竟是什麼呢?好像有什麼曾經發生過而自己卻已經忘記了似的。
因為是小時候的遙遠記憶了,所以也許將來會因為某些契機想起來也說不定,但是現在的話無論怎麼想,都還是回憶不起來。
遲點問一下爺爺看看吧。
當昌浩把好幾張符咒放進了懷裡的時候,門的間隙之中傳來了清脆的聲音:
「昌浩,露樹夫人說讓你出去之前先去吃點望粥哦。」
推開門走進來的是身材比起昌浩矮上一個頭,年齡小一歲的少女。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彰子。」
彰子眨了一下眼睛。
「其實我以前就覺得……」
「唔?」
彰子在昌浩旁邊坐了下來,微笑著說道:
「昌浩你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是人家幫你做的,你都會很坦率地表示謝意呢。」
「可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彰子回答道,臉上的笑容顯得更深了。
現在的她因為某些原因,現在正在安倍府中半永久居留中。其實她的真正身份是當代第一大貴族家中的千金小姐,在剛來這裡的時候可真吃了不少苦頭。最近聽說使用菜刀的手法終於變得嫻熟些許了。
「今天露樹夫人還表揚我了呢。說我做事越來越利落了。」
不過跟露樹比起來的話,應該還是相差很遠吧。
看到彰子雙手緊握在胸前高興地說著的樣子,昌浩和小怪微笑地聽著。因為他們都知道彰子曾經多麼努力地去學習這一切,所以也十分能理解她現在的這份喜悅。
「那就太好了。啊,這麼說來,彰子,我有件事想問你的說……」
「什麼?」
彰子不解地側著頭。小怪繼續說道:
「我們現在要去東三條殿,在你印象中西邊廂房是什麼樣一種感覺?」
「咦?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聽見小怪這麼一說,彰子不禁瞪大了眼睛。東三條殿是彰子出生長大的地方。
「嗯,有一點吧。不過不是你父親,是你的大弟弟。」
「鶴他怎麼了?」
聽見彰子這麼一問,昌浩終於知道了那個少主的名字。原來如此,叫做鶴嗎。
在安倍家一般不使用乳名。以前晴明嘴上經常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什麼的,所以在一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取好正式名字了。不過好像這是從晴明這一代才開始沿用的風俗,聽說他在小時候的乳名叫做安倍童子。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安倍家的孩子」,真是個好理解的名字。由於本人對這個乳名沒有半點好感,所以昌浩的伯父吉平以及父親吉昌從生下來的時候起,就已經直接叫吉平和吉昌了。
不過這只是安倍家的習俗。一般來說男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取乳名,到長大舉行了完服儀式之後再取正式名字,這才符合習俗。不過在貴族之外的市井之家倒不會太在意這種事情,這樣做的也很少。安倍家的家風比貴族要奔放一些,也許比較接近平民風俗。
「據說西邊廂房中每晚會出現幻妖,情況似乎很不妙。為了退治妖怪,似乎要把久未相聚的安倍家三兄弟聚集一堂。」小怪舉起前足滔滔不絕的說明,昌浩則在旁邊不斷點頭。
「本來是讓爺爺去進行退治的……」
仔細問了情況之後,據說過了初三之後幾乎每天晚上幻妖都會出現。最初似乎還不敢接近廂房,但是後來距離就慢慢縮短了,前幾天終於踏上了走廊,甚至還卡嚓卡嚓地拉開門,想進入屋中。
最初注意到妖氣的是跟著少主的宮女。
「據說宮女一開始因為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所以就往廂房外面看了看,發現有一個黑影在屋外徘徊,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狠狠瞪著他——」
「那一定是桂野了。母親經常說她是宮女之中眼睛最尖的呢。」
彰子原先生活在東三條殿的東北廂房之中。由於東三殿非常大,就算在同一座府邸之內也極少到別的廂房中去。
「你看,我住的那個東北廂房跟西邊廂房離得比較遠不是嗎?雖然鶴有時會到院子中或者在我房間附近玩,但是從來沒有進來過。應該也就是一個月之中見中幾次面而已吧。」
「是這樣啊……」
昌浩聽到她這麼說不禁有點驚訝。
他一直以為所謂的兄弟姐妹就應該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經常碰面的。至少在安倍家中在兩個哥哥結婚離開這裡自組家庭之前都一直是這樣。
「嗯,不過,我也覺得他很可愛呀,畢竟他是我弟弟嘛。雖然有點粗魯,不過根子裡是個好孩子呢。」
彰子雖然說他只是有點粗魯,可是現在的昌浩覺得他已經不是可以用「一點」來形容的了。彰子一定是搞錯了。
因為剛才消失的幻妖說不定還會再次進行襲擊,所以昌浩和小怪就坐在圍著西邊廂房的走廊上觀察周圍的情況。
而九歲的少主則在房間中一邊看著惶恐不安的宮女,一邊對著成親和昌親發洩——
「你們真是太沒用了!我要去跟父親說,請他換晴明過來!」
少主也不知道是不是吼累了,說完這句話之後終於閉上了嘴巴。成親看他終於肯閉嘴,以一臉落落大方的表情露出了淺淺的微笑。看見他這個樣子的昌親微微挑起了眉毛。
「……少主,也許真如您所說,我們是無能又沒用的木偶,但是我們的祖父安倍晴明現在也很忙,所心能不能就請您再給我們多一點時間來處理這件事呢?」
昌浩和小怪通過門上的間隙聽到了成親所說的話後,不禁面面相覷。
以安倍家長男安倍成親的性格,對於侮辱自己家族的行為是最為討厭的。雖然因為對方是左大臣的嫡子,所以才會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說話,但是對於兄弟來說,現在他的怒氣簡直是不用看都知道。證據就是昌親現在正拚命踩著哥哥的衣角,防止他突然輕舉妄動。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成親的話之後覺得不爽,鶴再次開始大吵大鬧起來。小孩子特有的尖銳嗓音像刺一樣刺進耳膜之中。
「……真是讓人發火啊……」
以前,在完服儀式舉行之前,昌浩和父親吉昌第一次來到東三條殿的時候,就曾經想過像這樣子的大貴族的嫡子的話,肯定想法方面也和普通人有著很大不同。希望不是太任性那種就好了。
誰知當初自己的預測竟然這麼準確。不,其他貴族子弟也就算了,可是自己和這個左大臣的嫡子的話,一定合不來。
小怪看到昌浩的臉色越來越不高興,於是後腿一下子直立起來,啪啪地拍著他的肩膀。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對方可是當代第一大貴族的獨生子哦!」
「這個我知道啦!」
可是,讓妖怪逃走了的自己也就算了,連已經好好完成了保衛任務的哥哥們也被他叫做「不管用的傢伙」,這個昌浩是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從門的間隙中看見哥哥們被那小鬼當作出氣筒發洩的樣子的話自己就會忍不住生氣,於是昌浩只好把視線移向庭院。
東三條殿的庭院相當廣闊,當風貼著池面吹過來的時候,空氣就會冰冷得好像會把全身都凍僵。雖說現在已經是春天,不過還只是正月中旬,而且太陽也已經西沉了,,所以氣溫更是驟然變得寒冷起來。
廂房之中被屏風和幾賬圍著,還放置有火桶,所以應該比外面暖和很多吧。
「真好……」
昌浩有點恨恨地說道,一手把小怪抱了起來,然後把它渾身雪白的長長身體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面,往手上吹了一下熱氣。
「昌浩,你究竟當我是什麼了?」
「現在的話,覺得是件十分不錯的防寒用具。」
「……」
小怪原來是打算表示抗議的,卻得到了這種十分肯定的回答,只好閉上了嘴巴。昌浩掃了它一眼,那晚霞色的眸子正呈半瞇狀態。
可是真的很冷嘛,有什麼辦法——就在昌浩在心中這麼想著的時候,腳下突然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氣息,直往背上爬去。
小怪跳了下來,飛快地四下打量。只見一隻四足的幻妖猛地跳過高欄。躍了出來。
「果然是猛獸……」
幻妖正準備撲向昌浩,小怪連忙用身子一擋把撞飛,幻妖的身體撞到了緊緊關著的廂房側門上,那震動連在走廊上都感覺到了。不過它馬上就翻身躍了起來,向著小怪直衝過來。
「小怪!」
小怪為了迴避徑直衝過來的幻妖的攻擊,連忙飛身躍起。然後用前足抓著側門上方的鐵鉤掛在上面。下一秒,幻妖已經向著小怪撲了過來。
「嗚哇!」
小怪嚇了一跳,一蹬後腿翻身,勉強避過了幻妖的攻擊,然後鬆開了抓住鐵鉤的前足。
在空中翻了兩圈這後一扭身體,僅以後腿在走廊上著地。
在旁邊看著的昌浩不禁忘記了眼前的危險狀況,被這華麗的表演所感動,反射性地拍起手來。
「好厲害!太棒了!」
「是吧是吧,你看本大爺這靈巧的身手可真不是蓋的~~」
小怪舉起雙手得意洋洋地說道,不過很快地,他再次躍起。因為調轉身子的幻妖已經從背後攻擊過來了。
「怎麼回事,難道這傢伙打算先收拾我嗎?」
小怪躍到了圓形的高欄,一邊跳躍著避開後面追過來的幻妖一邊瞇起了眼睛。
那種蹦蹦跳跳,一邊打著跟頭,又或者做著空中三百六十度大迴旋一邊躲避幻妖攻擊的樣子,在旁人眼中看來就像是在玩耍一樣。
昌浩啞然地看著小怪跟幻妖的對陣之時,一匹黑色的猛獸突如其來地衝了上來。
昌浩正坐在走廊的盡頭,被這個出其不意的奇襲嚇得反應慢了半拍。
「昌浩!」
小怪的大叫了撞擊在胸膛上的衝擊幾乎同時發生。
「嗚……!」
昌浩被衝擊壓制著,身體失去了平衡,從連接著走廊的階梯上滾了下去。
這個時候幻妖突然消失了身影,昌浩背向那十數級台階直往下墜落而去。
「嗚哇~!」
「嗚啊……!」
雖然總算避免了扭斷脖子這種最壞的事態,可是由於衝擊太過強烈,所以成為了昌浩的墊底毯子的小怪還是不禁發出了慘叫。另一方面昌浩也發出了無聲的悲鳴,一時動彈不得。
昌親聽見了外面的騷動,驚訝地打開門衝了出來。
「昌浩!?」
昌浩勉強睜開了眼睛。
只見階梯上方有個人正在俯視著自己。是二哥昌親。明明平時是那麼處變不驚的他,現在卻難得地慌張得臉色都變了。
接著,哥哥的身後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小小的影子正在俯視著自己。陽光從他的背後投射過來,所以表情看不真切。
注視著無法動彈的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唇在動,傳出了聲音————
「……嗚……好重……」
後背下面傳來了小聲的呻吟,眼前的幻影消失了。
昌浩眨了眨眼睛。
「……小怪,雖然被你救了還說這樣的話有點不太妥當……」
「什麼?」
「你不覺得用那個姿態的話要撐起我有點勉強?」
「……覺得。」
小怪回答道,可是還是不死心地繼續用力支起昌浩的上半身。然後把雪白的身體伸展了一下,一臉不爽地說道:
「可惡,我太大意了……」
自己以為那個幻妖不會有太大力量,所以根本沒把它放在眼內。
「沒事吧?」
昌親走了台階來伸出手,昌浩抓住他的手,站起身來。
「沒事,只是有點痛罷了。」
昌浩拍了拍衣服上現的泥土,踏上了走廊,然後向正在廂房中的宮女招了招手。
「對不起,有點事情我想問一下……」
宮女桂野用有點害怕的表情看著成親。只見他點了點頭,才戰戰兢兢地走出走廊。鶴仍然在她的背後不停地數落著什麼,聽在耳裡十分刺耳,可是實在沒有辦法。
「那個,請問有什麼事嗎?」
桂野誠惶誠恐地問道。昌浩伸手指了指台階。
「請問最近有沒有人從這個台階掉下去過?」
昌親和小怪沉默著聽著昌浩說話,小怪瞄了昌親一眼,只見他有禮貌地回應了自己的目光。
昌親知道小怪的本來面目,成親也是。
現在這個雪白的身體不過是偽裝,小怪的真正面目是十二神將的騰蛇。作為凶將,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十二神將中最強的。偶爾迸發的鬥氣之中還著火焰特有的凌厲氣勢。現在的他把真正的力量封在這個小怪身體之中,所以如果沒有靈力的人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像剛才那種情況,他也可以恢復本來面目來救昌浩,可是這樣一來的話身體之中那強烈的神氣就會噴發出來。如果不是到了無路可走的情況的話,隨便讓一般人看見他的身影並不是上上之策。
桂野聽到昌浩這麼一問,開始沉思起來。
「……這麼說來,在正月的時候來這裡作客的矩忠大人的少爺曾經從樓梯上掉下來弄傷了腳……」
「是中納言大人的少爺嗎?」
這麼問的人是昌親。昌浩自己倒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由於只是陰陽寮之中的直丁,處於最下層的職位,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去記住朝廷中上層人員的長相和名字了。
桂野點點頭。
「是的,之前才剛舉行過完服儀式,可是據說在腳傷治好之前卻沒能進宮面聖,一直在府邸中養傷……」
在夜半已近三更的時候,昌浩和小怪正向著中納言籐原矩忠的府邸飛奔而去。
由於心情比較鬱悶,而現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不用擔心會碰到誰,所以昌浩就乾脆把一直戴著的烏帽子交給哥哥保管,然後把髮髻解下來,在腦後綁成一束。
「我看到了一個人影在台階上面俯視著我……」
在他旁邊跑著的小怪搖了一直那雪白的尾巴。
「你覺得那跟現在這件事有關係?」
昌浩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嗯,應該有。」
那俯視著自己的身影,是鶴。正用憤怒的聲音大聲說著什麼。
幻妖所留下的氣息讓昌浩看到了那個情景。所以一定是曾經在那裡發生過什麼事了。
據說那一天中納言矩忠曾經還著剛剛舉行完工完服儀式的兒子到東三條殿來作客。矩忠和道長在宴會上談笑風生,而兒子克時則和年齡相近的鶴玩耍。
矩忠的府邸就在左京的南面的六條街上。應該不用半刻鐘就能到了吧。
「至少在亥時之前……」
說到這裡昌浩突然閉上了嘴巴。
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
只見來人穿著一身襤褸的墨染僧衣,明明是深夜。卻依然戴著帶網罩的斗笠,一直遮到眼睛。右手拿著的錫杖每走一步就沙拉沙拉地發出厚重的響聲。
小怪一躍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半夜三更還在路上亂逛,還真是個可疑的和尚啊。」
「小怪,我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啦。」
「的確。」
昌浩從僧人的旁擦身而過,就在那一瞬間,脖子後面掠過一絲冰冷的氣息。
小怪也立刻露出了警戒的樣子,全身的毛都倒豎起來。
昌浩連忙轉身看著背後。
剛剛從身邊經過的僧人也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自己。昌浩也站住了。
僧人突然又再轉身,無言的邁步離去了。昌浩目送他的背影離開,有點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不知為什麼,有點奇怪的感覺。」
小怪警覺地瞇起了眼睛。
「那個僧人……法力可不小啊。」
昌浩和小怪所感覺到的是即使對方已經極力隱藏還是隱約飄散出來的力量的一片鳳毛麟角。
「是高野或者是比的和尚嗎……」
不管裡哪裡的,到了三更半夜還在街上閒逛這種事畢竟是比較少見的。
兩人沒有多加思索,馬上又專心趕往矩忠府邸的方向去了。
等昌浩邁步離開之後,僧人再次停下腳步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挑起,然後抬起了斗笠,出現在其下面的是一張三十多歲甚至更為年長的臉。
「……被發現了嗎。果然不愧為安倍家的小兒子啊。」
中納言矩忠用力搖著似乎正在做著十分可怕的惡夢的兒子。
「克時、克時、振作點!」
渾身冷汗的克時突然張大了眼睛。
「……父親……」
矩忠看到兒子醒了,終於放下心頭大石似的舒了一口氣。
「是不是腳又痛了?要不要讓人準備冷毛巾?或者叫藥師過來……」
克時跳了起來。
「不,我沒事的……只不過是做了惡夢而已。」
是嗎。矩忠搖搖頭,臉色變得陰暗起來。
「你也已經長大成人了,得學會像樣點才行。不要再出現像上次那種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失態了。左大臣家的少主也因為這件事受到了驚嚇,一直躲在廂房中沒有出來哪。」
克時的手用力握住了代替被子披在身上的褂衣。
「……是。」
「都已經十一歲了,要顯得沉穩一點才行。好了,慢慢睡吧。」
克時低下頭點了點頭,父親就逕自出了房間。門被關上了,克時狠狠咬緊了嘴唇。
「…………」
他的兩手依舊緊緊抓著褂衣。
做了惡夢這個是真的。可是自己卻完全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夢。
他伸手捲起了左手的袖子。上面纏著一串黑色的念珠,據說只要戴著這個的話,就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可是——
「……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好事,不是嗎……」
腳傷好得也很慢。最近食慾也不好。因為一直積壓在心中的感情得不到宣洩的緣故吧。
很想說出來,告訴父親真相不是那樣,可是,卻說不出口。
好不甘心。不甘心。腳好痛。胸中好沉重。
克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然後隔著衣服摸著左手上的念珠。
希望今夜,真的能做個好夢……
昌浩終於趕到了中納言的府邸,突然停下了腳步。
小怪露出了緊張的神情低聲說道:
「這個……究竟是怎麼回事……」
從收拾得十分整潔的府邸一角中湧出來一股帶著赤紅的黑色霧靄。
「和那個……黑色幻妖是同一種氣息!」
突然,眶噹一聲,從背後傳來了金屬碰撞的聲音。
昌浩和小怪嚇了一跳,連忙轉身。
就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站著剛才那個僧人。
昌浩屏住了呼吸。從這個僧人身上完全感覺不到氣息。
「……我可不能讓你們妨礙我啊。」
「什麼意思?」
低聲這樣子吼道的是小怪。昌浩只是不停地小心翼翼地呼吸著。
僧人再次搖了一下錫杖。
「那是那個少年的真實願望,沒有半點虛假。我的意思就是要你們不要多管閒事。」
小怪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這個僧人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你、看得見我?」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網罩斗笠下面的嘴唇,微微露出了笑容。
冰冷的風吹過,同時小怪那雪白的身體開始被緋紅的鬥氣所包圍了。
昌浩倒吸了一口涼氣,高聲叫道:
「不行,小怪,快退下!」
準備進入戰鬥姿勢的小怪聽到命令後靜止了下來。
「對方是……人類……」
昌浩靜靜地追加了這麼一句。小怪十分不爽地咂了一下嘴。十二神將是不能對人類出手的。
即使如此,為了保護昌浩,小怪還是擋在前面沒有後退,用尖銳的目光狠狠瞪視著僧人。
昌浩瞄了一下中納言府邸,然後向僧人問道:
「為什麼你要阻止我們?」
那股霧靄,是不祥之物。必須阻止那個讓霧靄產生的人才行。
僧人的錫杖再次響起。砰的一聲,從中納方府邸中躍出來一隻幻妖。只見它像是嘲笑似地瞄了昌浩他們一眼,然後就向著北方消失而去了。
「是到東三條殿嗎……」
昌浩和小怪打算追出去,卻給僧人阻止了。
只見他舉起錫杖,用前端指著昌浩的喉嚨。
「如果你消滅了它的話,那麼那個少年的命就會保不住了。還是說,左大臣的兒子比較重要,值得你做到這一步?」
昌浩呆住了,反射性地怒吼起來:
「不管對方是誰,幫助有困難的人是我的工作!」
僧人在喉嚨中咯咯地冷笑了一下。
「果然不愧為安倍家的人啊,只會說些好聽的話,沒有半點實際。」
「什麼……?!」
小怪低聲吼了起來。晚霞色的眸子散發出憤怒的光芒。
「退下。紅蓮,退下!」
昌浩叫出了小怪的真正名字,右手結起了刀印。
至今為止還沒有對人類使人類使用過法術。可是本能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是敵人。而且,還是個深不可測的對手。
僧人把錫杖猛地插在了地上,錫杖上方掛著的數個小環發出了哐當哐當的聲音。然後那些聲音漸漸變成奇怪的反響,像針一般刺進了昌浩他們的耳裡。視野猛烈地搖晃起來。錫杖的聲音不斷在耳膜深處迴響,化成了一股貫穿腦際的痛楚。
「可惡……!」
昌浩抱著頭拚命忍受著這陣痛苦。當聲音終於消失,周圍恢復平靜的時候,僧人的影子也忽然消失了。
昌浩茫然地環視著周圍。
「……那傢伙……到底……」
「不知道。」
小怪用極力控制著怒氣的語調說道,一躍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不過……那個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他要與我們敵對的話,我能做的就只有保護你的安全而已。」
如果對方是妖怪的話,那自己還能恢復本來面目,進行迎擊。
小怪的本來面目是十二神將之一,有著高大的身材。紅蓮這個名字,是昌浩的祖父安倍晴明所起的。紅蓮所操縱的火焰,能夠燒盡世上一切。可是,如果對手是人類的話,就會違背十二神將該遵守的規條。昌浩伸手摸著小怪那雪白的頭,長長的耳朵往後垂下,像是在說「不要煩我」似的。
「沒事的,我也會努力的嘛。」
不過比起這個,更讓人在意的是——
昌浩回頭看著中納言的府邸。
剛才飛躍出去的幻妖,是應該馬上去追呢,還是應該從根上把它剷除?
「……東三條殿之中——」
小怪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有成親和昌親在——」
正準備轉身趕回東三條殿的昌浩,聽到他的話之後停下了腳步。
沒錯,東三條殿裡面有比自己大上一圈的兩個哥哥在,他們會守護住那個任性嬌縱的小孩的。
只要他們在的話那就沒問題了,至少那兩個人的法術都在自己之上,比起技術還未熟練,要倚靠小怪的力量的自己的話,應該更靠得住吧。
昌浩回頭再次看著中納言府邸。
騰起的霧靄,停留在府邸的上空,沒有散去,變成了一團比起夜暗還要漆黑還有濃厚的陰雲。
從門的另一邊傳來了被惡夢折磨著似的呻吟聲。
小怪豎起了長長的耳朵,它露出了狐疑的目光瞇起眼睛,然後把右耳直立起來,整個頭貼到了牆壁上,傾聽著室內的聲音。
輕輕翻過圍著中納言府邸的木造圍牆進入了院子之中的小怪,無聲地踏上了走廊。
而木牆外面的昌浩則正在用足跡圈起界線張開簡單的結界。因為已經飛出的幻妖哥哥他們應該會進行迎擊的,那麼至少自己應該在這裡阻止回來的東西進去。
小怪在裡面觀察了一會兒情況之後,無聲地翻過圍牆,又跳了回來。
「哇啊!」
白色的東西突然從天而降,正在走著的昌浩不禁驚叫了一聲,小怪不禁打趣道:
「怎麼了怎麼了?這種東西就能嚇倒你的話那還得了,將來或許應該可能會成為一流陰陽師的人,這樣未免太窩囊了吧?」
「人類有無意識的本能的啊。不過現在別說這個了——」
昌浩抬起頭看著圍牆的另一邊,用認真的表情說道:
「裡面情況如何?」
「唔——的確是有妖氣。可是什麼力量都沒有的小孩是不可能產生這種妖氣的啊。」
一定有別的什麼東西。
昌浩不禁陷入了沉思。這種半夜三更突然來訪,裡面的人會毫不懷疑地放自己進去嗎?
坐在昌浩腳邊的小怪搖了一下尾巴。
「這個啊,當然是不行啦。不管怎樣突然這種時間來實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得太離譜了。」
「啊,果然是這樣啊。」
現在已經是過了子時的深夜,要是有人突然說因為看見貴府上空飄蕩著一股奇怪的霧靄,所以想見一見可能是其原因的貴公子之類的話——
如果把自己置換到對方的立場上的話,一定會覺得來者十分可疑吧。
坐在地上的小怪十分靈巧地在胸前交叉起前腿。
「這種時候不能隨心所欲地活動可真是不方便啊。要是像我們一樣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話那就能大大方方地進去,不用擔心給人發現了。」
你說是不是?小怪向著昌浩背後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徵求別人同意般的問道,然後傳來了一絲回應他的微弱氣息。十二神將的六合就在昌浩的旁邊隱了身。
昌浩漫不經心地聽著小怪說話,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瞪大了眼睛。
「……對了,只要換一個出發點就行了!」
昌浩單膝著地移低視線,然後抱起坐在地上的小怪。
「小怪,現在到了你表演的時候了哦~」
「啊?」
小怪晚霞色的眼睛驚訝地眨了一下,昌浩點了點頭。
午夜的風從外面吹了進來。
由於太過寒冷,克時醒了過來。
四週一片漆黑。現在究竟是什麼時間了?
他模糊的思索著,呆呆地移動著視線打量周圍。全身已經被冷汗浸濕,戴著念珠的手腕感到了一陣異樣的熱度。
突然,在視線的一角有某個東西在閃光。油燈的話應該在睡覺之前就吹熄了的。而且由於已經是深夜,所以應該到處都籠罩著一片黑暗才對,究竟——
一對閃閃發光的東西應自己眼前。顏色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赤紅。
「嗚……!」
克時整個人跳了起來。本來關緊了的門被打開了。風從打開的門中吹了起來,一對光正射向自己。
牙齒在卡嚓卡嚓地發著抖。是因為太過寒冷,還是因為害怕?自己也已經分不清楚了。
突然,紅光慢慢地開始動了起來。
心臟在狂跳,克時發出了不成調的悲鳴。
中納言矩忠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了那超出常軌的悲鳴聲後,立刻跳了起來。那是兒子的聲音。
他制止了同樣醒了過來驚恐得不知所措的妻子,讓她不要動,然後徑直跑向兒子的房間。
「克時,發生了什麼事了!?」
矩忠抱著渾身顫抖發不出聲音的兒子,拚命地安慰著他。這個時候,門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這麼晚了實在對不起,請問有人醒著嗎——?」
在這種異常緊張的情況下,那聲音聽上去顯得異常地漫不經心。那是一把年輕的,似乎是小孩子發出的聲音。
過了不久,年老的傭人就來通報說安倍家的人來了。
安倍家是以陰陽之道為職業的家族。
矩忠低頭看著兒子。克時仍然不斷地顫抖,無聲地哭泣著。他這樣害怕,會不會是因為剛才有什麼妖魔鬼怪進來了?
矩忠立刻向傭人下令道:
「快去把那位客人帶來。」
「請您原諒我的無禮,剛才我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氣息,隨後便聽見了一聲悲鳴,所以覺得有點在意……」
少年十分禮貌的道歉。矩忠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他。少年名叫昌浩,是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孫子,現在正在陰陽寮中任職,十分受左大臣道長以及右大臣弁行成所看重,在朝廷中人當中也被認為是將來大有作為的孩子。
昌浩瞄了幾眼正端坐在矩忠身邊低著頭的克時,然後慢慢環視了室內一周。
「……看來有某種喜歡惡作劇的妖怪潛進來了。能不能讓我作法,讓它不再驚嚇貴公子?」
「啊,這個請你一定要幫忙。來,你也快來拜託一下吧。」
克時惶恐地抬起臉來,然後猛地低下頭。
昌浩笑著點了點頭。
小怪坐在他旁邊 ,正半瞇著晚霞色的眸子露出了一臉不爽的表情。
「看見本大爺這麼嬌小可愛善良的樣子,幹嘛要發出好像看見了什麼可怕怪物似的悲鳴嗎!」
那小聲嘀咕的抱怨,不用說,能夠聽見的只有昌浩一個。
平時絕不會讓一般人看見的小怪故意在克時的面前現出了身影。然後引起了大騷亂的當子,陰陽師隆重登場。雖然有一點勉強,可是有妖怪出現這件事是真的,所以傭人們也就連忙把陰陽師招進來了。這是昌浩他們的計劃。
「中納言大人,現在開始要進行法事了,能請您暫時離開這裡嗎?」
「唔?我不能呆在這裡嗎?」
「對不起,真的只要一會兒就好,很快我就會給您報告情況了。」
「我明白了。」
矩忠滿心不願意地出了房間。
昌浩飛快地合上了雙手,然後拍了兩下手掌。然後向著因為不安而全身僵硬的克時說道:
「克時少爺,現在已經沒事了。」
「……真的?」
克時失去血色的蒼白手掌正緊緊地握著一串黑色的念珠。昌浩感覺到那上面散發出來的能量,不禁微微瞇起了眼睛。
「……請問那串念珠是……?」
「這個嗎……」
克時雖然欲言又止,但是結果還是開口回答了:
「是一個法師給我的,說是可以消除煩惱……」
「煩惱?」
低聲重複著這個詞的是小怪。昌浩向克時問道:
「你說是一個法師給的,那是您所認識的法師嗎?」
「不是,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我從樓梯上摔下來,腳傷總是好不起來的時候……」
那是自己為了盡快治好腳傷,在附近的小路上練習走路的時候。回過神來就發現有個僧人在注視著自己。
「說這串念珠已經受了加護,能夠讓我實現願望……」
突然,那個僧人所說的話在昌浩的耳朵中迴盪。
「那是那個少年的真實願望,沒有半點虛假——」
從中納言言家中飛躍出去的黑色幻妖。微微散發著和那幻妖一樣的氣息的念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它的顏色是黑中帶紅。
「有件事我想問您。」
克時沉默地回看著昌浩。
「我聽說您的腳是在東三條殿那裡一時不小心從樓梯上滑下來摔傷的……」
克時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昌浩沒有理會,繼續說道:
「難道說……您是給東三條的少主推下去的?」
克時的臉越來越蒼白了。十一歲的少年在嘴唇開開合合了好幾次之後,無聲地哭了起來。
東三條殿的少主說想要那把父親作為慶祝完服儀式的禮物送給自己的全新檜木扇。克時當時回答,如果是別的東西的話給他也無所謂,但是只有這把扇不行。
對方是左大臣的兒子,又是比自己小的孩子,所以也許應該要什麼都按照他所說的去做才對。但是那是自己第一次擁有的檜木扇,而且還是最喜歡的父親送給自己的禮物,所以對於自己來說真的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管是誰想要,都不能給他。
鶴在西邊廂房中糾纏了很久,知道克時還是不肯給他的時候,他馬上發起了脾氣,把克時從廂房中趕了出去。
然後克時走出了走廊,在台階附近站住煩惱應該怎麼辦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他的腰際。
世界頓時天旋地轉,腳和腰部痛得要命。
克時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拚命地移動著視線。只見鶴君站在走廊上,低聲向著自己說道:
「誰叫你不聽我的話,是你自己不好!」
鶴君說完之後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之中,然後克時昏沉沉地撐起了身子,確認過懷中的檜木扇完好無損之後鬆了一口氣。可是下一瞬間,腳上傳來的痛楚讓整個腦袋幾乎麻痺。
正當他抱著腳呻吟的時候,跟著鶴君的宮女聽見了聲音,發現了正坐倒在台階下面的克時,連忙跑了下來。宮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克時正要把真相說出來——
「……從、從門的間隙之中……少主他……」
鶴一直在那裡看著自己。那表情彷彿就在說,如果你敢說出去的話我絕對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只好低頭說自己不知道不覺之間滑倒,摔了下來。
也許父親的立場會因為自己所說的一句話而變得難以立足。鶴畢竟是左大臣的兒子,也許會因為他的一點不滿而讓自己最為重視的父親陷入困境也說不定。
於是沒能把真相告訴任何人,而腳傷也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好轉。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的僧人出現了,給了自己這串念珠。
可是從那一天開始自己就開始做惡夢了。每次醒來的時候全身總是會被冷汗打濕,腳也疼痛不已,身體之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燒一般熾熱。
「一、一定是因為我的心已經變得很虛弱了……所以妖怪要來吃我了……!」
克時驚恐地小聲說道。小怪一聽立刻不快地吊起了眼角。
「喂!你看本大爺嬌小玲瓏可愛善良渾身雪白純真無邪,從哪裡可以看出來我是來吃你的啊?!」
由於克時只是一個勁地哭,於是昌浩若無其事地一揮手,手背直擊小怪的頭頂。
「昌浩你!竟然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我幹出這種事來!而且本來制定這個作戰方案的就是你啊!你還不快向我道歉!」
昌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是是是地點點頭之後,露出了一副「遲點再說吧」的眼神。然後他向著克時伸出手,安慰似的輕輕摸著那幼小的額頭。
「這樣嗎,嗯,克時少爺真的太了不起了。您為了父親,很努力呢。」
「請、請你不要告訴父親……還有不要告訴左大臣,否則……」
「我知道了。不過,如果到了有必要的時候的話,您要自己主動說出來才行哦?」
昌浩笑著說道,從他手上解下了念珠。
「這個我可以暫時保管嗎?因為如果要作法的話,沒有這個會比較好。沒事的,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昌浩自己也剛滿十四歲,年齡和克時還是很相近。不知是不是因為大家都是小孩所以有一種親近感,克時擦乾了眼淚很乖巧地點了點頭。
昌浩作法祈禱快速治癒以及淨化了黑色霧靄之後,向矩忠報告了具體情況,隨後便離開了中納言府邸。
那頭黑色的幻妖其實是以無法告訴任何人,只有因為不斷痛苦而膨脹的情感為食糧,通過念珠中凝聚的法力產生出來的東西。只要解下念珠除掉幻妖的話,克時應該就不會再做惡夢了吧。
「不過,那說不定是克時的心的一部分吧。如果弄得不好的話,說不定心就會缺失,對本體也會造成影響也說不定……」
步履輕盈地走在昌浩身邊,和昌浩一起向東三條殿走去的小怪抬起臉來說道。
昌浩沒有作聲也沒露出任何表情,一邊走著一邊低頭看著手裡緊握的念珠。這種反應——
他在生氣。
小怪眨了眨眼睛。
沒錯,在生氣,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生氣。昌浩會把怒氣這樣子子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還是少見。
小怪感覺到現在實在不是適合跟他搭話的時候,於是乾脆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
雖然知道他在生氣,可是他究竟在氣什麼呢?
應該是在對那個身份不明的僧人生氣吧。竟然利小小孩子的感情,把這樣一串念珠交給了克時。從言行來看的話,幹出這種好事的肯定是剛才遇到的僧人了,那麼他究竟又是什麼人?從昌浩懷中的那串念珠上注入的力量看來,是和陰陽師不同的力量。一點點滲透出來的力量,似乎所帶有的不是什麼善意的氣息,那麼應該把這串念珠完全粉碎比較好吧。
昌浩的雙腿越走越快。而跟著他走的小怪也不禁加緊了四條腿的動作,然後經過一段助跑後一躍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你現在打算去東三條殿是不是?」
小怪雖然知道但是還是開口確認了。昌浩露出了陰沉的臉色點了點頭。
「一定要想辦法把幻妖收拾了才行。雖然有哥哥他們在那邊按理是不用擔心……」
說到這裡,昌浩咬住了下唇。要隨便擊倒幻妖是很簡單的。像平時那樣用九字或者真言來降伏就可以了。可是那樣做的話就等於砍去了克時生命的一部分。剛才自己讓它逃掉了,現在想起來的話那個時候沒能夠降伏它真是太好了。
「如果能夠把成為幻妖力量源頭的負性部分鎮壓住的話最好了……」
小怪點頭稱是,可是臉上露出了黯淡的神色。
「可是你的話對於這種最不擅長了啊……」
「那真不好意思。」
昌浩把心中的不爽完全表現在臉上,嘆了一口氣。
「沒關係啦。這次也不是非要我來做不可的。」
小怪正確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弦外之意後,眨了一下眼睛。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
畢竟東三條殿中現在已經有兩個安倍家的陰陽師守在那裡了。
不過小怪還是瞇起了一邊眼睛說道:
「只是那兩個傢伙現在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如果看見幻妖前來攻擊的話說不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降伏掉哦?」
「啊!」
那可糟糕了。昌浩完全忘記了還有這種可能性。他一把抓住小怪的脖子提了起來。
「小怪,快點過去!」
被昌浩順勢扔了出去的小怪埋下眼瞼低聲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小怪一個翻身華麗著地,然後跟在昌浩旁邊走著:
「你以為我是來給你當跑腿的嗎?」
「小怪你的速度比較快,快點去跟哥哥他們說千萬不要把那幻妖降伏了!」
小怪嘆了一口氣,然後把視線移向昌浩的身後。那邊穿過來一絲微弱回應自己的氣息。確認過這一點之後,小怪的身影隨即消失在夜暗之中。
以昌浩的速度的話,要到東三條殿還需要一段時間。現在必須要爭分奪秒才行。
昌浩努力調整越來越顯得急促的呼吸,突然感覺到一股彷彿針尖刺在脖子上的感覺,停住了腳步。
一直跟在身邊隱了身的六合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東西,清冽的神氣開始散發出來。
哐噹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只見那個僧人就站在視線的正前方。雖然臉被網罩斗笠遮著看不真切,可是那向著自己投射過來的視線卻是如此的尖銳,猶如冰凍的針尖一般,讓昌浩全身戰慄。
「……果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安倍的人是我的天敵啊。總是在我覺得快要成功的時候就出來搗亂。」
「什麼?」
僧人微微挑起了嘴角,然後把錫杖往地上一插,沉重而清脆的聲音在四周迴響。
錫杖插進去的地方似乎產生了扭曲。黑色的漩渦從前端冒了出來,慢慢騰起、擴散,到最後變成了一隻不定形的妖怪。
如果要比喻的話,就像是粘糊糊的黑色的水。那一團東西伸展開來滑過天空,向著東三條殿的方向飛去。
「你要幹什麼……!?」
昌浩愕然地大叫起來。耳中傳來了異常沉穩的僧人的聲音——
「難得我已經把力量借給他了,想不到還是太嫩了。果然小孩子還是不可靠啊……」
這一句話明確地指向了克時。果然把念珠交給他的就是這個僧人嗎!
錫杖再次響起,瞬間,凌厲的法力形成了一股疾風。
昌浩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身披夜色披風的高大身影。視野被暗色所覆蓋,法力形成的風撞在身上。
「嗚……!」
昌浩連忙把手交叉在面前護住雙眼,那激烈得幾乎讓人窒息的強風徑直捲向他們。
不過,不消一刻,風就消散了。六合翻動著的披風降了下來。
昌浩連忙找尋僧人的身影,卻發現四下無人了。不禁舒了口氣。
「究竟是誰……?」
昌浩茫然地小聲道。六合靜靜地開口了:
「剛才那妖怪去的方向,不是東三條殿嗎?」
昌浩屏住了呼吸。不單是幻妖,連那黑色的妖怪也已經被放到東三條殿了。
他急忙轉身向著妖怪飛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在圍著廂房的門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用力往上面撞似的,不斷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在室內捂著耳朵的鶴大聲尖叫起來。
「那個不管用的傢伙去哪裡了?!看我不向父親告你們的狀!」
「所以剛才不是說了嗎?他是得到了您的許可,離開這裡尋找原因去了。」
「那麼幹嘛不早點回來!?真是沒有一點用的無能傢伙。我絕對要跟父親說讓他狠狠懲罰你們!給我做好心理準備吧!」
愛發脾氣的小孩已經到了無理取鬧的地步了。面對這個從剛才就沒有停止過辱罵的九歲小孩,連一向性格大方豁達的成親也冒火了。
另一方面,一向沉穩平時不管發生什麼事也總是沉著應對的昌親,在誠惶誠恐的宮女面前還是努力裝作平靜,拚命壓制著心中不斷湧上來的某種衝動。
這兩個都是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的人。他們現在在心中都不約而同地下定了一個決心——
孩子絕對需要徹底嚴厲的教育!
大門被某種堅硬的物體猛烈撞擊。
周圍的空氣也變了。兩名青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緊繃起來。和剛才的幻妖不同的妖怪正在接近。
大門砰砰地搖撼著,從微微開著的間隙中,一個黑色的影子正在往面張望。
小孩子抽搐般的尖叫撕裂了空氣,宮女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影子一瞬間從間隙中消失,下一瞬間,大門發出沉重的聲音被踢倒,幻妖一下子躍了進來。
幻妖正要向著鶴展開攻擊,昌親已經閃到了它的面前。右手的刀印迅速在空中劃出了一個五芒星。
「縛!」
被揮下的刀印直擊地板,幻妖也被擊落在地板上。被縛魔五芒星捉住了的幻妖拚命掙扎,不斷划動腿想逃跑。
「哥哥!」
成親立刻回應弟弟,雙手合十。
「必神炎帝!萬魔供服!」
「成親,等等!」
銳利的制止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之中。成親連忙打量四周,只見渾身雪白的小怪的身影正站在大門前。
「什麼……」
「這個等一下再處理。怎麼了?」
小怪連忙轉身看著身後。
只見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頭比起剛才的幻妖妖氣要濃重淒厲得多的黑色妖怪。
晚霞色的雙眸露出了警覺的光芒。
「……派手下來了嗎……!」
小怪說著,咋了一下舌,然後從走廊上跳到了庭院之中。
無形的黑色妖怪正飄蕩在周圍的空氣之中,包圍著東三條殿,不,只是西邊廂房這裡而已。
小怪的全身開始散發出至今為止一直抑制著的激烈鬥氣。
「我現在心情不好!快點給我滾!」
他的這一句話讓空氣也為之震懾,似乎在微微顫動著。
出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成親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小怪那細小的身體像是爆炸似的,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軀。釋放出來的灼熱神氣讓妖怪一下子後退,飄蕩在周圍的妖氣瞬時間消失了。
那金色的瞳孔掃視了呆站在那裡的成親一眼。完全看不出感情色彩的,號稱十二神將中最強,讓人聞風喪膽的騰蛇那冰冷的金色之瞳。
成親不禁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心臟周圍的溫度急速下降,耳中唯一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的聲音。
剛才飄蕩在這裡的妖怪似乎光憑騰蛇放出的神氣就已經被壓倒,變得硬直了。
突然,騰蛇那金色的瞳眸變得柔和起來。
成親不禁目瞪口呆。這時候,一聲十分有氣勢的叫聲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終於趕上了!紅蓮,可以了!」
這句話才剛說完,騰蛇的身影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的小怪的身體正慢條斯理地回頭看著來人:
「好慢啊,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孫子!」
昌浩反射性地大吼過後,回頭看著成親:
「哥哥,那個幻妖暫時不要降伏,就這樣放著它吧。」
「這個……」
成親不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昌浩說了一句「遲點再說明」之後,抬頭狠狠瞪視著那仍然滯留在上空的妖怪。
小怪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昌浩,那是什麼?」
「這個遲點再跟你說。」
昌浩紮起了馬步,雙手結起劍印。
「惡靈妖氣退散、妖魔邪氣退散!」
妖怪被束縛著無法動彈。
昌浩把手中的劍印變為刀印,然後朗聲吟唱咒語: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揮下的刀印瞬時把妖怪砍為兩截。釋放出的裂帛般的氣勢一下子擴散開來,清冽的靈氣包圍了妖怪,一瞬間爆發開來。
妖氣瞬間被淨化,沉穩而冰冷的風吹拂而過。
昌浩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轉過身來踏上了台階。
「哥哥,幻妖在哪裡?!」
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點茫然的成親被弟弟這麼一問,終於回過神來了。
「啊……昌親他……在裡面……」
「在裡面是吧!」
昌浩噔噔噔地跑上了台階,小怪也跟在他後面,擦過成親身邊跑了上去。剛才迸發而出的那凜冽可怕的神氣,再也找不出半點影子。
成親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眼神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通過已經被推倒的大門進入了廂房之後,發現一頭有著野獸形態的幻妖正被束縛在地板上。那是昌親的縛魔術。這個哥哥最為擅長這一類法術了。
昌浩在幻妖身邊單膝著地,然後右手手掌放到了幻妖身上。
「諸種禍事罪孽……」
昌浩在口中小聲吟唱起神咒,最後拍了一下手。
幻妖全身的顏色由黑變白,終於那獸形的身體消失在空氣之中了。縛魔五芒星散發出光芒,也跟著消失了。昌浩和昌親同時舒了一口氣。
由於念珠上的力量已經淨化,所以克時的心的一部分已經被釋放出來回到主人那裡去了。這樣的話,東三條殿的西邊廂房這裡應該再也不會有幻妖出現了吧。
昌浩抬起臉來正準備告訴鶴這件事的時候,一個螺釘木箱徑直飛了過來,正中昌親額角。
「少主!」
「哥哥!」
桂野的悲鳴和昌浩大驚失色的呼叫幾乎同時響起。
昌親用手摀住額頭,鮮血從手指間不斷滴落,可是他連一聲呻吟的聲音也沒有發出。
鶴君甩開正要阻止自己的宮女的手,大叫起來:
「沒用的傢伙!竟然讓我遇到這種危險的事情!真是太無能了!快點給我滾出去!」
成親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鶴完全沒有手下留情,簡直是用盡全力把那個箱子扔到他的弟弟頭上的。
「少主!你說的話也未免太過失禮了!」
「吵死了!你也給我出去!看我不向父親告你們的狀!」
正在咆哮大叫的鶴的頭突然砰地響了一下。
小怪頓時目瞪口呆。
被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態嚇得一臉茫然的九歲小孩抱著頭,抬頭看著站在旁邊的昌浩。
昌浩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後張開緊握著的右拳,一手抓住了鶴的右手臂。
「你剛才幹什麼了?」
聽見那極力壓抑著憤怒的聲音,小孩子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
「什、什麼啊、無禮的傢伙、快、快放手!」
昌浩感覺到自己的頭腦中發出了某種喀嚓一聲斷裂的聲音。他用力抓住拚命用力想甩開他的手的鶴,繼續用比平時低了一個調的憤怒聲音說道:
「給我閉嘴!我現在是問你,剛才幹了什麼!?」
小怪開始慢慢地後退了。他橫著眼睛看了看旁邊的成親和昌親兩兄弟,只見兩人也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看著事態發展。
昌浩用十分可怕的眼神瞪著鶴。
「被那麼硬的箱子砸中的話會痛。別人討厭的事情絕對不能做。這種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麼你卻不明白?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麼你知道嗎?」
「吵、吵死了、吵死了……」
完全被昌浩的威勢所制服的鶴的聲音慢慢變得微弱。可是昌浩仍然沒有放開他的手的意思。
「我的哥哥為了保護少主您打退了妖怪。這種時候又該說些什麼?你的這種任性和謾罵就算是禮儀嗎?是這樣嗎?!」
「……嗚……」
昌浩的眼神變得更凶狠了。
「別人幫了你的忙應該說謝謝,而自己做錯了的話就應該說對不起!害別人受傷了還怎麼能一臉若無其事!要是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情也會覺得疼不是嗎!要不要我也讓你感受一下看看?!」
話音一落,整個房間鴉雀無聲。
當昌浩怒吼的餘音消失了之後,小孩子像是終於從鬼附身中解脫出來了似的,小聲地哭了出來。
「……對……」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因為恐懼而變得蒼白的臉上滾了下來。
「……對……不……起……」
「這就乖了。」
昌浩終於放開了手,鶴整人個癱倒在地上。
眾人仍然一臉啞然地看著,昌浩的憤慨似乎還沒有完全平復下來。
小怪靈巧地用前腿搔著頭。
「啊——……」
剛才在趕來東三條殿的路上,昌浩就一直在生氣。那是十分少見的事情。小怪原來還以為他是在對那個身份不明的僧人在生氣,看來是自己搞錯了。
原來如此,原來他氣的是這個任性妄為,讓別人受傷了還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的少主的所作所為嗎。
「……那個,宮女殿……」
昌親極為鎮靜的聲音打破了四周流動著的沉默。
一直在旁邊處於僵硬狀態的桂野連忙跳了起來。
「是、是的!?」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幫我準備一些可以止血的布?……」
昌親的額頭上,鮮血仍然在不斷往外湧。
這時候終於有兩個人跟著回過神來,大叫道:
「哇!哥哥——!」
「快點止血才行!」
退後了一步的小怪瞄了仍然坐在地上抽泣著的鶴一眼。
「……算了,這就叫自作自受吧。」
安倍家三兄弟收拾好已經亂成一團的西邊廂房,然後把事態經過向道長報告完之後,離開了東三條殿。這個時候已經是臨近黎明時分,天空也開始發白了。
「那個幻妖已經順利降伏了。似乎是一個專門針對身份高貴的孩子們進行襲擊的妖怪。」
聽完成親的報告之後,道長似乎終於舒了一口氣。
鶴已經哭累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宮女就陪在他身邊。
另一方面,在怒火驅使之下對左大臣的嫡子少爺出手的昌浩,在情緒平復下來之後臉色煞白,向道長低頭認錯,並作好了心理準備,無論是什麼懲罰自己都願意承受。
不過,聽完桂野說完事情經過之後,道長反而道起歉來:
「真是讓你們為難了。這是鶴他自己不對。昌浩,你沒必要覺得過意不去。」
「可是……!」
昌浩還是不敢抬頭。道長搖搖頭。
「是讓昌親受傷的鶴不好。而你只不是訓斥了不肯道歉的鶴君,不是嗎?」
「是的,的確是這樣。」
「如果說這樣是做錯了的話,沒有阻止的我們也是同罪了。」
坐在昌浩的左右兩邊的成親和昌親也開口說道。
道長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嘆了一口氣。
「我平時太過嬌縱他了,讓他變得有點任性了……因為我的心思都幾乎放到了女兒們身上了,也許他覺得有點孤單吧。」
「有點——?」
這樣子一臉狐疑地反駁的是小怪。不過不用說,其他三人心裡也是同樣的想法。
結果,昌浩被寬恕了。道長最後還說「幹得好,遲一點我會好好跟鶴做一下思想工作。」於是他們兄弟三人就離開了東三條殿。
在回安倍府的路上,成親看著弟弟的額頭問道——
「沒事吧?」
「沒事的。額頭上的傷口雖然看起來會流很多血,可是實際上傷口並不算太深。不過——」
昌親說到這裡,視線移到了走在前面的弟弟身上。
昌浩的肩膀上站著小怪,兩人似乎在說著什麼,可是聲音並沒有傳到這裡。
「他剛才的氣勢真是嚇了我一跳了。他的脾氣真的是容不下一點錯誤呢。」
從小時候開始昌浩就是個能夠坦誠地說出「謝謝」和「對不起」的孩子,連父母都覺得佩服。應該是在成長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養成了那樣的性格的吧。
可是成親卻搖搖頭。
「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我知道。」
「咦?」
「那是在昌浩還不懂事,應該還未到舉行完服儀式之前吧……」
那是非常寒冷的初冬的一天。
成親和昌親已經舉行了完工服儀式開始了任職,所以白天的府邸之中只剩下祖父、母親、還有昌浩而已。
那天成親因為偶然的齋戒沒有進宮,所以忙於處理家務的母親就把照看弟弟的任務交給了他。
昌浩十分調皮,不管跟他說多少次不行都還是想著辦法搗亂。成親不禁感嘆年幼的孩子比雜鬼還要愛搗亂。剛移開眼睛一會兒,昌浩已經完全不知道危險似的伸手去抓炎桶中的木炭。
「你看,木炭燒起來的時候不是紅彤彤的很漂亮嗎?所以他應該是對那個感興趣吧。平時都會注意不讓他接近火桶的。」
當時成親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但是由於距離的關係,昌浩的手絕對比他的腳快。要是碰著那麼熱的東西的話,昌浩的手就肯定會廢了。
就在成親大驚失色的瞬間,身後出現了一位高大的神將。
那裡最近幾乎都見不到的十二神將中的騰蛇。他一把將快要碰到木炭的小手拉了回來,然後抱起昌浩,看著他的眼睛。
成親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騰蛇令他覺得害怕。他只能遠遠地看著他。
只見騰蛇凶神惡煞地向著昌浩大聲斥責起來:
「說了這麼多次讓你不要做的事情,為什麼還是要做!?」
成親頓時啞然了。
聽見他這麼一說,看來騰蛇在成親他們到陰陽寮去的期間,或者在父母都離開昌浩身邊的時候,一直都在照看著以防昌浩一時淘氣伸手去抓炎桶。
「這種時候應該怎麼說?」
被他斥責的昌浩小臉擠成了一團,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在哭之前,不是還有話必須要說的嗎!?」
騰蛇又再罵道。昌浩嚇得連忙用那舌頭還轉不過來似的小小聲音,說了一聲「對不起」。
「這就乖了,」
騰蛇說完把還在哭的昌浩放到了地板上,然後瞄了成親一眼消失了。
成親連忙衝過去抱起弟弟——
回憶起這件事,成親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神情。
「啊呀啊呀,那個時候的騰蛇是我一生之中最害怕的啊。」
「啊……」
昌親第一次聽說昌浩的教育之中原來還有這麼段。
「昌浩在闖了禍或者被人訓斥的時候會說對不起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啦。還有謝謝也是。」
因為已經是懂事之前的事了,所以昌浩自己也沒有印象。而且騰蛇從那一天開始,真的再沒有出現了。
由於是突發事件,所以那個時候母親也看見了騰蛇吧。騰蛇連自己的神氣也沒有隱藏,那時候的情況讓他焦急得根本沒來得及顧及這個了。
那個連自己也不敢靠近的可怕騰蛇竟然——
成親和昌親望著走在前現在昌浩和小怪一眼。
「啊!對了!昌浩,你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吧!」
「啊——是是是,對不起啦——」
兩人看著昌浩和小怪那打打鬧鬧的樣子,不禁嘆了一口氣。
作為小兒子,昌浩算是教育得不錯了。
昌浩在中途跟成親和昌親分開,自己一個回到安倍府的時候,黎明已經降臨了。
平時一直到夜深都會等待昌浩回來的彰子,也已經睡著了。
昌浩鬆了一口氣,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整個人放鬆了似的坐了下來。
雖然想在上班前稍微睡一下,可是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好想睡啊……」
昌浩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道,並將脖子扭得發出咯咯的聲響。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了那串念珠。
黑色的念珠。本來想弄碎它就算的,可是後來一想還是先向爺爺報告一下會比較好。
小怪搖了搖尾巴。
「不過,恐怕又要被晴明說什麼了吧。」
昌浩瞪了嘻嘻哈哈地笑著的小怪一眼,似乎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打了鶴這件事也就算了,關於幻妖的真正面目方面自己還對左大臣做了假報告,這個總不能什麼都不跟爺爺說吧。當然,跟哥哥他們是交代了真相的。
「不過,你跟克時約定不會跟別人說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嗯,啊,不過我會把真相向爺爺報告的。而且有關於這個的主人這件事。」
把念珠交給克時的謎樣僧人。他說安倍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他而言是天敵。他究竟是什麼人呢?
看到昌浩陷入了沉思,小怪側著頭:
「會不會是那些對左大臣懷恨在心的人所指使的呢?晴明那傢伙總是會破壞那些人的陰謀的嘛。」昌浩眨了眨眼睛。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的確是天敵沒錯呢。」
這個時候,一隻白色的鳥不知道從哪裡飛了過來。
「啊!」
昌浩低低叫了一聲,小怪則瞪大了眼睛。鳥兒在他們面前變成了一張紙片。
在那慢慢飄下的紙片之上,寫著一些熟悉的龍飛鳳舞的字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紙片的昌浩,嘴角開始一跳一跳地抽搐起來然後一下子垂下了頭。
小怪伸出前足無言地拍了拍昌浩元力垂下的肩膀
紙上寫著——
「你打算不讓我睡覺嗎?對於老人的身體來說,睡眠不足後果可是相當嚴重的。還不快點來報告。 晴明。」
昌浩把手中的紙片狠狠揉成一團,然後狠狠扔到了地板上。他張開了嘴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算了,加油吧,晴明的孫子~~」
小怪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低著頭的昌浩無力地反駁道:
「這種時候已經夠混亂了啦,你就不要再火上加油,叫我孫子了……」
他的肩膀低低地垂著,不知道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困惑。
絕對是兩方面都有——如此確信的昌浩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
數日後,大陰陽寮被雜務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昌浩正抱著書卷在迴廊上走著。突然一把十分爽朗的聲音叫住了他。
「昌浩大人——」
昌浩回頭一看,只見面色好得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的克時正匆忙跑了過來。
「喲——」
「啊呀~」
跟在昌浩腳邊的小怪也不禁側著頭。
克時在昌浩面前停了下來,然後環視了四周,確認過周圍沒有從之後壓著聲音說道:
「那個,前幾天,我收到了東三條殿的少主的書信了……」
「書信?」
昌浩反問道。克時點了點頭。
「他說前幾天的事對不起了……雖然只有這麼一句。」
不過,難得那個性格極其任性妄為自我中心的籐原家少主主動道歉了,真是大快人心。
那麼再見——克時行了一個禮之後,逕直跑回了自己工作的地方。
昌浩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不禁瞇起了眼睛。
「看來他的腳已經沒事了呢,太好了。」
「嗯。」
小怪也跟著點點頭,然後飛身跳上了已經邁步走了出去的昌浩的肩膀。
「不過那個小鬼還真道歉了哪……」
那個少主竟然道歉了。
昌浩不禁覺得有點佩服。小怪咯咯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
「啊?」
「對於那些聽不懂說話的孩子,要讓他用身體來記住才行嘛。」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低頭想了一下,然後——
「……啊——原來如此。」
他看著自己的右手,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