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房
1
林玉文孤單的站在林夥房三合院左廂房的一間破屋前,身穿藍衫外套的她,像是百歲阿婆的幽魂復活,飄飄然懸在廂簷樑木上,神色茫然地憑弔子孫的最後祭祀。
雙手空盪盪垂在臀邊的玉文總覺得身旁少了一人,隔著夥埕瀰漫刺眼的濃煙,阿姆在祠堂內落淚無語地接受子孫的大魚大肉、烈酒、濃煙和熾火的供養。
玉文醉酒般地望著瀰醲裡的阿姆,熟悉的歐巴桑裝身影還是蹲坐在矮凳上,弓彎的背脊吊著短髮的垂頭,雙手狀似勞作但空無一物,眼神木然,彷彿喪失工作的奴工。
玉文撫摸著自己的藍衫,布質是柔暖的絨毛,而非身旁阿婆的布質;樣式也已受時下中國復古服裝的影響,而非傳統的客家藍衫;染色鮮艷且不退。
三十多年前的年二十九當晝(中午)阿婆就在此披散開常年包裹著像一粒黑麥饅頭的髮髻,灰白稀疏的長髮散發出一股油臭味、瀰漫在屋簷,玉文只及阿婆腰高的童手挽著長髮。鼻子受不了蹲坐在矮凳上阿婆的齈味,趕緊抓起比小手大的番卷(肥皂)給阿婆。阿婆洗過三遍才見泡沬,然後沖淨、擦乾、抹上烏黑刺鼻的茶油。
洗掉一身藍色的藍衫,漿上煮飯產生的米漿,曬乾成竹架上的僵衫。
灰濁的洗髮水瀰漫在夥埕的一角,與竹架上曝曬的藍衫成塊地對比著。
灰白和深藍淹沒了幼小心靈的夥埕,就好比現今瀰漫刺眼的濃煙。
年三十天光(亮)娾(我)帶著昨晡日的灰白與深藍,隔著瀰漫在阿婆身前的族人鄰居,仰視汝死白的皺臉和凸舌,在僵衫的下半截漬著一片屎尿。尚存的番卷味及茶油臭混和著屎尿味,從汝懸吊的簷樑瀰漫在整個夥房,做為下晝的祭品,就像今晡日汝又再懸吊在此一樣。
托汝的福,阿姆的痛叫(哭)隨著族人將僵杉和僵屍從懸索取下,加上了道白,這個舊時細妹仔(女人)唯一可控訴的時機:
「阿姆啊!汝怎會這般走了。那隻短命鬼啊!毋得好死……。」
叫聲和道白遠勝於時下職業性「五子哭墓」的代叫,只是不知姑姨輩在感概現在子孫「不知怎般叫」的同時,有沒想到這種叫法背後的悲哀。平時無講話權的細妹仔,只能靠死人的時機來宣洩內心的鬱卒和受虐。真像古代中國的大臣們面對至高的皇帝,只能藉天災人禍和死諫來批評一樣。這些控訴和批評充其量像中古歐州皇宮的弄臣或萬聖節的愚人,充滿著滑稽好笑。
玉文心想自己對阿姆的痛叫怎會有這種不敬的念頭?我這種嘲諷鄙睨的人生態度是何時又如何產生的呢?
如果阿婆一身藍衫的懸吊,代表了不著異族服裝的反抗;而阿姆一身歐巴桑裝的蹲坐,代表了臣服;那麼自家一身藍衫的孤立又代表什麼呢?是政府的文化重建、社區營造和團體的瀰濃文化主體運動嗎?
都不是吧!什麼反抗或臣服的,還不是政府、團體或某家的解釋,對我來講,不論著什裝,不論懸吊、蹲坐或孤立,不論不自覺或自覺,不論爭的少或爭的多,這一切能改變什麼?又能代表什麼意義?有的只是存在的感受,而我只是恰好生為女人身和客家人,這並不代表什麼獨特的意義,換個身份和族群也同樣有做為人的存在感受。
想著想著,一位一眼就能看出,隨著外遷父母返鄉祭祖、穿著名牌童裝的小女孩,驚生地走到玉文前,停下、瞪大了眼球和嘴巴瞧著玉文,黑色的眼睛內有白色的恐怖,小手握著一塊比手掌大的橢圓形紅粄子,一口不安地咬下,從紅粄內流出黑餡太概是芝麻的吧。玉文下意識地摸著自己微突的下腹。
我為何對眼前小女孩是那位堂阿哥或表老弟的妹仔(女兒)沒好奇心呢?記得阿姆即使是一般家鄉大人對親戚關係,這個窮盡文化人類學家一輩子田野調查、研究及論著都還搞不清的題材,她們卻如數家珍、耳熟能詳地可輕易分辨出每一個人是誰的什麼輩份的親戚,又應有怎樣的禮數?可是我從小卻弄不清甚至畏懼阿姆的幫我介紹。於是我便像智障或聾啞者,無法自然地學會一般人天生都具有的語言結構。宛如失去方向感的海豚被困在沙灘,得到了廣曠空間或擁擠人群的恐慌症,終日躲避在角落,就像今日孤立在埕角一樣。一群祭祖的人對我亳無關係,彼此彷彿孤魂野鬼,可是真正的鬼卻如影如形地伴著我。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暗晡(晚上),阿姆和我躲在這個破屋的眠床上,阿姆一手用一疊衛生紙止住流膿的下體,一手粗乾地指著祀堂右邊的正房叫訴著:
「汝要記得,娾 (的)齷齪病係(是)汝阿爸傳給娾 。伊這下就跟菜店嘛(酒家女、妓女)野合。汝要知哦,細賴仔(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有錢了就會花天酒地。汝阿婆就係因為汝阿公討細婆才會上吊,那時節種芎蕉外銷日本賺了錢。這時汝阿爸種菸子(葉)又賺了錢,平時娾拼死拼日添手(幫忙)種,沒想到伊會這般對娾。」
寒流來襲,冷風穿過窗洞吹著懸燈擺晃不止,昏暗的黃光透過破洞處處的蚊帳,在阿姆病體上游離著,阿姆的臉愈發泛黃。
粗灰的衛生紙上沾滿了混著黃色膿液、紅色血絲和白色乳塊的惡臭,瀰漫在蚊帳內。
伸手入冰水絞了一條毛巾,盆水氳蘊出一團泛黃,阿姆接過冰毛巾。我躡手躡腳地捧著髒水,怕人發現地往埕角的陰溝口輕輕倒入,水流黑洞在我腦耳裡產生巨大的漩渦聲。
轉身穿過廂簷,各房內燈光明亮,電視的聲光從緊閉的窗戶射出,頂著冬風到夥房左上角加蓋的廁所捧回盆水。
年過沒多久阿姆便死去,阿爸暫且支走酒家女,做七後又找個新的。
在停屍的祠堂前搭起靈堂,接下來當然就是一連串的儀式,和女人麥克風般收放自如的叫唱比賽,及男人廣告看板似的悽容。
可是不管別人在幫阿姆沐屍、更衣、入殮、祭奠、出殯或入土,我總覺得伊都無動於衷,都蹲坐在自家圓身(自己身體)旁,垂頭無語地觀望著肉體。我則觀望著大家在夥埕和祠堂所做的一切。
二伯姆和三舅姆大概嚼倦了阿爸的花事和阿姆的髒病,轉頭找到玉文為對象,講道:
「玉文真係硬心腸,連伊阿哥們都叫 眼腫了,伊連一聲都沒叫哦!」
玉文就像今天孤立在埕角的心情一樣,仍是長跪無聲於一角,大家很快就對伊喪失興趣,二位女人深感乏味。
各房祭祖的三牲祭品已擺設完畢,大阿哥和幾位堂兄弟手抓把香,在祖先牌前的紅燭上點燃、甩熄,只剩香煙嬝嬝,分發給眾族人。
玉文被遺忘似的仍孤立在埕角破屋前,伊心想,阿姆大概也想和自己以及阿婆一樣,獨立在此吧,只是阿姆已被收入祠堂。本來阿姆的髒病是進不了祠堂的,可是阿爸為了面子,還是隱藏病情將伊關進去了。這樣看來,阿婆懸吊在此是比較幸運了。
玉文聽到一聲拜下,看都不看眾人合掌手持支香三拜,便轉身出埕牆。
迎面而來是一棟棟三、四層的洋房堵住、圍住、困住、悶住、壓住而來,在夥房的四面八方瀰漫著由緊鄰市場散發過來的魚腥、腐肉、爛菜、餿水、公廁、污溝等等的臭味。
這些三、四十年來瀰漫在玉文眼耳鼻舌身的色聲臭味觸,宛如阿姆做七後不久的初潮,在下腹疼痛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裡,被屁股的濕黏驚醒,一片腥紅瀰漫在白被單上。
伊對瀰濃有二種不同但又類似的感受,一是瀰膿,一是瀰醲。前者的瀰膿中有股孤立的喜悅,後者的瀰醲於美水濃山中,有山禿、水臭、土酸的生態毀滅感。
想這些幹嘛!既然不要我燒香拜拜,大阿哥喊(叫)我來做啥?
2
玉文的大阿哥像隻四、五十歲的猩猩王四處尋找其母猩,終於在埕牆外市場邊找到,遠遠的就粗聲不悅地喊道:
「汝走(跑)到那裡去了?汝阿爸要找汝呀!」
玉文跟著大阿哥屁股走,心想從小自己當這種尋找者的角色不知有幾百上千回了,每當有那位大人要找比他輩份低的人時,尤其阿爸阿姆要找阿哥時,我這個最小的就得四處去找,有時還得當夾心餅,有一回吧!大阿哥跑到市場過去些的曾夥房賭博抽煙,我找到他們躲藏的角落時,他們亳不掩飾叼著煙,恐嚇我說:
「不准汝講,丫莫(不然)……」
他們圈起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將右手的食指往洞內抽進抽出。
唉!母的從小就得遭受關在家裡和性恐嚇,是文化使然還是動物本能?從許多猿猴類的行為和人的原始文明來看似乎是動物本能,但從傳統的父權文化對此極大化和現代的女權運動對此之極小化來看,應是文化因素更大。不過,或許二者的解釋皆不足,其本質可能是權力。能逃脫家的束縛和施予恐嚇,象徵了有權力。應是如此,而不只是性別的問題。所以強男對弱男、強女對弱男女也都會施展此權力。
曾慶森有次不是提及,伊四阿哥阿光仔和許多小猴(孩)子一樣,都曾被大阿哥等大猴子性虐待過嗎?
慶森對著玉文不解地自問,阿光哥為何會被虐待的特別厲害呢?汝大阿哥們憑著十三、四歲的身份,要一起在河灞(河流)洗身子(游泳)的細人仔,光著身子,站在河邊的沖積高土上,挺起堅硬瘦小的屌子仰射著對岸的媽祖廟。一聲令下,五、六隻消防水管在大猴子的吆喝聲「救火了!射給伊死!」下,比賽看誰射的較遠、較高。
比賽完,大猴子恐嚇小猴子說如果不給伊們搞屌子,以後就不准來洗身子,也不可以再一起嬲(玩),等一下不能吃土窯內的烤蕃薯。小猴子汝看娾、娾看汝,嚇得不知怎麼辦,大的於是握緊屌子猛抽起來,小猴子痛的哇哇叫。
娾阿姆喊娾去找阿光仔,等找到時,伊的屌子已紅腫起來。歸去後,阿姆氣沖沖地帶著阿光仔,穿過市場沿路罵街,去找汝阿爸算帳。
娾阿姆對著汝阿爸的面,脫下阿光哥的褲子,甩著頭髮怒斥道:
「汝 大賴仔阿財走到那裡去了?汝看,把娾阿光 屌子搞地這般。」
沒想到汝阿爸輕鬆的講道:
「小事一件,擦擦紅藥水就好了。汝又毋係毋知,屌子和屄子相同,第一次用都會這般。」
娾阿姆看用硬的不行,娾阿爸又好面子,不好將此醜聞鬧開,便改口譏諷,嘖嘖嘖聲道:
「係啊!有怎般阿爸就有怎般賴子,汝時常開酒家女苞,一等知喲!照汝如此講,娾阿光仔還要感謝汝阿財仔呢?」
娾阿姆在汝阿爸嬉皮笑臉的「客氣客氣!多謝多謝!」聲中,調頭又氣沖沖地歸去。
玉文阿爸事後當然打了兒子一頓,理由與其說是認為做了壞事,不如說是兒子做了老子才能做的事,就好比賭博抽煙一樣。阿爸明明種了二甲的菸子,開了地下賭館,自己也賭博抽煙,可就不准兒子做,說什麼長大了才可以。
這一切玉文的阿姆都無心去理了,只顧著垂頭彎腰做家事。
玉文當然知道大阿哥為何會對阿光仔特別苦毒,可是不能告訴慶森。因為伊是猴王,不允許她跟別的猴子偷情。
有一次在破屋後埕牆邊的一棵木瓜樹下,妳不是看到阿光仔挺著堅硬瘦小的屌子在屙尿(撒尿)。平時對它就已好奇的妳,便禁不住上前。阿光轉身背過去,妳又再瞧過去。可能是平時妳比較會幫助伊抵抗大阿哥的欺負吧,他說要看可以,相對的他也要看妳的。
是天真無邪嗎?未必吧!應是好奇和一股衝動,二人便玩起對方的東西。我的手感受到跟香腸差不多的軟軟硬硬燒燒滑滑的,而他的手笨拙地亂摸,弄的很不舒服,或許我和他一樣,都不知道對方那兒會癢。
正當二人玩的起勁時,大阿哥跑過來,先捶著阿光,等捶我時,阿光便溜了。
玉文跟著大阿哥穿過祭祖的人群,進入緊貼著祠堂的右正房後,站在阿爸的前上面。斜在躺椅的阿爸抖著手,微弱地講道:
「汝對拆夥房一事怎般看法?」
「這跟伊又沒關係!」大阿哥插嘴。
玉文陌生疏離地環視,對這間,自從伊和阿姆二十多年前被貶到破屋後便未曾踏進過的右正房,只殘留著一些跟阿姆有關的印象,而這些如今已不再。當年瀰漫在室內充滿著古典氣息的長寬高均約八尺巨大的原木紅眠床,連同它懸吊的刺繡床飾,都被粗俗的合板彈簧床取代了;同樣的,雕工精巧的原木梳妝檯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不知多少酒家女用過的合板梳妝檯,圓鏡和檯上還塗著擺著一些劣質的口紅、胭脂或香水什麼的。
室內瀰漫著劣質女人香和垂死老頭的屍臭。
玉文擰擰鼻子,可憐地垂視阿爸的圓身,浮腫臘黃的臉皮說明了腰子病,抖動的雙手抖出了常年酗酒,腫大的包大人紙尿褲,包不住縱慾過度後的性病和攝護腺癌。
這一切跟祖傳罪孽有關嗎?玉文想了想,祖譜上記載來台祖曾得天花其貌不揚,娶妻拓蕃姨。是天花嗎?大概是和阿爸一樣吧,只是現在醫藥比較發達,阿爸的臉才沒留下痕跡。由姓拓名蕃姨可知來台祖母可能是從事肉體服務業的土著。後人在製譜時,兼具紀實和粉飾,才如此這般地寫下。
阿爸閉目停了很久,才打開眼晴懺悔似地看著玉文,然後對大阿哥講道:
「怎會沒關係,伊還有一間哩。」
「那間壞屋子,早就應該過戶娾名下了!」
阿爸氣沖沖的,手抖的更厲害。玉文心想這有什麼好氣的,阿爸以前不是一樣以長子身份加上一些髒錢,將整個夥房全歸大房所有。大阿哥只不過有樣學樣而已,更何況其他阿哥已全家遷離家鄉出外到都市發展了。
大阿哥以一種從小就熟悉的侵略性和恐嚇性的臉孔及口吻,頂多加了些江湖味和官腔做勢,對著玉文:
「怎般?讓出來!」
「那間屋本來就毋係娾 ,係阿姆 。」
「問題係,今下登記汝 名字。」
「又不係娾自家要 ,當時大人分 。」
「講恁多沒用,交出來就沒事了。」
「娾沒要搭恁多,要拆要建,隨汝。」
「汝嚇毋倒娾啦,到時也不驚汝告。」
玉文想起大阿哥和大阿嫂如何夫唱婦隨地奪取夥房的過程,就好比看多了政權爭奪戲,已沒有感覺。
阿爸看大阿哥執意要強占,又講:
「汝有必要拆夥房建洋房?」
「講什麼肖話,看看附近 房價和發展,就知了。」
「汝毋驚祖先懲罰嗎?」
「驚什麼?像汝,等要死了才來驚吧!」
「聽講,汝以後要開大賭場係無?」
「賭場就賭場,沒分大小。就像種檳榔和種菸子,相同係壞東西。」
玉文垂視著一直斜躺的阿爸,終於發出「人之將死其言也哀」之言,對大阿哥講道:
「汝今已做到鎮民代表,有頭有面了,要知樹大招風 道理。」
然後又對玉文講道:
「汝跟慶森怎般了,何時結婚啊?」
玉文仍默默垂視,倒是大阿哥看著藍衫,譏諷道:
「差毋多三個月了,藍衫快沒法做遮羞布耶!真係下祖下公(污辱祖先)」
玉文聽到大阿哥的譏諷,不免想起往事,阿爸和大阿哥接著講什麼,在伊耳中完全消音了。
和下面的事聯起來,大阿哥小時候的性虐待就變得意義非凡了。
高職時將女同學的肚子搞大了,有個晚上,她父母帶來家裡理論,彼此不知鬧了多久,最後阿爸大聲又阿莎力地講道:
「又毋係強姦,二個細人仔嬲來嬲去就搞出大肚子,自願 ,沒辦法告了。伊們還在讀書又沒才料賺錢,也沒辦法結婚。所以拿掉,補償六萬。」
整個晚上大阿哥並無悔意,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女同學則哭紅了眼,她媽不時的訓戒她「叫什麼!」
娾阿姆根本沒臉也不想出來,娾則躲在廳廊的角落偷聽。
她父母不知鬥不下去還貪戀當時還不算小額的補償費,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大阿哥已非能受管教的年紀了,阿爸所有能懲罰伊的方法都已無效,畢竟上行下效。
大阿哥生不逢時且遇人不淑,不可像阿公討細婆,也無法像阿爸帶酒家女回家,可是伊除了上酒家外,有次又將一個女人的肚子弄大了,當那個女人哭啼啼的到家裡來時,大阿嫂連小孩都沒支開,便先破口大罵大阿哥:
「汝這隻短命鬼呀!去找河洛母就算了,還把細妹仔搞成大肚子。」
大阿嫂也真會做(演)戲,酒家女就酒家女,什麼河洛母嘛?不過倒想過來,河洛人不也將男併頭稱為「客兄」。久了,連客家人也跟著叫「客哥」。想想,這種雙互將醜名丟給對方的現象,真是古今中外各族群共通的一貫技倆。台灣不也叫來台賣春的大陸女人為「大陸妹」,反之稱為「呆胞」。
戲一做完,大阿嫂又恢復正宮皇后的本色,對著還在叫的女人講道:
「娾毋係毋講理,做得 話,那隻豬哥可以再討汝做細仔啊!問題係犯法。講到犯法,汝要知喲,娾可以告汝妨害家庭罪哦!當然嘔,娾毋會恁沒同情心。丫莫這般,娾補償汝二十萬,給汝們大細過日子。」
二十萬以大阿哥大阿嫂現在幾千萬的財富來講算不了什麼,可是十多年前,那時剛從種檳榔、賣檳榔及開賭場賺些錢,二十萬也算不少了,大阿嫂肯拿出來,可見伊眼光放的很遠,不會為這般小事放掉名份和實產。
想到此,突然被阿爸的怒斥聲驚醒:
「要拆!除非娾死!」
玉文索然的步出右正房,看看手錶已快四點,祭祖的人群已散,夥埕上瀰漫著燒黑的金銀紙灰和爆竹紙屑,在冬陽朗朗乾坤中瀰膿瀰醲瀰齈瀰濃著。
3
玉文如同往常一樣,避開鎮中心,不走直線而是往西繞個大圈回家。就好比上課時一樣,不走穿過鎮中心的主幹道,而是往東繞個大圈到學校。
如此可暫時躲掉瀰膿,享受瀰醲,真的嗎?
師專畢業後怎會申請調回家鄉小學教書呢?受瀰膿迷惑,還是迷戀瀰醲?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個下晝膿來醲去,腦袋裡已瀰漫著漲痛,出林夥房後,趕緊跨上鐵馬,騎過河邊的小巷,通往大圳的馬路,五分鐘後終於上了大圳。
陪著鐵馬孤立在高高的圳堤上,看著黯黑的洞口,這個橫跨在美濃河上的引水涵洞,如今已水枯洞乾。
這個長約一百公尺、寬約一公尺半、深約一公尺的涵洞,橫跨在高約一、二十公尺的河面上,因可通往兩輪車及行人,故鄉人稱之為「高橋」。
高橋並非一座真正的橋,它的原始設計是日據時建來導引「竹子門發電廠」送出的灌溉用水,橋那頭的「獅子大圳」已水乾見底,這頭的大圳卻水滿草茂,不明究理的人可能會誤以為美濃真的是水美草濃。
咳!這個小時候曾坐著輪胎滑過的涵洞,果真就這樣不生了?望著黑洞,整個人又被吸回時光隧道。
趁著來此洗衣的機會,禁不住黑洞的誘惑,暫時擺脫大阿哥和大人的管制,跟阿光仔共擠一條輪胎,像是包著胞衣的豬子,滑溜溜濕答答黏渮菏地被擠出陰道口。
不知被那個同來洗衣的大嘴婆密告,回家少不了吃一頓罵。
從此只能望著黑洞,回憶加幻想在洞裡的驚遇。是否曾在裡做了些什麼,才會想看伊小鳥?
這一切都模糊了,時光隧道裡瀰漫著濃霧,什麼都想不清了。可是眼前卻明朗的很。
往昔抽出清水的大抽水站,不知地下水位下降導致井乾還是為保護地下水,已改抽美濃河的濁水。
站下的攔水柵雖阻絕了漂浮在美濃河的垃圾,但抽上來的濁水依舊是濁水,噴泉般的往大圳傾洩。
圳邊人家往昔洗衣用的石板乾裂在水旁,和屋簷下最新型的洗衣機,遙遙相望。堤上佈滿著過年宰殺的雞毛污血、垃圾堆、雜物和污水排水口,訴說著美濃變成瀰膿的流水史,雖然鎮名早已從瀰濃改為美濃。
台灣倒也遺傳著不少中國傳統的正名和美名陋習,難怪到處有人民和土地要求正名的舉措,那美濃應改回瀰膿了。
美濃河流的到底是清水還是濁水呢?這實在已很難分的出。你比如說,美濃河流經小猴子噴尿的媽祖廟前,是俗稱的「三夾水」,由左至右共有三條分別源自中正湖、雙溪、竹子門發電廠的河,前二條穿過鎮中心,自然是濁水了,後一條表面上看來是清水,可是裡頭卻蘊藏著長年累積的農藥、化肥和人豬屎尿。就像夥房和其幾代當家的人,外表看來有頭有臉,裡頭卻……,咳!
玉文甩甩頭,趕緊騎上鐵馬穿過這段約一公里、兩旁有住家的大圳。
大圳甩開了鄉民,卻甩不掉水中糾纏的水草。藉著濁水的優養,那些水草宛如侏羅紀時代蠻荒公園裡的植物,長的異常的肥厚寬長,瀰漫在整條大圳,順著水流擺動身軀、搔首弄姿,一小不心整個人就會被纏進去。
來這兒不是要避開鎮中心的瀰膿,享受水田的瀰醲嗎?就將東側的大圳當做背景音樂吧,只要聆聽它那潺潺的水聲,幻想它那婀娜的身軀,不要去管音樂的實質內容。
停車,手牽鐵馬眺望著夕陽逐漸西下,溫暖的金光撒在臉上暖烘烘的,像在寒冬呷口燒酒。
三面環山一面網開的美濃盆地,只有夏冬兩季。夏天酷熱,南台灣常見的烈日,烤的柏油路軟綿綿的,一腳踩上去還會黏人,更不用說生活在其中的動植物了。冬天,沒寒流的話,就像今天一樣暖烘烘的,是全年最舒服的時節。一但寒流來襲,冷風從旗山方向順著河口直往盆地猛撲,無礙地蹂躪廣闊的農田。自己還好,大不了和莊肚裡(鎮中心)的人一樣不要到野外來。種田人可慘了,還是一樣得下田泡冰水,米價又不夠成本。難怪阿爸會改種菸葉,大阿哥會改種檳榔,雖然菸葉和檳榔都是害人的「冤業」。
看著眼前一片金光閃閃的水田,除夕祭祖的鞭炮聲此起彼落的在「美濃山下」迥響,一副人間樂土的樣子。可是每年夏天的颱風時節,莊肚裡的人深受強風吹壞房舍店面,及河水上漲浸泡之苦。種田人的禾子(水稻)、芎蕉、檳榔和果樹,則慘遭腰折浸死的損失。
算了吧!自己不過在此發抒廉價的關懷,這一切已隨著離開林夥房而逝。自己的教書工作又不怕颱風大水,住的郊區別墅夏天又有冷氣。可是為何丟不掉呢?就像大圳甩不掉水草一樣,老在那兒糾纏不清。
玉文看著水田中受著冬陽和河水滋養的秧苗,一副安詳寧靜。左手下意識地伸入藍衫,撫摸著肚腹,再幾個月便會踢動起來了吧!心理感覺上好像是慶森的手。
呵!伊今晡日歸曾夥房添手幫忙過年,那娾就可以漫漫歸去了。
同居有四年了吧!好像有,不太記得了。怎會和他同居呢?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了。
自己十年前便已調回教書,而他藝專畢業後在都市的美工界打混多年,六年前才回來教書。
從小對他沒什麼印象,有印象的慶光卻和一般讀書人一樣,在外成家立業了。
慶森剛到校時穿著邋邋遢遢,T恤和牛仔褲上沾滿了五彩油墨。不修邊幅,頭髮像鳥巢、鬍鬚滿下巴。平時不理同事,上起課來隨學生高興。只見他沒事就騎著越野車,頭戴斗笠、頸筋(脖子)吊著一台單眼相機,穿梭在破舊的夥房、菸樓、城門、橋樑、廟宇和禿山膿水間。途中碰到騎淑女車的我,偶而才會有點頭之交,似乎淑女不宜。
有次開教務會議,負責排課及教學事宜的教務組長,特別點名慶森,批評道:
「曾老師,你可能新來,不知本校優秀傳統。本校是全美濃最好的小學,可是你這樣教學生美術,放任學生亂塗一通,連家長都講話了。」
不料慶森仍一副沒事樣子,雙手像是安撫似的做拍肩狀:
「組長--放輕鬆些,美術本來就是要學生玩的高興的課。」
組長以為慶森有靠山,便不屑地人身攻擊:
「你不要以為市場那邊的家長會成員是你曾家的人,不好意思講你,你就這樣吊啷噹。」
「既然他們沒講話,那就沒事了嘛!」
「可是你知道他們都送子女上才藝班嗎?我們學校的臉往那裡擺啊!」
「讓學生在眾多升學和補習壓力課目中,能享有一輕鬆的美術課,遠比面子重要。」
組長拉長了臉,似乎要挽回他的面子,便擺起官架子:
「可是你至少要按教材的進度來上課吧!不然我排什麼課,當什麼教務組長?」
「我們小時候也是在這裡按所謂的教材的進度來上課教出來的,結果大家卻成了色盲和音痴,與其按教材的進度來上課使得我們的學生再度成為色盲和音痴,不如放手讓他們去感受顏色和聲音。」
以上二人針鋒相對,但在座老師連校長都沒多大興趣,畢竟美術這門課還冷的很。
玉文自問是否因為這樣才特別注意他呢?抬頭遙望遠方的靈山,止步、扶車、沈思一下,好像是吧!那麼他怎會對自己有興趣呢?是不是開始於另一次的教務會議上?大概是吧!
性喜干涉和打官腔的教務組長這次又找上了妳,他站立嚴肅的垂視我說:
「妳教妳的社會科,按課本教就是了,幹嘛要在課堂上和學生扯什麼社會政治問題?」
當時的我怎會有勇氣說下段話呢?除了宣洩鬱卒多時及憑老資歷外,應還有慶森上回的激勵,說不定仍春心未老,想秀給他看吧。秧苗你說是不是?玉文邊自言自語、邊輕摸肚子。
「社會科本來就包含了社會政治等內容,現在已解嚴,難道連解嚴前可以談的社會問題也退步到不能談了嗎?」
組長仍在說他的按表上課的老套:
「問題是妳講的那些內容不包含在課本裡?」
「就是因為沒包含在課本裡才有問題、才需要教。」
「可是妳一昧地教這些問題不就表明了找主政者麻煩而偏坦反對者。」
「你提的這個問題不是我要理的問題。」
「妳很有學問,在參禪,我聽不懂。」
突然慶森扮起濟公狀,說些野狐禪,當場與會老師會心一笑,但瞧組長和校長扳著臉,隨即又恢復開會面孔。
「簡單啦!林老師的意思是說,只要組長和主政者一樣相信並宣傳我們的社會政治沒問題,那麼問題就不是問題了,這叫做萬法唯心造。」
玉文邊走邊問水草,從此我和慶森就跟你和圳水一樣就成了一對狗男女了嗎?沒那麼快吧!什麼你們不是狗男女,開個玩笑嘛,何必認真,是別人給我們二人的雅號,至少我們認為是雅號。想想起初只不過從點頭之交稍有進展到口頭之交而已。或許二人的個性都近似孤僻,在學校也沒什麼談得來的同事,下課後同樣都常騎著腳踏車到一般人不常去的地方。這樣很自然的就交往下去了。
記得有一天妳不是提議到曾夥房去看他的收藏品和創作嗎?他說他已在外面租房子,理由妳自己也能感同身受。至於收藏品,他說那些東西我們這一輩人還熟的很。創作嘛,沒什麼好看。
說來也真令自己驚訝和臉紅,從小很少有機會培養和施展女性角色擅長的撒嬌術和黏纏功,這會兒卻有意無意對他狗狗豬(糾纏)不停,最後他只好同意帶妳去看他的創作。無妨,反正收藏的那些美濃古舊文物,妳熟的很,沒必要為難他也為難自己去曾夥房。
一個熱天的拜六在當晝下課後到他租的房子,位於郊區透天厝的三樓,是加蓋的石棉瓦磚房,兩人不自在的跟房東打招呼後,便匆匆爬樓梯而上。還在二、三樓間的樓梯便能感受到一股熱浪往下衝來,令人全身燥熱起來。進屋後,他看妳從肩包取出手帕輕沾臉頰,便急促地丟下手中的教具,扭開一台老式的鐵殼電風扇,馬達的嘎嗄嗄聲比風聲還大。
他手忙腳亂地從一堆畫作什麼的雜物中,清理出一張圓凳,用力吹口氣,灰塵隨著電風往妳直撲,他不是猛道歉嗎?原來平時一副散散的、不在乎的細賴仔,也會手足無措。
大概是從小就常有手足無措的感覺,更能感受到他在意妳,當時妳心中不是蠻窩心的嗎,就像現在走在冬陽下暖烘烘的一樣。
當時聊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呢?好像沒做了什麼親密的行為,不過倒對二組對話記憶深刻。
「你屈居頂樓,不會悶熱嗎?」
「說的好,頭上天氣熱,腳下人也悶。」
當時二人不是會心的苦笑嗎,為了轉移悶熱便問起他的畫:
「你的畫很有個性嘛,不像台灣前輩畫家和一些所謂鄉土畫家喲!」
他似乎碰到識貨的人,反問道:
「怎樣不一樣?」
「很明顯嘛,他們的人物風景和顏色都充滿日據時二手印象派的健康、寫實及明亮,而你的卻頹廢、變形和隱晦。」
「那當然,他們是所謂的台灣風土的魔術師兼守護神,而我只不過畫自己所看到。」
說的也是,真是雌雄所見略同。大概我們倆的眼睛有問題吧,不然怎老看出跟別人不一樣。妳還記得吧,什麼嘛!這還要記?那些畫不都放在別墅家裡的畫室嗎?對對!
他那幅東門城樓的油畫,用色不但血紅、樓頂造形也龍角猙獰、在扭曲的戰備梯邊還畫有一堆狗屎尿。妳當時問他怎會這樣,他說如果一個人一大早到那裡,看著金黃陽光下的城樓、幻想著幾百年前在此與番仔的廝殺,就看得懂我的畫。那狗屎尿怎麼說?本來就在那兒的,更何況萬物不是為芻狗嗎?
還有一幅菸樓油畫更怪了,整棟菸樓破敗不說,在火舌般的造形和用色上,竟然頂著一個烏鴉巢。這簡直大大地傷害了美濃文化工作者的心,畢竟他們費力在鼓吹保存菸樓,並推動將菸樓設計裝璜成茶藝館之類的文化市場。難怪他們不會展出慶森的創作,當然慶森也有自知之明。但願他的作品,不會像阿爸的菸樓曾數次在薰菸葉時不慎火燒,過陣子也將拆毀。
玉文遙望著遠方田中和山下的農家,想想美濃的菸樓可能比較接近慶森的油畫。在過去不像現在用電烤箱,而是燒木材,等三面山禿後改燒烏油,那時每到薰菸葉時節,鎮上的消防車一天往往要出動好幾次,尖銳、巨大且急促的鳴鳴聲,響徹整個盆地。
想想當時對話的用語與心機是很一致的,和內心自白時一樣,似乎用國語才順暢,這不只是習慣或長期受國語內化的結果吧,應含有一種以外來語言來解脫「父」語的束縛之意含吧,如此才能巧妙地掩飾自己準備築巢用以纏住慶森的心機。
參觀他的頂樓和畫作後,雖然未像少女思春或熱戀發飆,但下意識裡已在盤算築巢了,算算存款也有二、三百萬,這在當時已夠買下現今的家了,畢竟那時台灣的房地產剛在都市狂漲,要過二、三年後才波及到美濃。
玉文抬頭望著電線上及空中的燕子、麻雀和白頭翁,它們為何不必像人一樣勞苦一輩子,所求不過遮身之殼,在殼裡成家、生子、養老,但自己呢?當時似乎更想藉此離開夥房的破屋。
可是怎會同居呢?同居一事像前二年的交往一樣,也是自自然然的嗎?就決定的當時而言是可這樣說,但決定的過程也算是很磨人的。玉文自問為何如此?跟二人個性接近,而且也對周遭的人對同居可能會有的反應很了解有關吧!
雖然自己較傾向於反思,而慶森屬行動派,但二人從小類似的成長經驗,卻共同的形成了不會強迫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但會強迫自己去做願意做的事。
因為「不會強迫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所以對周遭想要我們做但又非我們所願之事,如人情世故,我們自然會跟它磨,直到能拒絕為止。
因為「會強迫自己去做願意做的事」,所以對對周遭不想要我們做但又為我們所願之事,如同居,我們當然會跟它磨,直到能如願為止。
其實這些磨練大都是在我們自己和二人間進行,而較少甚至沒有實際與周遭發生互動。
玉文嘆了口氣,似乎自己與瀰漫在這塊土地上氛圍不太搭調。看看周遭的水草和秧苗,它們似乎蠻順服美濃;想想鎮上的人,也似乎蠻習慣瀰膿。
同居一事雖也很磨二人,但慶森有次不是說早點同居的話更好,當然他這句話有點安慰之意,就好比他第一次來別墅時裝扮成想租畫室的畫家,不斷地問妳:「房東太太!房租會很貴嗎?」「房東太太!做息很嚴苛嗎?」「房東太太!妳有潔癖嗎?」「房東太太!有小孩會吵嗎?」最後又問:「小姐!孤男寡女的,妳不怕閒言閒語嗎?」
看他對這裡的環境似乎很滿意,車庫大小的庭院可供他放大件石磨陶罐等收藏品,三樓一半房間可當畫室、一半陽台可佈置成空中花園。妳當時不是跟他呼應的鬧著說:「先生!房租一個月二萬。」「先生!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點關門熄燈。」「先生!家裡要一塵不染,不准有任何油墨味。」「先生!我家小猴子成打。」「老公!我們已結婚,讓他們去大嘴吧。」
說到「小猴子成打」和「我們已結婚」時,二人還尷尬地笑了一下,因為原則上我們並不準備生小孩和結婚。想到此,玉文又摸了摸肚子。
慶森會從剛開始的牛郎織女偶而打打牙祭,到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和那件有關嗎?依他的個性應有關。
慶森在教務會議上與教務組長對論過不久,校長找他談及縣府和公所有筆經費要資助學校成立「美濃文物陳列室」,慶森一開始像這裡的小鳥一樣很直覺地避開人,但校長接著說:
「你有這方面的才能和興趣,而且上面完全不干涉文物的收集和陳列。」
慶森不但上釣了,連帶的免費附送寄存在曾夥房的收藏品。
剛開始,上面確實沒干涉,但漸漸地,陳列室成了政客們展示他們關心本土文化的樣板,慶森三不五時地要陪著他們當解說員。校長也開始指示應收集陳列那些文物,而那些正是上頭看重和文化工作者所鼓吹、能代表本土文化的樣品,比如藍衫、紙傘、陶磁,妙的是這些也正是文化商人正在量產的。
慶森對當局的文化產業化政策固然不滿意,校長也覺得慶森礙手礙腳,但總不能以此理由除去他,便以美濃人固有道德倫理為由,對他說:
「你和林老師的關係,實在不適合擔任象徵美濃文化的美濃文物陳列室主任之職。」
「怎會不適合?被你們推崇為美濃文化先知及烈士的鍾理和,他不是以行動和寫作來表明,同居和私奔乃美事一件。」
「這不一樣,鍾先生是有情人因同姓而被迫不能在一起,可是你們是逃避婚姻制度。」
「怎會不一樣,我們也因婚姻制度而被迫不能在一起。」
「詭辯無益,學校內外大伙都在談你們。我很開明,需要的話我可當個証婚人,幫你們辦場盛大的結婚典禮。」
「是嘛,那還要感謝你和大伙了,問題是我們對『夥』字很火大。」
可能就因對「夥」字火大所以才會同居吧,他還後悔沒早點住進來,不然那些牛車、石磨什麼的也不會羊入虎口,不過這樣也好,可平衡一下當局的產官學一體化的政策。
咳!飛鳥啊!飛鳥啊!你們何曾為了同居、結婚和生子之事傷惱筋,可人為何這麼麻煩呢?什麼時候高齡產婦的誘惑偷偷地鑽進妳心坎呢?或許像鳥兒一樣渴求生命延續的本能,戰勝了二人長期來不想結婚生子的理智與感情吧!
妳還記得半年前跟慶森提及想要生個孩子時,他整個人愣住了的情景吧!雖長談了幾個晚上,但也不知經幾回在畫室搖椅和田間漫步,他才點頭。似乎什麼都不必多做的男人,比我這個要懷胎十月、養育數十載的女人,還更難生。等有了肚子,他又開始擔心以後怎麼幫小孩報戶籍呢?「父未詳」「私生子」對小孩的未來是個多大的重負。
玉文望著在田間忙於捕虫的飛鳥,它們唯一要擔心的是能否餵飽幼鳥。可文明社會的人類解決了與生育相關的健康和養育問題,卻自找了與生育不相關的婚姻、親屬和社會制度,來綑綁自己。
妳不是曾跟他開玩笑:
「可模仿那些名女人『不婚生子』啊!」
「那和『未婚生子』有什差別?」
「有呀!前者代表女性自覺,只要獨占小孩,不要與男人分享。後者則是
女性被棄,被迫生下小孩,男人拍拍屁股就溜了。」
「可是我們兩者都不是啊!」
沒辦法了,二人只好討論怎樣弄張結婚証書?公証結婚是很方便又省錢「一百元有找」,可是美濃又沒有法院。慶森突然想到鬼點子,高興的跳了起來。自己設計結婚請貼,然後各找來幾位還能接受我們這種結婚方式的同事朋友,在家裡舉辦個慶生畫展兼婚禮,有了這些請貼、見証人和結婚証書,公所就不能拒絕我們和小孩了。
玉文摸摸肚子,屈指一算,再五、六個月就可生了吧。對!就取名「慶生」,管它什麼父子不可同字輩的取名規定。
邊走邊想,夕陽已沈入山後,水田上的波光逐漸消失,飛鳥也結束捕食歸巢去了。玉文走到橋頭,望著往靈山寺方向直流而去大圳,騎車右轉行經廣善堂,沿著美濃山下回家。此時美濃盆地真的是瀰漫著一片濃墨,不知明朝會大放光明否?
4
「汝真係要去林夥房?」玉文嘟著嘴往餐桌送上早點。
「唔。」慶森略帶歉意地低頭應道。
慶森對自家的執意有點過不去,「去攝取最後鏡頭係應該 」,伊對自家這般講,也這般勸玉文,可就毋聽。
慶森一邊食(吃)一邊愐(想),這也不能怪伊,上一次祭祖後一禮拜伊阿爸就升天了,到今朝才入土三日,伊大阿哥就趕死般地想要拆夥房。
玉文看著伊惦惦(靜靜)地食,很菽(寂)寞的樣子,心肚裡有一隙(些)過不去。自家到底怎樣了,驚再歸去傷心地?還係跟伊堵氣?自家平時毋係如此呀!
兩人忍不下,終於面對面、眼瞪眼、同時講道:
「ㄚ莫!娾去攝歸來給汝看好莫?」
「驚麼ㄟ(什麼),去就去!」
講完,兩人又同時哈哈大笑,笑的玉文捧著肚裡小孩。
八點不到,兩人便各騎一張(輛)腳踏車,趁拆屋工人動工前,就到林夥房。
夥房主人阿財看到慶森,開口就譏諷起來:
「怎般呀!汝自家來補拜祖先遮羞?還係汝一等有文化水準 大阿哥阿義古派汝來照相啊?」
慶森欣賞伊烏金的檳榔嘴一張一合地講沒停,真想按下快門,和這些即將磚崩瓦解的夥房一樣,留給後人紀念(遺臭萬年吧?)。
這個念頭才閃一下,便被小時候深層的記憶湧現,壓了過去。
咳!阿財仔和小時候一樣,講話還是伶牙利齒又語帶尖針。記得有一次,伊做猴子王的時節,自家毋敢爬牆去偷摘人家的蕃酸(芒果),便威嚇小猴子講道:
「沒卵白嗎?毋敢去摘呵?阿光仔,汝去,ㄚ莫,以後不准來嬲。」
阿光哥在大家的推舉下,哭喊著「毋要!毋要!」掉進圍牆,主人聽到,出屋來扶起阿光仔,然後隔著牆罵起來:
「汝們那堆短命猴啊!沒才料就遭踏阿光仔,有種自家來呀!」
牆外的大猴小猴拔腿就跑,只留下我半驚怕主人半擔心阿光哥,呆立著。
想到此,慶森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相機突然往阿財的臉「卡」了一聲,阿財嚇一大跳,質問道:
「汝做麼ㄟ呢?!」
「毋要緊張,做紀念啦!」
阿財轉身氣沖沖的離開,慶森看著伊背影、想著從什麼時候開始,曾林兩夥房的大細就斷交了?應該不是確切的時間和事件吧!
還記得,有次兩家的細人仔在這個夥埕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財仔突然罵我們「野合雜種!」
以前,我們來夥埕嬲時,林家的大人就時常罵我們講:「吵死人!」。但並不為意,當大人罵時我們就收斂些,過去了還是照嬲。
不過那次,大阿哥阿義非常生氣,伊不但跟阿財對罵起來,還帶我們離開林夥房。歸去後,阿姆添油加醋地挖掘林家祖宗八代的淫晦,講伊們才是真正的「野合雜種」,並禁止我們再去林夥房嬲。
現在曾林兩夥房都由長子當家,大阿嫂表面上夫唱婦隨,附和大阿哥在固有道德及保護文物的論調,來批評林家,不過更根本的是大阿嫂的政治勢力範圍與何財仔的相互衝突,兩大樁腳和鎮民代表才會以市場及代表大會為主要戰場,相互廝殺。
大阿嫂用的策略是不斷放出耳語,攻擊何財仔的齷齪錢來自害人的開賭場和賣檳榔,又講伊將兄弟都趕出去獨占林夥房,今下又要拆夥房建大樓,伊不只豬哥又大不孝。
何財仔當然不示弱,反過來攻擊阿義兩公婆才是將兄弟都趕出去獨占曾夥房,而自家是用錢買過來的。又攻擊伊們的金店和藥店,騙人害人,在金飾裡加壞銅壞鐵,在中藥裡加禁藥。
其實大阿嫂時常鬧大阿哥,吵著要拆夥房建大樓,連我暫時寄放的收藏品,伊也唸個不停。
可是在鎮民代表大會伊卻發言,提議:
「林夥房在莊肚裡可以算得上歷史悠久了,代表大會應該建議鎮長向上級呈報,將它當成古蹟列管,禁止拆夥房建大樓。」
何財仔反過來拉伊下水,講道:
「好呀!要禁大家來禁,曾夥房也不可拆建。」
大阿嫂早就想到何財仔會有這招,便有備而來慢慢地講:
「林代表講麼ㄟ肖話,照汝如此講,全美濃鎮 屋子大部分就做毋得拆建啊?汝要有麼ㄟ係古蹟 常識。」
不料何財仔這個老粗、角頭、色鬼、賭徒、毒王、樁腳兼民意代表卻講出了連我們藝術工作者都不願真心講的話:
「毋要在那兒騙三歲細人仔,沒好處時就盡講毋係古蹟,相反,有好處時,爭得要死也要劃入古蹟。算不算古蹟,看何人掌權啦!」
慶森嘆了口氣,想那麼多幹嘛,按下快門留點紀念吧。於是照了張夥房全景,照完仔細瞧一瞧,除了左角的一間破屋,其餘皆維修的很好。
玉文望著慶森在一張破舊的牛車四周仔細地一會兒撫摸、一會兒端視、一會兒照相。這張從前載過禾子、芎蕉和菸葉的牛車,如今牛亡車毀。二根像雙桿的拉桿已龜烈腐朽的如記憶中阿婆阿姆的手和臉,四個包著鐵皮的木輪也已鐵蝕木朽。
前幾日吧曾跟慶森講到,要毋要收藏林夥房的文物啊!伊神色暗然、有氣無力地用國語回答:
「算了吧,那些與現實已不相干的古物,有幾個陳列室收藏就夠了。其餘樣板,自然有當局產官學一體化的什麼文藝季,每年拿出來秀一秀,滿足彼此的商業金錢收入、政治權力慾望、文化關懷使命、和鎮民的懷舊。至於夥房的那些東西,阿財仔會叫古董商來收購的,那些東西正當道,價好的很。我們何必從眾呢,家裡的庭院還不如留給妳種花和當小孩的遊戲場。」
想著想著,慶森的鏡頭已移到牛車旁的石磨,伊試了下頂部的公磨,還能轉動。從小洞倒入五穀,夾在公磨與母磨間搓磨,應還能磨出細粉或漿液吧。這些已是很小時候的模糊印象了,如今只能從一些早期台灣影片、近期台灣懷舊片、和大陸電影等回味了。
眼前似乎浮現著當年阿姆擦著臉上汗水,輪迴不停地轉著公磨在壓迫母磨,石頭和穀子的搓磨聲,嗄嗄喳喳地瀰漫在整個夥埕。唉!做出來的各式粄子,大都又入公猴肚。等經濟發達,各種零嘴小吃多了以後,那些過年過節必備的各式粄子又得由我們細妹仔來解決,難怪減肥和瘦身廣告總是針對女人而來。
接下來玉文看見慶森在拍夥房各廳屋的細部,自己卻索然無味,瞄了下破屋,好像被什麼吸進去地往裡頭走。
用手指抹一下竹椅,指頭上一層灰,搖晃一下,竹椅已成搖椅。
從廚房搬過來的櫥子,由一根根細竹編架而成,蟑螂和螞蟻通行無阻,可是女人卻像剩菜剩飯被困在裡頭,任其發酸發臭。
走到竹床前,靠床緣輕坐,吱吱喳喳聲瀰漫整個破屋,被蛀虫鑽食的竹片和竹竿,灑下了細粉。
正當玉文沈迷於懷思時,慶森的閃光燈打在她身上。
玉文突然想起菸樓,二人便行出破屋。
古董商已開始將破銅爛鐵、朽木枯石等什麼的搬上車。
進菸樓,在火爐前,突然被一對男女嚇一跳,原來是大阿哥大阿嫂在那兒整理舊時薰菸葉的工具,比如菸葉夾、菸葉箱什麼的。
玉文先是驚楞地呆立,然後摀著嘴往菸樓外衝,嘔吐在泥土上。慶森跟過去,輕拍背囊(背部),問道:
「肚子受不了菸味呵?」
「沒--沒事。」
玉文斜靠在磚柱上,揮揮手示意慶森去拍照。
慶森轉回火爐時,阿財兩公婆已離開。打開生鐵做成且留有曾遭長期火烤痕跡的爐蓋,爐內的耐火磚上仍殘存著灰燼和烏油。好吧,就照這張能吞噬一切的烏黑大口。
繞到菸樓外,樓面上的泥磚已像絲路上的黃土城牆,斑剝不堪。無情的風雨加上老鼠鑽洞,在整面泥磚上留下了銘記。待會兒機器怪手一挖一推,便摧枯拉朽般地全垮了。相機能留的下這裡的人事物嗎?幹嘛要留下呢?這些問號在快門的卡卡聲中,起起落落。
回到菸樓內,費了吃奶的力,不斷地轉動佈滿鐵鏽的門栓,才打開碩大的厚門。嗄嗄聲刺的玉文蒙起了耳朵。鳥的噗噗聲、鼠的吱吱聲和陳年的菸霉味瀰漫迴盪在樓內。
用手揮去臉前的蜘蛛網,瞪大了眼掃著昏暗的高樓,通熱氣的鐵筒和掛菸夾的木架,藏在一大片的蜘蛛網內,交織成時間之網,述說著這裡發生的一切。
蹲坐在樓簷水溝邊的玉文,搓揉著太陽穴,腦中似乎有個畫面從深層的記憶裡被擠出。在一片絲質的偽裝網內,模糊中可看到一對男女在火爐前飲酒相屌(性交),通紅的火舌糾纏吞噬著阿爸和酒家女的蛇身。從此玉文不敢也不想進火爐前,那個寒冬裡曾是溫暖窩的地方。
原以為菸草路之生涯只留下沒日沒夜勞動的記憶,從天光就開始的折菸花、去菸芽、摘菸葉、扛菸葉上車,臨暗(傍晚)用牛拉回菸樓後,連夜將一片一片的菸葉用針穿入夾竿的線中。
要不是剛才的嘔吐,長期來常在夢中糾纏的蛇魘,將沒釐清的時候。
慶森照完時,已聽到怪手地震般的隆隆聲由馬路開進夥埕。
阿財仔跟拆除工人參詳(商量)一下要怎般拆,接著怪手就毫不留情動起手來。
慶森比攝影記者還需更敏捷地捕捉鏡頭,畢竟這不是拆違建,沒有違建戶的抗議阻擋,而且磚瓦木石自己又不會反抗。只見怪手所及之處,磚瓦木石頓時崩解、發出轟轟的毀滅聲,叫聲瀰漫著整個廢墟,像是對埕牆外圍觀的群眾哭訴什麼。
玉文一手牽著腳踏車、一手按著肚子,在埕牆外,一隻腳像黏到了膿稠了柏油、一隻腳卻急於逃脫。慶森往後瞄了下扭動不安的玉文,等捕捉到菸樓被毀的鏡頭後,便轉身到玉文那兒。
二人頂著微寒的冬陽,靜靜、慢慢地沿著大圳和美濃山下,回家吃午飯。
5
下午課後,玉文要到市場買菜準備明晚的婚宴,無法依平常向東繞道回家。騎經大阿嫂在市場邊的檳榔店時,被習於眼觀四面的大阿嫂叫了下來,以外島對大陸心戰喊話般的音量,對臨暗買菜的人群廣播道:
「玉文!快生了呵?新屋再二隻(個)月就完工哩,到時共下(一起)慶祝滿月好嘛?」
玉文一時反應不過來,伊到底在慶祝自家呢?還是在數落小姑仔?或許二者都有吧!只好暫停一下,一副平常應付這類場合的木納臉,「唔」了一聲。怪的是阿嫂也能意會,斜睨著車座上的大肚子,邪笑。玉文踩了下踏板,消失在人潮車陣中。
隔日午休後,玉文請來隔壁的伯姆,幫忙做道地的客家菜,以宴請三位客人。
慶森則忙著在客廳和飯廳佈置。他先在客廳靠牆的電視、書櫥和矮櫃上,暫時擺設幾組油畫和黑白照片,照片是由二樓中間的小倉庫改建的暗房所沖洗出來。然後在飯桌中間擺上平時收藏的古銅蠟燭檯,四周則擺著幾個古碗。
伯姆伶俐的將玉文洗淨的高麗菜和冬瓜,快刀幾下切成大塊,置於瓦斯爐左邊的高鍋,加豆油(醬油)、味精和篙湯用慢火悶煮成「小封」,至於大塊肥肉悶煮而成的「大封」,因過於油膩就沒做了。在瓦斯爐左邊的矮鍋則悶燒著只加豆油的瘦豬肉。
伯姆看一下玉文的大肚子,便要伊坐下來休息。玉文坐在廚房與飯廳間的吧檯,撕著雞肉絲和大蒜絲。伯姆則一面準備做菜的材料,一面和玉文打嘴鼓(聊天)。伯姆先問:
「今暗晡要請幾啥人客?」
「三啥。」
接著又問:
「那位人呢?」
「全係外地人哦。一個係娾同事,新調來的細妹仔先生。一個係慶森在外地時 朋友,平常係一間美術設計公司頭家,有閒時做業餘畫家,一下就係來美濃畫畫。另一個相同係慶森 朋友,一家報紙駐美濃旗山地區 記者。」
伯姆看玉文菽寞樣,便安慰道:
「毋怕哪!娾支持汝們。雖然嘴生在別人,毋過娾有眼珠呀!」
玉文看著伯姆年約六十,與阿姆同代,頭卻抓個阿婆年代流行的髮髻,身著藍衫,滿口金牙,一張飽嚐人情世故、性喜率真木納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伯姆已將小封和紅燒肉提起擱在一旁,開始川燙土雞,到八分熟後便取出,等要上菜前再支解成幾大塊,置於調有香油、鹽和味精的盆內,隔著滾水加熱入味,最後斬成有頭有尾的「鹽焗雞」擺於長盤內。
玉文調了些雞肉絲的醋、香油、鹽和糖,拌了一下,請伯姆來嚐嚐味道如何?
「可以分兩盤呀,汝要食酸一隙嘛。」
玉文「唔」了一聲,深感窩心,分好後,本想添手,但伯姆講道:
「差毋多喲,汝可以去打扮打扮呢。」
玉文上主臥室後,先換上改良後一件式而非傳統二截式較適合孕婦穿的藍衫,樣式有點像旗袍和孕婦裝的混和,但在色調尤其右衽和衣袖上的滾邊仍保留了客家傳統。
面對圓鏡,雙手托住臉蛋,想著今晚要配什麼髮型?突然間阿婆和伯姆的頭顱毛(頭髮)在腦中浮現。雙手將不算長只及肩的長髮,往後腦勺梳整,平時被長髮披蓋住的臉頰,頓時明亮了起來。綁好髮髻,化個淡妝,特別加點腮紅和鼻影以減低懷孕後期略浮的臉龐,增加臉的立體感。
玉文從首飾盒取出慶森挑選的金飾,共有一隻懸吊有金鳳凰的玉簪、二對大小各三公分二公分的金觀音耳環、一條長約五公分鯉魚形浮刻有心經全文的項鍊、一串金念珠手鐲、和二個戒指。仔細欣賞和撫摸下,真不愧是在金樓長大的,除了戒指外這些金飾全是用最新的立體灌鑄法做成的--在填有臘的模型內灌入金液,臘溶金成--而非傳統的二塊金片焊接,更非實心灌鑄。如此不但可雕出立體、質感細膩且重量輕巧,只是價格比一般金飾貴一半以上,而且美濃的金樓也沒賣,不知伊到那兒買的。
配合髮髻,玉文戴上小耳環,在圓鏡前檢視顏面,然後套上繡有花樣的包鞋,起身走到衣櫥更衣的長鏡前,左顧右盼、前看後瞄,做最後整體搭配。
呆立在鏡前,迷惘對鏡中人陌生了起來。從未打算結婚生子的妳,怎麼懷胎結婚了呢?這全是遇到慶森的緣故嗎?還是走出了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從鏡中一角看到慶森佇立在門邊,像欣賞一件雕像藝術品般看著,二人含情脈脈初戀般地接近、摟抱在一起,親熱一會兒,怕弄亂妝扮,鬆了手,慶森用國語講道:
「那天幫妳畫這張肖像如何?」
「汝上來就係要講這件事?」
「哦-!差一隙記毋得,人客來了。」
慶森抓著膨鬆的亂髮答道,玉文看了看,從衣櫥挑了件毛海給他套上,再用手梳整了下亂髮。
二人下樓後,玉文右轉直入廚房,伯姆直誇「恁靚哦!恁鬧哦!」然後要玉文出去招待人客。
撥開掛簾,三位客人被玉文整體的妝扮吸引,目光上下打了一會兒,畫家開口打破僵局:
「孫猴仔總算被觀音大士收服了。」
其他人看了看慶森毛絨絨的上身和玉文的臉及金飾,哈哈笑。
慶森苦笑了一下講道:
「那麼久沒見,一開口就損我嗎?」
不料畫家從口袋掏出請帖,在空中晃著,開玩笑說:
「彼此彼此,你們看他在給我的請帖上畫了什麼?」
原來慶森自己設計的四張結婚請帖,除了右片的文字部分相同外,左片的圖畫依對象而異。給畫家的是以漫畫的方式勾勒出一對恩愛夫妻,老公深情地摸著老婆的大腹,旁邊還寫了一行字「祝老友早生貴子」。
「這不是表明了諷刺我不結婚生子,你們知道嗎?他以前可也是個不婚主義者,簡直是重色輕友。」
記者接著也幫腔:
「什麼跟什麼嘛!在一對裸體男女畫旁寫著『國王的新衣』,這不是擺明了諷刺我們記者睜眼說瞎話嗎?」
慶森一副賠罪的表情和聲調:「開玩笑的啦,好玩嘛。」又對著女老師的請貼說:「你們看,我畫的多麼羅漫蒂克啊!」
二個男的仍不忘損友,一個說:「裡面的男人未免太美化了」。一個說:「你有那麼溫柔體貼嗎?」
「不過在請貼明禁參禮者包紅包帶禮物,這你們就不能不感激我了吧!」
「感激你的頭,怕我們吃就明講嘛。」二人占了便宜還賣乖。
玉文和女老師微笑的看著三個男人像小孩似地嬉鬧,煞是有趣。
至於給公所所附的結婚照,是慶森自拍的,目的只在証明有結婚這一檔事,大伙兒就沒啥興趣了。
玉文請大家在沙發坐下,喝口茶,介紹介紹,彼此相互了解。
畫家喝著茶,雙眼往牆壁的畫作直瞪,站起、走近、仔細鑑賞,然後說道:
「阿森啊!你這幾年有進步嘔,就以夥房和菸樓兩組油畫攝影混合系列為例來看,你的風格有了變化。」
記者對那些異於一般攝影記者的黑白藝術照很感興趣,便問道:
「有何變化。」
「如果將阿森在外面時的舊作拿來比較就可知,他以前的作品較模仿台灣當道的所謂本土化風格,懷鄉性較濃,外表看來明亮、健康,可是前面的那些畫和攝影已逐漸有了自己風格,雖然有點梵谷和張照堂的味道。」
女老師對這些風格的轉變有點疑問,便問道:
「這就令人不明白了,透過電視和報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是,在城市時較傾向於現代派,歸鄉時則轉變成本土派。」
「這就要怪他們了。」畫家指著記者開玩笑的說。
「要怪我們也可以了,不過大眾媒體本來以傾向於反應當時當地的一種集體意識,不管它是民主或非民主,只是民主的聲音可能較多元,較不可能由一種聲音所獨占。」記者答道。
「照你這麼說,所謂的本土主流意識或民意也只不過是集體意識的一種反應,與真理、正義等並不能同等化,不過為何一般人尤其精英甚至媒體從業者要將之同等化呢?」女老師進一步質問。
「這道理很簡單嘛,根源於人內心有種,自己的東西不只是以量以力壓人同時也要使他人相信它也是真理的本能,所以才能上下交相欺。」玉文見記者不知如何回答,便隨口說說。
畫家見一開始面帶微笑的女孩,不嗚則己,一開口就命中要害,可見二人平時習於反思。
慶森為避免氣氛過於嚴肅,便開玩笑地講道:
「請大家多用眼,嘴巴待會兒還有得忙呢。」
玉文趁他們欣賞、請教和討論的同時,進去看伯姆準備的如何?
玉文看著平時縮折成方桌,今晚變回圓桌,上面擺滿了與菜色相搭配的碗盤。加了米酒頭的燒酒雞特別裝在慶森收藏的土黃色大碗公,伯姆已先在三個男人的古陶碗上盛了些。雞肉絲則裝在青花圓磁盤上。鹽焗雞在雪白的長磁盤上,愈顯其明亮。其他的菜也有其相搭配的碗盤。
玉文直向伯姆「多謝!」伯姆也不客氣地講「食後再來添手」,但玉文辭謝。
玉文請客人入桌,三位第一次看到客家菜用這種方式擺設,記者以前雖吃過,但對伯姆和玉文的手藝也深感佩服,便不落俗套地用生疏的客家話美言:
「伯姆可以去大飯店做廚師喲!」
「見笑了,娾拿不起大鍋鏟哦!」
記者看了下伯姆的藍衫和髮髻,突發靈感:
「ㄚ莫,唱山哥來聽好莫?」
「等伊們聽到娾這隻老雞嘛喊時,就食不下飯ㄝ!」
伯姆帶動作地自我揶揄,連聽不懂客家話的畫家和女老師也能意會地哈哈笑。伯姆在大家的「毋會!不會!」聲和自家的「汝們後生仔盡量食慢慢食」聲中離去。
大伙入座後,免不了談了些圓桌上的擺設和菜色。稍靜,慶森便點亮燭火,熄燈。燭光在冷氣房中愈感氣氛溫馨,與窗外暑夏的黑夜相對比著。
畫家捧起燒酒敬「永浴愛河」,記者說「太俗了」,自己則敬「白頭偕老」,「更俗」。女老師則端起果汁,默默無語地祝福。「這才有情調」,「怎麼了?觸景傷情呀!」
「原來你是受不了幸福才不願住進我家啊?」
「說什麼笑話,我那麼脆弱嗎!難得偷閒出來,還要被人情困住嗎?」
「我不是說讓出三樓的畫室和陽台供你使用嗎?」
「換做你,你要不要?」
玉文見慶森尷尬時習慣性的摸頭,便摧促大伙進食。
女老師挾起一塊雞腿肉品賞式的細嚼慢嚥,用餐巾沾沾口問道:
「這什麼雞呀?有點類似鹽水雞,但肉質更鮮美,口感滑嫩,味道鹹中帶香帶鮮。」
記者自告奮勇,充當客家通,解釋了一下,看了看玉文和女老師老挾靠自己的那盤雞肉絲,便好奇地問:
「怎麼了?雞肉絲也男女有別啊!」
慶森見女孩只笑不答,便挾口入肚,直喊「好酸」。其他男孩從慶森的皺眉和叫聲中已能意會,畫家便玩笑一句:
「我們也有身了,在吃麻油雞嘛!」
「人家女孩現已不興補麻油雞了,而是喝雞精,吃生菜水果,從事腹部運動和按摩,好恢復身材。」
女老師大方地道出三個男孩尚不知的女事,三人像竊聽什麼秘聞似地拉長拉大耳朵在傾聽。
記者「哦--」了一長聲,然後好像很有感觸的說道:
「這在鄉下或和婆婆住在一起,可不太能行的通,就像你們的特立獨行,是很艱辛的。」
女老師感受到玉文的心情,便開口要求記者:
「你們大眾媒體可在這方面多加著力啊!」
「可能沒辦法了,這些現今報紙大概只能在家庭版偶而提及,畢竟焦點已不同了。兩性問題的焦點已是女權運動和性別歧視,至於本土的小傳統文化,媒體和當局一樣,奉承都來不及,怎好批判。」
「難道這是推動本土化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嗎?」
「可能很難避免,就像現代化或後現代化一樣,歐美日的弊病比如性、暴力、吸毒等的泛濫也不可避免地會傳入台灣。」
「那為何政府和推動的精英卻不斷宣傳正面性,並辯稱弊病只是附帶偶而才發生的副作用?」
玉文沈迷於燭火,看著女同事和記者在燭光中舌戰,不自覺地道出:
「同樣的道理,人要自欺欺他呀,不然怎可能推動什麼本土化?」
慶森雖熟悉玉文這種有些老莊佛家的洞達,但仍設法讓氣氛輕鬆:
「你們看這也有盤酸的,鳳梨炒魚肚。」
畫家從沒吃過這種菜,便挾口嚐嚐:
「很好吃耶!酸酸甜甜地,魚肚的口感也不錯。」
「我曾吃過炒豬肺,味道滲入肺內,嚼起來吱吱地,更道地,可惜現今連客家人自己都不敢吃了。」
「為什麼?」女老師插話。
「還不是豬內臟累積了大量藥物,其實現今藥物濫用的情形遠比死豬肉病豬肉的問題更嚴重,有天類似英國狂牛病的流行病可能會在台灣暴發,到時不受任何抗生素控制的病毒將在人獸間漫延開來。」
「那政府怎麼不管?」
「管得了嗎?不能也不想管,就好比農藥濫用的情形一樣,那些農業散戶是國、民兩黨都極力爭取的票源。倒是日本人比較幸運,外銷到日本的大戶豬肉就有嚴格的管制了。」
「那你們媒體至少要大力關心嘛!」
「報紙又不是消基會或檢驗所,在沒有確實的調查資料下,如何報導?更何況現今新聞焦點不在民生而是政治,即便本土文化運動也是政治的一環。」
慶森看兩人針鋒相對,便給他們煞車:「好了!我剛才是叫你們忙著吃,不是忙著說話。現在罰你們暫時吃,聽我們談談藝術。」接著又問畫家:「最近畫壇有何新動向?」
「有啊!簡單一句『本土派當道』,從政府當局的宣傳方向和預算編列、美術館的收藏與展示、到藝評主流甚至藝術市場,都充斥這種現象。」
「你認為會持續多久?」
「很難講,決定於政治勢力的消長和本土化運動累積的破壞性因子。」
「能否解釋的清楚些?」一個晚上聽的多、吃的多、說的少的玉文,冷不防地問道。
「哦--」畫家喝口燒酒,臉已略紅地看著大家,接著進一步解釋:「二者是指當政者利用本土化風潮汲取權力之後,如何看待和處理破壞性因子?而破壞性因子是運動不可避免會產生的,即使同樣是推動本土化運動者,由於台灣本土長期來就混雜著各式所謂本土文化,甚至後現代傳入沒幾年也可說是本土文化了,如此一來為了實現各自所謂的台灣本土文化理想,自然就會發生資源分配與奪取的鬥爭。」
「你能講具體些?」玉文再問。
畫家停了一會兒,想想,然後講道:「比如林惺嶽在《台灣美術風雲四十年》一書中以泛政治化的台灣意識為判準,來批判傳統的文人畫和現代的抽象畫與國民黨政權相互勾結,漠視且迫害了台灣本土的繪畫。林的這種判準和批判不但謬誤且不合事實,其實他所謂台灣本土的繪畫也只不過是經日本人改造過的西方早期印象派的二手貨色,將這些現今主政者尤其李登輝總統喜歡的東西捧成本土派的主流,以後他會自食其果的。」
「怎麼說?」慶森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若有所感地問道。
「因為他不了解藝術與政治的辯証關係,將自己不喜歡的流派與政治的關係視為勾結,反之則為實現理想,如此幼稚的藝術史觀必遭自己所推動出的本土派潮流所反噬。」
這時吃了許多小封和雞肉絲的女老師,嘟著小嘴問道:「曾大哥我已經聽很多、吃很多了,可以解嚴開口了嗎?」慶森笑地說:「開玩笑的啦!」女老師繼續發揮:「就好像大陸的左派知識份子一樣,後來在共產黨的延安整風、大嗚大放、文化大革命、六四天安門事件等運動中,一再地遭自己一手推動的文化潮流所吞噬。」
喝紅了臉、吃漲了胃的記者,以自己幾年來的經驗藉題發揮:「這實在是古今中外常見的現象,比如說台灣現今的知識份子,對前幾年自己所推動的反中國(國民黨、文化)和台灣本位運動,在遭李政權的收編後,如今眼睜睜地看著李用它來對付政敵、中共和所有的反對者,也只能噤若寒蟬,少數不甘寂寞者偶而叫一下說什麼李並非民主而是獨裁在搞民粹,但已無濟於事。」
「那你們報紙怎不大力抨擊呢?」
「妳怎麼每次都要求我呢?」記者不悅地說。
「我就知道男人做事不會堅守原則。」女老師年青氣盛有點不屑。
「是嗎?那在教育小孩時為何男的大都扮演堅守和執行原則的黑臉?」
照例玉文又出來圓場:「不要爭了,局外人本來就很容易要求局內人堅守原則,這與性別無關,換女人來管理世界的話,我相信也不會好到那兒去。」
慶森也起身將所剩的燒酒舀在三個男人碗中,勸大家都吃點。玉文看了下桌上的剩菜,心想準備的差不多,就是炒粄條剩的較多,可能較油膩也可能他們較有機會吃到吧!然後起身,女老師也跟去到冰箱將水果盤端來。
看到水果,大家的火氣也降了些。慶森打亮餐廳的吊燈,移走燭檯,桌面頓時無礙了起來。
大伙兒邊輕鬆地用竹籤插著水果輕鬆地小口小口吃,邊聊著平時工作經驗,快到九點才相互道別離去。
女老師本想留下來幫忙收拾,但玉文說不用。
慶森要玉文先上樓休息,這些他兩三下就能清潔溜溜。玉文想了一下,將剩菜盛起來放入冰箱,解決了為難他的剩菜問題。
上樓刷完牙後,躺在床上想著這特異的婚禮,做菜、欣賞畫、討論和聊天,完全沒有一般婚禮的繁文縟節。摸著便便的大腹,這一切全靠他所賜嗎?等慶生長大了,看到今晚的照片會有何感想呢?
算了,還是計劃未來吧。暑假將至,將婚假和產假一齊請,那麼開學後便將近有二個月的產後休息,可是上課後寶寶誰照顧?慶森不是說,二人可想辦法調整一下上課時間,伯姆不是講要添手照顧嗎?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多好。咳!夥房拆了,但拆的了心中的瀰膿嗎?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夢中瀰漫著燭光,搖曳的燭火宛如一片網,將一切都困住、焚毀。
6
新學期第二次期中考剛結束,玉文腦中有些迷惘,腦海深處有股聲音呼喚著她,似乎要她回老家去看看。走吧!怕什麼。於是要慶森提早回去,從伯姆那兒接寶寶。
同樣人潮車陣擁擠,玉文行經檳榔店時仍逃不過大阿嫂的法眼。伊容光煥發,從臉上的化妝和身上的穿戴來看,與其說是賣檳榔的,倒不如說是公關。說的也是,不然幹嘛放著那麼大的電玩店不管,而在此拋頭露面。
「玉文啊!結婚、滿月怎沒請娾呢?汝有去新屋莫?去看看哪。這有一隻金牛給汝 賴仔。」
玉文沒反應地看著大阿嫂表演,禮物沒收、話也沒講便離開。
咳!確實有一套,明知娾對伊沒好感,伊仍不改做公關的臉色,難怪伊兩公婆能在此打下一片地盤。伊們真有辦法讓壞人與之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一般人敬鬼神而遠之甚至「食人嘴甜,拿人手軟」,好人則為之口塞。到底用什麼辦法呢?
金牛?今年是什麼年了還金牛,莫非發跡後的兩公婆已急於漂白自家的形象,想將這種象徵了黑道與金錢政治的累贅物甩掉?可漂的白?甩的掉?又存在著什麼機制讓這些黑金可在五、六年內迅速坐大?跟當局的利用有何關係?
一連串的問號中差點讓玉文找不到自家從小成長的地方,夥房昔日的痕跡已完全無影無蹤,只能從四周的舊物來判斷那個新屋是昔日的夥房。要是隔了幾十年再來看,四周的舊物也都改建了,那豈不就分不清那裡是夥房的所在地了嗎?咳!建物就已如此,難怪社會和文化的變遷更令人捉摸不定,尤其在現今台灣巨變時期,有誰又知道這裡的地盤又將轉到誰手中?
想那麼多幹嘛?甩甩頭,環繞一周看看。
原來是夥房背後的菜園,因緊鄰北面馬路的關係,現已改建成一排四層樓共三間的店面;與之並列同是東西向的,因較靠裡頭則是改建成三樓三間的透天厝;至於原來的左廂房因緊鄰市場,就改建成南北向四樓二間的店面。
但為何二間呢?阿姆的破屋呢?真是思謀遠慮,伊兩公婆慷他人之慨,將破屋的地基用於公共開放空間,在那兒設計了一個小涼亭和花園。這樣不但可應付妳,又可淡化黑金色彩、美化市場的瀰膿,但真能掩飾的了嗎?
不管怎樣,伊這招整體上算是成功的。
不知花了多了錢才能請到鎮長在那兒立碑褒獎,以正楷刻著什麼「開美濃公共開放空間設計風氣之先,美化市場環境,營造社區文化,陶冶美濃心靈,其功至偉」。這曠世之作大概出鎮長的地下秘書兼文宣--汝校的那位資深國文老師之手吧。
這塊碑文真像電玩店內的賭博、性暴力、摻毒等的石敢當,能擋得住警察、檢方、教育等單位的為難。畢竟座落在市場後面隱蔽處很不顯明的電玩店,外表看來像是益智性的娛樂城。伊兩公婆還真有智慧,不會將電玩店開在鄰馬路的那排店面。
三間店面看樣子已租出去了二間,小吃店和便利店正在裝璜。據說伊兩公婆本來決定只租不賣,因為房價在大選、不業氣和中共打飛彈等因素下,並不算好。但為了籌湊資金,只好將較無升值潛力的透天厝賣了。
到底做什麼大事業,要籌湊那麼多資金?慶森的大阿嫂大概對此最感興趣,當然伊不是無聊才會感興趣,而是對妳大阿哥的大手筆大動作深感焦慮,白天白日夢晚上做惡夢都會夢到那隻阿財豬哥又毋知要變麼ㄟ把戲嘿?管伊恁多,先下手為強。於是同樣採取兩路鬥爭策略,先在鎮民代表大會上公開的點名批判:
「娾們代表大會真係給金牛黑道霸占?丫莫林代表怎有辦法買通縣政府、鎮公所、警察局、學校,拆夥房、建大樓、開賭場?」
不料漂白過的黑金確實有套表演技術,先開個場白:
「曾代表,娾平平跟汝相同係代表,請汝毋莫用免責權來抹烏娾。汝有種呀,就在大會外講這堆話,看娾敢告汝莫?俗話有講『好男無與女鬥』,娾們做代表 人要有水準,毋莫像立法院打鬧莫停亂糟糟。」
接著要求主席給他答辯的時間:
「拆夥房、建大樓之事,上次大會已經講過,娾再補充說明,拆建過程完全照法令行事,曾代表可以調文件來看呀,怎可以隨便誣告。不只如此,娾為了回饋鄉里,特別犧牲寸土寸金 地來做涼亭公園,汝有眼珠可以看呀!至於電玩店也係完全照教育部等中央地方的法令來開,汝怎可以黑白講?」
阿義嫂想進一步講話,但遭主席以客家腔的國語禁止:
「曾代表我看這樣好不好,今天議事很繁忙,如果妳沒有証據來支持妳的質詢,能否不用再重覆,因為與會的代表和旁聽的鎮民都已充分了解了嘛!」
熟悉政界內幕、自己也半斤八兩的阿義嫂當然曉得,在變天前,怎可能有証據扳倒政敵。代表大會只不過是提供了公開、合法及正當鬥爭的場所,以此為基礎透過市場的耳語散播,慢慢就能腐蝕政敵的牆基,等變天的機會來了,自然就能收拾那隻阿財豬哥。為了塑造自家理性問政的形象,更為了保存火力,伊見好就收,另闢戰場。
大會過後第二天,市場就開始散播縣政府、鎮公所、警察局、學校甚至黨部等的某某人收了阿財古幾萬、幾十萬元的傳聞。阿財雖然也有其耳語部隊,但對這種大家都知道的公開秘密,只憑消極的澄清,效果不大。所以除了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反宣傳阿義嫂拿出多少錢給公所來掩飾賣禁藥。更重要的是要收買人心。
還沒到地方選舉、又沒什麼大拜拜,不然阿財仔會亳不猶疑地送錢、送禮、辦桌。阿財嫂提醒伊老公漂白之道要創新,兩公婆參詳結果,決定以家長會名義捐錢支助位於鎮中心國小的營養午餐和獎學金,如此也可宣傳成「學生打電玩,益智又愛校。」
為了矯正鎮民對電玩店的「正見」,阿財仔還參考高雄先進們的做法,另闢密室擺設賭博和色情電玩、提供摻了料的檳榔,並由專人把關,過濾熟客。在公開的電玩上,則以薄利多銷、獎品豐富的方式先勾引學生上門。
接著夾報,大肆宣傳免費讓鎮民娛樂益智三天,但學生每天限打一小時以免誤了功課。這三天當然暫時關閉密室。從拜五到拜日,平時搞不清孩子為何那麼沈迷於電玩的家長,好奇地蜂擁而至。正如阿財仔所料,事先準備好的常客以學生身份教那些家長如何玩。從早到晚,鎮民絡驛不絕,可說像市場的蒼蠅黏著機器和椅子不走。為公平取見,只好排隊依順每人一次打五十五分,讓機器休息五分鐘,以免當機。
兩公婆的以上做法雖無法完全去除行賄和賭博的傳聞,但宣傳這檔事和政治一樣不是道德,有了污點就洗不清漂不白,而是看那邊利多。所以經以上做法後至少暫時穩住了局面,沒有被市場的瀰膿吞噬,只是無法阻止自家流膿。
玉文坐在涼亭看著人來人往的電玩店,背後的市場仍發出濃濃的惡臭,回憶前陣子來的點滴。心頭突然驚了一下,自家怎麼像個冷酷世故的旁觀者在考查什麼?當晚不是這樣的呀!二週前吧,一個拜六晚晡,餵完寶寶奶、安撫伊睡後,和慶森上三樓陽台,在月光下苦澀沈重地談著二家長期來的鬥爭。末了雖慶幸現今已非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時代,也對未來可能的下場不安,但二人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儘可能去除夥房和家的包縛。
看著三棟房子間的中庭,二個月前的入屋慶典應是賓客雲集吧,那些收了阿財仔錢財的官員和黨棍,想必是美言盡出。而慶生的滿月,卻只有三位大人,不過伊似乎很快樂,瞇著眼看了看伯姆依客家傳統染的紅蛋,像小老鼠般地踢著白皙透紅的小手小腳,嘴裡發出吱吱聲。娾相信,慶生的滿月會比兩公婆的入屋更幸福。
玉文憑著一股為人母的傲氣站起,往店裡走去。首先碰到的是看門狗--一位阿財仔小時候的玩伴、年青時的同黨、出社會後的混混、現今的打手--像看到英國女王似地,不敢相信當老師的玉文會光臨這種地方,便小丑般口吃地講道:「汝毋係玉文呵!歡迎、歡迎。」
玉文腦中浮起小時候曾對自家施以性恐嚇的嘴臉,有種欲嘔感,吸口氣不屑地走進。
大門一行紅字「禁止學生入內」。但才放學,這裡就擠滿了還背著書包的中小學生,有些還是自己班的,可他們怎不怕也不理妳呢?咳!清醒些吧,在學校就已這樣,何況這裡。
看看櫃台的告示板,寫滿了累積幾分可兌換什麼獎品、買多少代幣送多少顆檳榔等的規定,可是內行人都知道熟的話可換錢,而且檳榔裡有加料,難怪近來有些學生公然在校吃起檳榔,禁止他們,他們還辯稱:「人家美國人都可以一面打棒球一面吃口香糖,我為何不能吃台灣口香糖?」。遭禁止後,校廁內卻吐得到處是紅汁,顯然已有不少人上了癮。
櫃台邊的門前又有一條看門狗,長得身強體壯、橫眉豎眼的後生仔,只見放熟客進去,不見裡面的人出來,可能另有逃亡出口。就是不見阿財仔,那當然,事業做大了。這些就交給親信,並雇用了一些可靠的細賴細妹仔做站場子、守櫃台和服務清潔等的工作。
突然間班上的林啟輝在密室門前徘徊,與看門狗周旋了一陣子,才放行。原來如此,難怪他會偷竊並勒索同學的錢,問他為什麼?他不是哼了一聲,偏個頭、耳朵對著妳嗎。再追問,他吊起頭望著天花板說道:「妳沒資格問!」
辦公室旁的一位男老師看不過去,怒斥道:
「你這是什麼態度,立正站好!你的老師太好講話了,要是我,才懶得理,第一次就送給訓導處叫家長來帶回去,第二次直接送警察局就好了,何必自找麻煩。」
對啊!在現今到處要求教育要以學生為主體的台灣,為何要管那麼多?什麼「教育是良心事業!」良知太強反容易責罰學生呢。教師為何要兼任道德師、輔導師、警察和法官的角色,單純些,教師就是專業地教授知識者,學不來或適應不良的學生,不管基於什麼原因,一律交給家長和專家去處理。要求老師什麼都要管,又不准老師有出自良心的情緒和權柄,這就好比要求警察來管和這裡一樣與治安不相干的賭博和色情,又不准警察腐化,均是將老師和警察看成神了,即使神也常會發威和濫權。
玉文啊!妳的理智很能接受以上的自言自語,就好比妳的理智認為阿財仔就係阿財仔跟汝沒啥關係,汝就係汝跟林夥房林家沒啥關係。可是問題來時,妳的理智防線就好比馬奇諾防線或萬里長城,絲亳發揮不了作用。至今仍不明白,到底那些外患是如何入侵的,應有內賊接應吧!
就像那天在辦公室,林啟輝聽完男老師訓話後,瞪著妳看,突然冷冷地說道:
「是妳要我講的呃!我之所以偷竊勒索全是妳叫我去做的,我不偷竊不勒索,怎麼還妳家的債?」
當下妳不是頭冒金花、腦中轟轟然,辦公室的老師們詭異地看著妳,妳像要逃避什麼鬼怪似的叫林啟輝走開,他踩著勝利的步伐走出辦公室。
一位國小五年級的學生就有如此沈穩的應對和深度的答話,豈是學校所能教的出來,那我得感謝這裡尤其密室裡的教導了?
這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才會令學校師生為之受害、家長對之深惡、政壇暗藏著洶湧。如果純是娛樂益智,甚至大人小賭一下,怎會搞成這般局面呢?以國外更為猖狂的美國賓果或日本柏青哥為例,也不會像台灣一樣,就好像撞球和酒吧在西方是平時休閒場所,可是在台灣就成為不良份子出入之地。台灣到底存在什麼機制會導致變質呢?
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豈是我這個小腦袋所能釐清,不過我總覺得當局和社會道德的相互勾結,一昧地禁絕凡人該有的慾望,才會導致黑金共犯體的出現。什麼!妳怎麼有這麼奇怪的看法,難道在校務會議上妳被羞侮的還不過嗎?當時妳不是提議:
「校內應裝電玩,如此不但可提供學生安全的場所,也可肥水不落外人田,收入可當福利金。」
妳這種提議非但拿了阿財仔好處的人不會答應,更會引來圍攻,當場那位教生活與倫理、平時以道德師自居的老道學不是猛然站起,大聲批判妳嗎:
「林老師的這種看法除了是種飲鴆止渴外,更背離了本次會議主題『如何杜絕電玩弊病!』反而是幫家人脫罪。」
平時與之對立的一位主張女權運動的女老師,也幫腔道:
「真搞不懂林老師有無女性意識,是真不知還裝不知色情電玩對女性的傷害。」
當下妳啞口無語。
像老道學和新女性等局外人,只要來這裡繞一下,便可自信滿滿地說:
「即使這家電玩店是合法成立的,但任何人均可看出它非法經營,既然如此,執法人員便可輕易地處置,不處置表示彼此相互勾結。」
他們絕不會想到也不可能同意「正因為法令的規定不能滿足人們慾望,所以才會相互勾結,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看法。妳的意思是說「好比婚姻制度不能滿足你們,所以你們才會同居、私生。」少拿這些當藉口了。
說的也是,我這些胡想怎比得過電玩所造成磬竹難書的學生逃課,偷竊勒索,黑金政治,警檢調司法一齊腐化。
還不只這些吧!看看這台電玩上的半裸女孩,雙腿張大在藍球架上,那些學生不斷地往她的洞口打電玩。
這樣妳就能了解為何學校不時有男學生聚在一起,吱吱喳喳地互通訊息,交換彼此透過自製的潛望鏡窺探之所得,然後在牆角、廁所甚至教室黑板上,寫著「某某女同學女老師今天穿何種顏色及款式的內褲」。
妳們女同學女老師除了改穿長褲外又能怎樣?頓時間校園好比人民公社,象徵女性的裙子為之絕跡。
難道我以市場為鑑,主張將不可避免的膿臭集中管理,以免像現在的流動菜販、肉販、魚販到處漫延,導致整個鎮中心都為之瀰膿,這錯了嗎?
這跟對錯不相干,而是不合集體意識的需要。
既然我不相信人性能禁絕的掉膿臭,又不認為一昧地禁絕能防止膿臭的瀰漫,那麼我不要理總可以吧。
想到此玉文便步出電玩店,告別自家從小熟悉的夥房和陌生的新屋,可是在歸途的大圳和美濃山下還不是理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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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文遠遠地就看到客廳溫暖又熟悉的燈亮著,暫時將膿臭瀰漫的夥房、市場和電玩甩掉,想著寶寶洗過身、食飽奶的可愛情景。
慶森看了下玉文疲憊的身軀,便抱起在搖籃的慶生,趨前對著玉文說:
「生生啊!媽媽妮!」
玉文接過後,將慶生的頭斜靠在左胸,搖著走到沙發、坐下。慶生在熟悉的心跳中,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漸漸睡著。
慶森了解玉文的心累,便去浴室幫她放水,在浴缸撒點泡澡用的香精,以舒解其壓力。
半小時後玉文才穿著浴袍,容光煥發的出來。慶森見她精神似乎好些,便問要不要食飯?玉文是食不下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望著。慶森意會,便說:
「丫莫,娾們搬冰西瓜上陽台,邊食邊嬲。」
玉文「唔」了一聲。
慶森負責搬西瓜上三樓,玉文則安置寶寶在臥室睡覺。
在陽台空中花園的海灘桌上擺著對切成兩半的西瓜,翠綠且冒著汗珠的果皮裡包著鮮紅的果肉,宛如盆地這時節的氣候,夜晚的空中沁著涼意與白天土地的酷熱爭鬥著。
玉文的眼光由海灘桌移到朝市場方向的黑夜,那兒不也如此,冰涼的冷氣裡廝殺著電玩,或許電玩背後的政爭正如火如屠地進行著呢?
慶森瞄了下玉文的眼光朝市場方向,便推著西瓜到伊手邊,「食哪」,然後自己用湯匙舀著果肉入口,直嚷「好食!恁甜、恁冰嘔!」玉文看了伊誇張的言行,笑了笑,也開始舀了起來。
沒幾匙,西瓜已挖掉了三分之一,慶森打個咯,問了下臨暗的情形,玉文約略地描述一下,然後問道:
「汝太阿嫂那兒有消息莫?」
「從伊最近 動作和放出 風聲來看,很像要有事情發生。」
「要來 遲早丫要來,早來早解決啦,拖太久ㄝ。」
「汝 心腸恁硬呢?」
「娾跟汝從細 成長環境毋相同,毋如此,娾養不大 。」
玉文再食些西瓜,本來不想了解詳情,但仍忍不住地問了。
「到底有麼ㄟ動作跟風聲呢?」
「阿義嫂在市場放話,講上頭開始調查阿財仔 行賄、開賭場和販毒,講毋久就會有調查報告出來,又呼籲受害 學生家長和大人出面來檢舉。」
「上頭跟阿財仔毋係共(同)黨呵?怎會對伊下手呢?」
慶森嘆了口氣:「咳!政治哪!鬥來鬥去,要用伊時就合作,用毋到時就丟掉。」然後換國語做分析:「政治環境不一樣了,國民黨主流派以前要靠台灣本土的地方派系、黑道和金牛來打擊中國外省的非主流派,如今大選已結束,非主流派徹底瓦解,當局為了穩固政權必須對百姓深惡痛絕的黑金政治下手。」
「阿財仔和其他黑金就乖乖束手就擒?」
「當然毋會,聽講伊開始做準備ㄝ喲。先停止檳榔加料,害那堆賭客賭博起來沒精沒神。加強過濾賭客,必要時可以暫停秘室甚至全部店,避避風頭。最重要係加強跟上頭 連繫,想辦法煙滅証據或串供。又經過毋做人 (黑道)放話,警告那堆拿過好處 人,過河拆橋就奉送子彈。」
「如此講起來,阿義嫂將會爬起來,接收阿財仔 地盤ㄝ喲?」
「沒那簡單哪!黑金政治又不係手套,要戴要脫隨上頭高興,倒像濃稠的柏油,黏到恁難洗去。照娾看,二人 勢力雖然互有消長,丫毋過阿義嫂也紅毋到一久(多久)。」
「怎般講?」
「道理跟以前利用黑金相同,上頭一下(這時)要利用阿義兩公婆 本土文化形象和政治勢力,問題係這二種形象和勢力,就像那暗晡畫家分析,相同會產生破壞性因子,到時曾夥房曾家相同會垮下來。」
兩人講至此像是在談與自家不相干的外人,抬頭望著繁星點點的黑夜,在這片天空下,不知輪迴了多少回類似的政治家族興衰史,捲入其中的家族有那個又能幸存呢?全毀於外來的上頭,不管它是滿清、日本、中國還是台灣,其實這些上頭又如何呢?黑夜中的繁星少則數十億歲多則上百億歲,但最後還不是消失於濃稠地密不可透的黑洞。那天黑洞會吞噬這個盆地呢?
想這些幹嘛,生活在其中的百姓才是真實的,就像現在吃西瓜一樣。兩人你一匙我一口的,西瓜已見青皮。
玉文問她的肖像畫的怎樣了,慶森答已在裝框。又問像不像楊貴妃,答像大顆嘛。玉文嘟著嘴做丟西瓜皮狀。
看著滲出汁液的青皮,慶森突發靈感,撕塊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然後示意玉文坐過來。
玉文起身坐在他的大腿上,兩人玩起護膚的遊戲。玉文感受到他的小鳥逐漸膨起,心想有陣子沒給他盡情地愉悅了,便放掉手中的西瓜皮,從脖子抱緊他的背部,貼緊地搓揉著。
調情了一會兒,大概想起這裡是美濃盆地內的三樓陽台,而非太平洋的一座孤島,便鬆手。
慶森收拾殘局,玉文準備房事。
果不其然,沒多久阿義嫂便在代表大會上展開了正式的攻擊。這次伊真的是有備而來,手中抱著一疊影印的資料,身邊還跟了些學生和家長,大有開什麼聽証會的架勢。
加上盛傳鎮公所和代表大會強占了死人安息之地,美濃人祖先亡魂不得安寧,啟用之初必有報應。
週日的一大早便有許多鎮民聚集在四、五棟巨人白骨般新公所建築群前的廣場,連玉文和慶森都被一股致命吸引力不由自主的而來。
玉文在旁聽席,望著阿義嫂在發言台上時而揮舉著資料、時而敲擊著發言台,一副正義懍然、為民伸冤、義奮填膺的樣子。
「娾今日要控告林代表三條大罪:第一條檳榔加料,毒害鎮民。第二條賭博電玩,傾家蕩產。第三條行賄官員,黑金政治。」
台下代表和旁聽鎮民分成兩派,相互鼓噪和叫罵,主席敲著象徵權威的議事槌,許久,會場才安靜下來。
阿義嫂在簡明有力的控告和會場上占優勢下,先對第一條講道:
「主席和林代表上一次講娾沒証據,這次娾就拿出台灣省毒物檢驗所 一份檢驗報告,來証明林代表賣 檳榔有添加安非他命。」
阿財仔在會場上一片譁然聲中,仍沈穩地上台反駁:
「首先娾要控告曾代表偷竊政府機密,再講那份檢驗報告根本就毋係針對娾賣 檳榔,還係有人假冒娾 檳榔盒子,毋不相信可以隨時去娾 店做現場檢驗。」
這下換阿義嫂在阿財仔人馬噓叫聲中上台,提出第二條控告:
「林代表一等會辯,毋過這次走(逃)毋掉了啦。大家看這份受害者 簽名,伊們就在旁聽席上。裡面有學生仔、家長、大人,等一下散會後,伊們可以做見証。」
會場安靜地只聞受害者的哭泣聲,阿財仔感受到壓力,但隨即反駁:
「照曾代表 做法,娾也可以去尋伊 藥店金店 受害者。生理毋係這般做 ,一來娾又沒騙伊們來打電動,二來又沒迫伊們還錢。這堆人完全受曾代表利用,毋知拿一多(多少)好處,才會出來做假見証。」
阿義嫂最後取出一張調查局的傳票,幸災樂禍、邪門地講道:
「丫莫這張傳票曾代表要怎般解釋呢?聽講警檢調高層準備要有大動作,對林代表 行賄徹底查辦。」
阿財仔最怕的致命一擊終於來了,他在會場一面倒下,猶做困獸之鬥,發出了局內人才能親歷的呼吼:
「由曾代表拿 到傳票跟伊挖出 政治內幕,可以了解伊 控告完全係一種政治迫害。就係伊跟政客勾結,才會對娾調查。調查就調查,台灣從頭到尾一年到底都在調查,會輪到何人,講毋定啦!」
聽到這裡,玉文內心已有個底了,林夥房林家的命運已宣告了。慶森斜睨了一下,便扶起玉文離開會場。
慶森這段期間盡可能的不談及後續發展,玉文也盡力避開在校時的閒言閒語,更不涉足鎮中心的是非地。
日子沈悶地過著,慶森有空的話就拉玉文出門,推著寶寶在田間散步,聊聊二人感興趣的藝文和有線電視探索頻道的一些內容,而避免觸及台灣現實的政治社會。
學期快結束時的一個夜晚,二人正在客廳看探索頻道,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聲,其實電話鈴聲都一樣,只是玉文內心的焦慮。慶森拿起話筒,阿財嫂哭著要玉文聽電話:
「玉文!汝來哪,汝阿哥酒醉拿著手槍,講要去殺人。玉文!汝來哪!……」
玉文一言不語,抖著手掛斷電話,呆立著。慶森看情形不對,便要求代伊去。伊停了一會兒,以沈穩的聲調講:「娾去。」然後深情地抱起寶寶,像是寄以厚望地貼了下臉,交給慶森。
玉文直接穿過鎮中心到電玩店,整個店鐵門深鎖,騎樓和招牌往昔閃爍的燈光也不再,一片漆黑,只聞一陣陣叫罵聲從二樓的一間亮屋傳出。
上樓後只見,茶几和桌面上雜物撒的滿地,阿財仔癱在椅子上,在農會上班的大賴仔抱著伊阿爸的腰,用紅塑膠繩一圈又一圈地將阿財仔緊綑在椅靠上。阿財嫂手上拿著彈匣,直哭不停,玉文向前摟住。大賴仔起先還想奪下伊阿爸手中揮動的槍,試了幾回唯恐被敲到,便站在一旁任伊揮動。
阿財仔就這樣,像隻困在鐵椅上的猩猩,不斷地揮動四肢,用抖動不止的槍瞄準著假想敵,在叫罵中偶而還會摻加著碰聲:
「那堆短命鬼、垃圾鬼、黑心鬼,毋得好死,碰!拿了娾錢、食了娾肉、飲了娾血,想要踢掉,沒恁簡單,碰!碰!阿義嘛,毋要高興 太早,伊 下場會跟娾相同啦,碰!碰!碰!」
玉文看著這等表演,真是索然無味,剎那間,近一個月來瀰漫在心中的烏雲跟阿財仔的醲臭散去。出房門、下樓梯,抖了下風衣,似乎要將它們留在此地,不帶走一點回別墅。己臉上抹了一下,然後示意玉文坐過來。
玉文起身坐在他的大腿上,兩人玩起護膚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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