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同志
1
他剛邁出台大校門,面對車潮,遲疑了一下,拉滿雪白大衣的拉鍊。躲過
到處蛇行的機車和直撞的汽車,順著下斜階梯,鑽入地下道。凝靜的洞穴中迷漫著穢氣,頓時間鼻孔內刺癢、頭腦中昏脹、眼前一片白霧,迅速掏出白口罩蒙住嘴巴,從兩條通道中、右行上至公車站牌。
伴著站牌,孤立地面對馬路。台北三月灰暗的天空擠壓著噪音和廢氣往肉身衝來,他順手蓋上連衣帽,戴起白口罩。看看手錶,離下班尖峰還有一個多小時,此時憑運氣才能搭到上山的公車。索性微閉起雙眼,深深慢慢地吸口氣,將元神從波濤洶湧的腦海和跳躍不止的心田,導向於氣充脈塞的下腹。意圖以一身雪白和滿腔氣息,將色、聲、臭、味、觸五氣阻絕,但外五氣仍拍擊不斷,內五氣也翻騰不已。想想自己不過一介凡夫,又無修無証,還是順其自然吧!
身心調息間,不知不覺餘光瞄到上山公車停靠,提起氣、跳上車。包著鐵皮的車廂宛如實體,曲坐其間,隔著玻璃觀看,街上的房子、招牌、行人和車輛好像都融化成氣體不斷流動。但車子自產的噪音和廢氣,也轟轟鬱 鬱將他送回校門內。
他至今仍不了解王老師為何要他來參加女權主義哲學研討會?這種會議與其說是研討會,不如說是宣教會。難道是為了考驗自已?好像是!不然自己體內怎會有兩股陰陽勢力與會場上的氣氛相互糾纏,一種深層莫名的陰氣阻斷了平時理性該有的論辯,而弄得坐立不安、全身湧汗。想到這裡,尚能感受到當時的燥熱,不由得地咬著牙、吸口氣,以定定神。
依自己一年多來在論文寫作和口頭對談的表現來看,在研討會上應可理性地對論才是。畢竟由研討大綱和發表內容,可清楚地知其謬。但為何會有股陰氣阻止我正常發言,弄得發言席邊上,有位不知身份,卻在長髮、圓臉中藏有一對敏捷不安的眼神,隨著我時而握拳半舉想發言、時而抱手不敢發言的扭動身軀,而跳動著。
會議將結束,他的身體突然站起,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本次會議是非理性、偏頗的。」眾人目光向他集中,表情驚訝。但主席隨即宣佈會議結束,人群紛然地往出口集中。會場空蕩的桌椅中,只留一白點蠕動著試圖振作,與一排雜手整理資料的工作席,相對映著。她的手整理著資料,眼卻盯著白點看。一堆資料滑落地上,觸及腳背。
「痛呢!阿梅,怎麼了?」
「沒什麼,老師。」一面說,眼仍盯著前面,白點已豎起成面,朝右門走去。
「還說沒有,看你整個上午魂不守舍,認識那個男的?」她倚著小梅,蹲下按摩著腳。
阿梅來不及回答,快步追出。剎那間,老師斜倒,手撐著地,只見小梅一步已跨出左門。左右出口隔著人群。順著走廊,往下樓梯追,一面想著怎麼有這種人,到底是來找麻煩?還是有什麼問題?追到時,已至戶外。她隔著一段距離喊道:
「穿白大衣的!」接著本來要質問他為何如此無禮,但見他轉過身來,額頭、臉頰和嘴唇上的汗珠,在正午冬陽下閃閃反光,轉身的剎那,汗珠像要飛過來似的。細看,汗珠下呈現經過一番煎熬的疲憊臉孔。她合嘴,順手抽出面紙遞過去。他張大眼、瞧一下,緩緩地從口袋掏出白手帕,轉過身。她從他背後的擦汗動作,可知其疲憊。汗水已擦至脖子,若自處,大概得用毛巾擦遍全身。至此,她升起一團憐憫之心,有股衝動想靠過身,但這團火被一片白冰冷卻了。
「謝謝。」慢了好幾節,他的口終於鳴出平板的男低音。
「你不舒服嗎?我一個早上發現你好像……好像在掙扎什麼,還是對我們的會議很不滿意,看你好像數度想發言似的。」
「沒什麼。」簡短三個字而已,但從聲調可聽出身心已漸調回。
他定下心,近距離才發現她的眼睛並不像會場上那麼銳利,應該是自己的敏感,關懷的眼神與圓柔的雞蛋臉、微微上揚的嘴角、自然的垂髮,整體配合起來,容易使人親近。在此同時,她從除去汗水反光的臉上,找到了足以與身體扭動不安相搭配的稜角--上顴骨與下顎骨,四凸點聯成一立體四邊形--這顯然是長期形成的。立體臉形下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暫且不深究,先自我介紹吧。
「你好,我叫陳玉梅,是這次會議的助理,台大社會系三年級,請多指教,你呢?」她乾脆先發問,免得停板於空白不知所措的休止符上。
他似乎不習慣這種應酬交際式的問話,勉強地回答:「我叫林四端」。
眼看將談不下去,好奇心驅使她單刀直入:「你到底有什麼意見,難道不能在會議上暢言?那私下討論總可以吧!」
她看他嘴唇微動,接著鼓勵性地說:「說實在,今天的會議過於一面倒,發言雖熱烈,立論也尖銳,但隱約中總覺欠缺什麼討論的。」
她感受到他喉嚨吞口水的嚅動,於是進一步挑逗:「會場上我注意到你的身體隨著發言尖銳度的升高而扭動的愈厲害,從社會心理學來看,顯然是種失調行為,你一定有什麼高見,而非來找麻煩的。說出來嘛,不然會讓人誤解我們女性主義不容他人討論。」
「這個?」他回顧四周下課趕著吃飯或回宿舍的人群,她意會出他可能想找一適合討論的地方。
於是兩人逆著人行方向,在冬春之際正午短暫的陽光下,往操場走去。邊走邊聊,得知他是文大哲研二的學生,因倫理學專題課論及女性主義,老師王虛壹才叫他來與會。她也提及自己住在中文系李淑貞老師家。兩人隔了一個身距離,陽光與走路的熱度,仍使她嗅得一股略帶汗鹹味的暖氣。
不久來到空曠的草皮邊坐下,他抬頭遠視操場、吸口氣,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後微轉頭說道:「你真要聽?是枯躁的長篇大論哩!」她點點頭。
「由會議大綱和發表內容可知,這個會議的主題是--女性論述之所以能成立的哲學基礎--其中又分三個面向論述,那就是女性優越論、父權論述之批判和女權運動之實踐哲學。」
這只是破題尚未正式討論,但她已感受到他掌握議題的能力了,可是她實在無法將現在的他與會場上的他看成同一人,怎會差那麼多。尤其這個主題並未明確地條文化於大綱上,而是隱藏於其中。原因是主辦單位女協會和其他哲學系、中文系、外文系……等圈內的教授們,認為主題不應以父權理性的明確性來呈現,而需以女性特有的經驗來感通,如此也可將赤裸裸的典範論述之權力爭奪,轉化成女性特質下應有的天賦權利。但他怎能一下點出呢?她斜瞄他的側臉,看不出有何好像是發現什麼不可告人秘密的表情,他只是平穩順暢地點出主題而已。
接下來他緩慢但清晰地陳述女性主義者對上面三個面向的立論及論証。
「女性優越論先以父權社會下的女性歧視來破除男性優越論,然後再以女性在身心上比男性優越的長命、韌性、調和性及細膩等來論說女性特質下雌雄同體,認為在強調溝通與靠資訊決策的後現代社會裡,那些特質更能發揮所長。」他先說女性主義的第一個面向。
「你有關第一個面向的陳述有問題,因為並非所有女性主義均主張女性優越或雌雄同體。」等他講完,她隨即提出質疑 。
「但那是女性主義哲學的主流,更何況女性主義自己並未強加批判這種觀點。」他反駁她的質疑。
「要自己人批判自己人,你太強人所難。」她不為然地看著他說。
「可是……如果一個運動不自我批判,等它壯大,誰曉得它會不會使壞?妳大概不會以到時再說、或不可能來合理化吧!」他再度反駁。
她腦中雖湧現一年多來親身經驗的圈內諸多不合理之事,但仍說道:
「但……弱勢者正義,你怎麼說?」
他則以歷史教訓及台灣經驗,激動地說:「我不相信弱勢者正義」。他看著她在注意自己因咬牙而凸出的下顎,乃補充地說:「不相信並不表示不值得討論,但……」
「我們不要岔出主題好不好?我要批判的是,女性主義者故意忽略或淡化各民族文化的父權社會並非同質,且各種父權社會不約而同地在不同的時空產生,這顯示它們並非像女性主義者所說的只是或主要由社會因素所形成,而是有其生物學或身心結構上的基礎,或許吾人可將畸形或病態的父權社會看做是那些基礎極大化的自然結果。」他針對父權社會的成因提出批判。
「你的這種解釋不也是另種的合理化?把父權社會本身該負的責任推給先天性的生理因素。」她以他的矛攻他的盾。她被他突然轉過身來與她面對面,似乎表示眼前有一討論對手的動作嚇一跳,隨即又說:「你幹嘛!難道我批評的沒道理?」
「不!我的意思是,妳把問題簡單化。我既然批判它是種病態或畸形,正表示父權社會本身對自己的基礎欠自我批判式反思,所以才會使壞。畢竟人的文化而非動物的文化才會將這些基礎極大化,故人需自我批判。」
她想想,他似乎能用同一標準來看各種使壞。「但你所謂基礎或使壞太抽象了,能不能講的具體些?」
「這個……」她看著他的頭往帶手錶的一邊斜,以為他在意她的中午吃飯或休息,連忙說:「沒關係,難得出點太陽,我們繼續嘛。」
他的臉仍斜低著,手一面撫摩著草,一面像是唸稿但邊想斷斷續續地說著:「依生物或社會生物學的研究,第一、在性與婚姻上,猴類和大多哺乳動物的雄性個體和攻擊性都比雌性大,雄性為了盡可能延續其後代、雌性為了覓得最強的種源,故產生了多妻和雄性主動追求、雌性害羞地誘引等的行為,這稱為向上婚配--雌性選擇個體、地位或財富較強的雄性為婚配對象。第二、人的性關係普遍存在男性主動、女性誘引,及男性欣賞女性柔美且性徵突顯、女性要求男性壯大等,這些均具演化上求最佳傳種的意義。第三、在兩性角色上,由於基因遺傳、照顧子女和謀生等的考量,在原始的採集狩獵階段,女性大多留在家中或家的附近從事家務或採集、男性則外出狩獵,之後的文明社會則將這種分工增強至父權社會常見的各種社政經文化現象。至於以上的使壞,女性主義則已有充分的批判。」
為了讓他自在些整理思路,她低垂雙眼一面聽一面想,動物及人的兩性關係似乎在一般上是如此,可是……她靜靜地等他講完而問道:「但……人類的社會就應該如此嗎?雌雄同體不是更好嗎?你又怎麼知道,現今父權社會下的兩性關係只是或主要是由這些因素造成?」
他終於抬起頭來說道:「以上所言並非我認為應該怎樣,而是陳述一般存在的現象,這並不表示所有的男女均會或應如此。而且父權社會的兩性角色與生物基礎間並非因果性,而是說有很強的關聯性。也就是說生物基礎並不必然導致現存的兩性關係,但要將其間的關聯改造成雌雄同體,可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尤其在現今強調發揮自我特長之極限的今日,一昧地要求對方具備他所不擅長的特質或能力,很容易造成嚴重的傷害。」
她被加重語氣的傷害驚嚇,又看到他臉上浮現摻雜著悲憤、憐憫和悽涼的複雜表情,於是說道:「你誤解了雌雄同體的意義了,它不是指一方均需同時具有男女的生理特質,或要求人均像超人或聖人般的十全十美地具有真、善、美、聖。」
他嘆了口長長的氣,說:「你講的我了解,但不可否認地,女性主義的確存在著一種理想型的雌雄同體,這對人尤其知識分子,可能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或毒藥。其實不只雌雄同體,人類各文化的理想型,比如民主主義的民主、自由、人權、正義;資本主義的經濟理性、自由經濟;社會主義的公平、全人、無異化;現代化理論的現代人性格、自由多元社會;依賴理論的反剝削、去中心……等等,尤其民族主義,都是現今台灣的輿論、學術及各項運動界到處充斥的。這些理想像賣場架上的商品,不斷地推陳出新,誘惑著人們的情欲。」
她對他將教授們平日在殿堂上極為推崇或需深入討論的種種理想,跟死亡、毒藥、情欲、商品等混為一談,極感新奇又不以為然,乃說道:「死亡等應不是理想本身,而是別人的誤用或副作用,比如愛再怎樣也不會過分。」
「真的嗎?難道妳沒聽過愛之反害之,或渴愛不得而自殘?……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前面所講女性主義極力批判的父權理性文化--理性與真實的混淆,過度依賴語言或符號,系統化知識使人陷於無知,漠視感官,過分強調理性而使其他感官知覺閉塞,誤以合理化為真實,誤以為真理愈辯愈明,心智負擔過重導致自我喪失,非理性的精神疾病增加,男女兩性角色的鬥爭,被迫工作和疏離性的娛樂,資本主義惡質的自由競爭,暴力甚至民主制度的多數暴力,西方理性優越輕視東方的心靈,男性剛毅的政治,不當地崇拜地位、權力、乳房、甚至陽具的巨大,及其他男性中心下的女性歧視、婚姻觀和父親角色等等。不就正是理性文化的一體兩面,只不過一般偏重理性文化的正面性,而女性主義則唾棄它們,而另立別的理想,但仍不自我批判。」他藉著批判女性主義的理想,切入女性主義的第二面向--父權論述之批判,並銜接以下第三面向。
「以上的合理化其實是有其運動上的考量,也就是女性主義的實踐哲學如同其它運動一樣常建立在一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基礎上,比如,好像毛澤東的『矯枉必過正』而認為『為了打破男性中心對女性所造成的宰制和不公,女性必須要有不畏懼被他人視為激進的認識。為追求女性該有的權力,必須要與男性中心公開鬥爭,之後才有可能達到兩性真正的平等,結束衝突。』又認為『女性的各種精神性疾病均是受到男性中心壓抑所造成』……還有種種。」
至此三個面向都大概論及了,她深深為其強辯及反思的臉龐所吸引,可是總覺得他太絕情,未能顧及女性主義者的理想、苦心及深情,但她說:「我似乎稍微了解在會場上你為何會劇烈的掙扎,畢竟連在空曠的陽光下,花了一個多小時,一對一都無法充分地討論,更何況一面倒的會場上。」
「不!不!不純然是會場的問題,如果是三、四年以前,或其他議題,我可能無法申論,但經一年多來的研究,這個問題我該有能力應付,可是今天我很失常,好像內在有股魔力阻止我發言。」
聽到魔力,加上幾天來勞累、肚子咕嚕咕嚕地叫、陽光已被灰雲遮蔽、殘冬的微風又吹起,她身體突然打個寒顫,雙手不自主地交叉抱在胸前,但內心仍好奇著他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不然怎會有魔力?
被她的動作提醒,他連忙說道:「對不起,好辯的劣根性,一開口就沒了沒完。」隨即起身,抖掉白大衣上的雜草。她也跟著緩起,無奈跪坐太久的膝蓋一時支撐不了疲憊的身軀,他來不及上前扶持,便已倒靠在胸前。停了一會兒,二人才慢慢地走到不遠處的長椅。
「抱歉,擔擱了妳的午餐,可是現在校內的餐廳應已關了吧。」
「那你呢?」
他伸手從黑背包內取出兩塊大餅、兩顆橘子、一瓶水,偏個頭問道:「將就將就,好嗎?」
她一副未曾見過的眼光,指著那兩塊五顏六色又乾硬的大餅,說:「那是什麼?!」
「哦--」他覺察到自己外出常用的食物,在別人眼中可能很奇怪,而解釋道:「這個是我自製的烙餅,裡面有麵粉、黃豆粉、綠豆粉、芝麻粉、麥芽、奶粉和糖。」
他偷偷地注意到她含著嘴細嚼慢嚥,似乎還吃的習慣,但一隻手掌按摩著膝蓋,好像在撫慰什麼似的。她不用刻意也能感受他有力的上下顎在運動著,受感染,不經意地吞快了些,差點哽到,他扒開橘子遞過去。潤潤口,二人邊吃邊聊。
2
在車上,他突然驚訝,似乎已有一段長時間不善談又少與人往來了,但面對她,自己不但長篇大論,連個人私生活也聊了出來,弄到最後都不好意思拒絕她上山來訪,畢竟她是說有空上山找同學順道而已,真的是有空順道嗎?想到此,體內好像有股氣將自己往下拉,不由得地咬緊牙、甩甩頭,將神找回來。他像要逃避什麼似的,睜開眼往車窗外觀看,一路上,隨外物自由聯想。
羅斯福路好像一條被抽出龍骨的潛龍,癱在路中間。這條潛龍的命運不知會不會和木柵線捷運的飛龍一樣,被好大喜功、只會批評又善於推卸責任的政客們腰斬?應該會吧!陳水扁在選市長時不但嚴厲地批評木柵線,還聲明要將它拆掉。如今寶座取得,又說木柵線沒問題,並泡製前市長的為選舉造勢,計劃於總統選舉期間開放讓市民免費試乘。乖乖,這些政客真行,有通天本領將飛龍變得不見首尾、把市民當白老鼠耍。
車子行近中正廟時,被一群不知訴求的示威遊行擋了一陣,也好,免得車子飛快過去,來不及聯想這一帶的中央政府及各項運動。
學運期間被稱為中正廟的大廣場,現今又被當時利用學運打垮政敵的李登輝們,正名為中正紀念堂。本來嘛,廟堂不就是在他們手上轉來轉去。可是我們的學生和知識分子就無法從歷史中成長,畢竟正義、民主、自由、人權等理想勝過一切。如今連教育改革運動也全在他們的手上,師生們除了徒呼奈何外,又能扳倒他們嗎?連民進黨的台灣民族建國運動,在與李登輝情結相互勾結,藉以打擊共同敵人之後,也與他共生共犯了。
從車內一路遙想過去,左邊的外交部和國防部,在總統府坐鎮的李登輝的掌舵下,另一手搖著金錢和主權的大旗,充當美帝不沈的航空母艦,衝向海峽對岸的中共(國?)狂想著自己是摩西,要帶台灣人渡海。而李摩西錯亂憲改下的立法院、監察院、行政院和國民大會,宛如從中正廟前開始一路織向山上國民大會的風帆,被汽車機和怪手衝挖著千瘡百孔,升起掛在戰艦上,浮浮沈沈,航向於茫茫大海。只見船上與對岸的人,狂熱地叫戰著。
公車搶著空隙,躲過戰聲隆隆的中山路,往森林的入口衝。原以為,這一下實體可以進入母體悠遊了。但綠色的母體瀰漫著灰白的水汽,在綠稠地發毛的母體上,有五顏六色的異形在著床漫延。
白色的國安局和其他軍方單位一樣,像塊純潔的調色板,任掌權者調控,管他中國或台灣,有奶便是娘。以前對台獨份子進行白色恐怖,現今讓過往其間的中國份子心驚膽跳。國家這個實體好比氣泡,乘座在其中的人還以為是安全氣囊呢!
金色的紅頂商人在大官們藍綠色的保護下,管它雅緻別墅或聳天大廈,不論那個政黨執政,總有辦法摧毀母體的免疫將士們,著下異形的種子,在母體內恃無忌憚地吞噬綠汁,滿山滋長。
藜黑的山民,則在金錢的誘惑下,背叛了曾經哺育他們的母體,跟查禁濫墾違建的國家機器玩躲貓貓,在綠毛的底層打游擊,弄得母體發癢紅腫。
各式的黃店則摧促著紅腫不斷高漲,大搞色情交易,不達潰爛,情欲無法止息。
即便師生或旅客,也以成千上萬的汽機車,在潰爛的通道上馳騁,並控訴大塞車。
公車已快到家,他才驚愕到實體只不過是顆氣泡,逃避不了什麼,自由聯想隨著奔馳的公車變成了狂想。車停,跳下,快步地甩掉人群,鑽入自己熟悉的山徑。在回家的路上,邊調息,邊想著晚上如何向老師報告,今天在台大開會的情形。
王虛壹從大一哲學概論的教室走出,他並不像往常直接回單身宿舍,而是拎著布包往平時漫步的山徑走去。只見一身著藍色棉襖和褐色毛褲的他,穿梭在停靠於校園邊像是迷宮骨牌般的機車陣裡,這似乎是漫步前需要玩的遊戲。
他在漫步回家路上,惦思著林四端開會的情形,這與平日對待學生的狀況不同。他想著為什麼?難道只是因為討論課議題之一?好像還有一些企圖和期待。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已到宿舍。
進門,從一堆休閒服、工夫裝、睡浴袍,隨意抓取,換穿上寬鬆些的衣服。瞧一瞧桌上的鬧鐘,還早。便斜躺在搖椅上,邊喝茶,邊聽二胡。聽著聽著,便伴著長而悠遠蒼涼的旋律進入夢鄉。夢中彷彿有三個人在恩怨愛恨地糾纏不清,正當一頭散髮、身材微圓略矮、著裝寬鬆的中老年男子,左手推著平頭、身高中等骨肉紮實、一身雪白的年輕人出門,右手擋著俏而有勁短髮、五官化妝立體鮮艷、短小精幹骨硬肉軟、一身大紅的中年女子進門時,二胡聲由旋律感變奏成高亢的節奏感,將他驚醒。
被驚醒後,像是剛打完一場很久很久已沒再玩的橄欖球,全身酸痛地癱在搖椅。喘口氣,慢慢才感覺到是心理在酸痛,倒是右手點有點不能使勁,不知是回途中提布包或是夢中真用力擋了些什麼。夢中三人到底是誰?又在幹什麼?他仰視著牆上的潑墨仙人圖,心想孔子四十便已不惑,自己已年過五十。哼了一聲,搖搖頭,便起身去洗澡。
晚飯後不久,林四端便回家般熟悉地來訪。異於平常,今日他有種一年多來初次的突兀感。往小客廳周邊環顧一番,才發覺自己一身白大衣,與牆上的淡黃底色和古典泛黃的掛軸,並不搭調,尤其那幅潑墨仙人圖,但是他又很嚮往圖中的精神境界。再仰視那幅范寬的谿山行旅圖,有平日漫步於陽明山中之感。即便米芾的草書,筆鋒也散發著一種似曾相識的狂傲。
老師兩手各端了杯茶和白開水走過來,第一次看到學生那麼專注地看畫,便說:「欣賞畫啊!來,到沙發坐。」一邊看著白大衣,一邊指著茶几上的茶,又說:「二、三年了,該試試換個茶喝了,何必一定要白開水,難道怕喝茶後接著便是酒?」
學生雙眼盯著白開水,右手猶疑地往茶杯握過去。不自在地喝著茶,濺出,在靠褲襠位置的白大衣上染下硬幣大小的黃褐色漬跡。左手不安地擦拭,去不掉,下意識地用手掌遮住。這些都靜靜地看在老師眼裡。
不久,學生開始報告白天開會的情形,著重於介紹女權主義者在會上的發言內容,而略提自己在會場的不順及場外的討論。
聽完,老師便說:「依你平時的表現,你今天算是場內失常,場外及格。」停一會兒,又說:「你如果是大學一、二年級的話,場內失常可歸於怯場和學識不足。但這個議題,老師是認為你有能力,才要你與會的。」再喝口茶,靜靜地回憶傍晚歸途上的企圖與期待,才說:「當然,要你與會,好像不只議題相關的原因,可能是有老師的私心。你的理性太強,不太能夠體會這點。」
「我在上山的公車上好像略有所感。」
「那很好,我就明講。……從你大三下發生事情後,我觀察到你經一年的努力,好像克服了後遺症,又考上了哲研所。這一年多來,只見你專心於上課、研究及論文,而極少與人實際接觸。雖然你關心和研究的並未局限於狹義的哲學本科,但看你的心態卻漸趨老化。唯恐你太早步我後塵,只好嚐試將你推出去。我早就該想到根本不是什麼後遺症,而是本來就潛藏在人心識田中的種子,遲早會發,只是你的新種生命力特強……。不過由你在陌生女孩前仍能討論,顯見你的理性很強。」
「雖然如此,但我很恐懼理性,害怕它又會不受控制而造成害他、自殘的理性暴力。所以一年多來我才會逐漸接近老師,覺悟到大學時代種種對老師的不當言行。」學生懺悔式的自我剖析。
「都過去了,有什麼好提,更何況那些言行未必不當。你大三時所發生的事,並不純然是誰的錯。再說理性如果不顯現力量,不就像蒸餾水一樣根本養不了魚。你該嚐試脫掉白大衣了,一片純白也可能是一無所為。人生在世,如果能有所做為,有些污點應可容忍。」老師則傾向於諒解和老成。
「老師的意思是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手段皆不為過?」學生充滿道德感,不以為然地問。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強調不要因為害怕沾上污點而將自己關在無菌室裡。至於目的與手段的關係,正是我們倫理學討論課所要深論的……。我們今天就到此,你也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老師覺得這個問題不是一時間談的完,更非年輕的學生能完全了解的。
林四端雖有些迷惘,為何老師要提什麼後塵、種子的,莫非老師也有段過去?但他今天身心實在都已交疲,便告別回家。
3
陳玉梅下午和林四端在台大分手後並未直接回公寓,而是在校園散步,活動活動坐久了的身子,讓開學至今為本次會議忙了一陣子的心情和腦袋,沈澱沈澱,也回味和反思著今天在場內外發生的事。
她發現自己已有二年很少如此獨處沈思了,自從二年前投入同志圈內,雖不是事事順心,但比起大一下的自殘,日子好過的多了。但今天可怎會被他吸引?是會場上的失常?還是場外的雄辯?或是他一身的雪白、有稜有角的臉、厚實的胸脯、樸拙的生活?這些完全和大一認識的男人不同,同是學生怎會差那麼多?如果當時同時出現這二個男人,那個會吸引我?還是那個曾傷害我的男人吧,不!他何曾傷過我,是自己自殘才是。他一開始不就表明了open哲學,他明明就已告訴你,他不受糾纏,還有什麼不會從一而終,主張好聚好散、多壺多杯的。可是你為何狂執地渴望他的愛,這不是自殘是什麼?不錯他很迷人,體貼,性感舒爽,不時會送些禮物和雙雙出入於PUB、MTV、KTV、餐廳、最差也有麥當勞。可是這值得你為他割腕嗎?要不是老師及時發現,唉--,真像庸俗的連續劇。但是有個問題,現在的都會男女,似乎他那型過的比較愉快,是嗎?至少外表看來如此。自己想要過那一型的呢?還是繼續待在圈內?可是圈內不也是恩怨情仇。或許上山去看看他的菜圃吧!真怪,一副不歡迎人家去的表情,但又仔細地畫張地圖。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才想到中午會場上的蹴然離去,老師在家裡不知如何?趕緊回去。
一開門,只見老師披著銀色絲質的浴袍靠在沙發上,玻璃几面上擱著殘存些咖啡的杯子,音響旁散著幾張鋼琴CD,好像俄國拉赫曼尼勒夫之類重鍵音的。她直覺到老師下午曾激盪過,還好沒喝酒,不然難善後了。於是細聲嬌柔地說道:
「我回來了。」沒回音。
她往沙發走去,輕輕地倚在老師旁,老師早上立體感的濃妝已成淡彩,身上還散發著嬰兒油般的乳香。她的鼻子順著老師的臉、脖子、胸前嗅著,連連說著:「好香!好香!」
「少賴皮,下午到那兒去了。」說著推開她長髮搔著人發癢的頭。
「沒有嘛!」上身進一步往老師的胸腹鑽。
「還說沒有,有了男人便不要姊妹,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差點倒坐在地上,妳知道嗎。」她的手往老師的腳背輕摩,老師的手則握著她左手腕的割痕,暗示又警告地說:「妳被男人害的還不夠嗎?」
「人家只是想去了解一些事嘛!」說著抬起頭,仰慕著說:「人家以為能幹的老師可以處理善後,所以才離開會場。對不起嘛,好不好啦。」
老師被她纏著不知如何是好,便說:「瞧妳全身臭汗,洗完澡再說。」
進浴室,脫光衣服,聞聞腋下,沒什麼味道啊,莫非衣服沾上他的汗味。轉個身,面對鏡子,摸摸頭髮,想像在山風中飄逸的情景,雙手不覺地順著雙峰往山谷滑入。手感雖是柔滑嬌嫩的細皮,心感卻是他粗壯厚實的胸哺。但體感則彷彿有雙強勁有力的手,出谷撫摩於肚腹高原,越過高原邊的草叢,逼臨水門。此時下體水塘,滋潤溫濕,雙手緊湊地擠壓著水門上端的唇口。水波由起伏搖擺,蕩至波濤洶湧,就在快洩洪的當下,猛想到門外的老師,唯恐一發不可收拾。身心頓時冷熱難當,癱入浴缸。
浴室外,老師則準備好燭光晚餐,迷人的小提琴夜曲在空氣中飄浮。她半躺在沙發上品嚐著飯前酒,正當久等不耐,見小梅神情蕩漾的出來,便說:
「來,我幫你吹乾頭髮。」老師想著自己,吹的勁俏的短髮。
「不用了,包著自然乾,比較好。」阿梅想著柔軟長髮,輕拂著他的臉頰。
阿梅將剛才在浴室內用過的乳液擠出些,一邊按摩老師的腳背,一邊瞄一瞄她的臉,發現立體感消失。細看下,原來白天臉上的雙眼皮、假睫毛、深眼影、粗眉毛、凸鼻線、凹腮紅、亮口紅、垂耳環等皆不見了。雖然臉變得較平板,眼紋、眼袋、顴突、鼻點、鼻溝、唇裂、脖皺等也一一出現,但卻較為真實、平易近人。
「走,用飯去。」老師握起她按摩腳背的手,雙腳彷彿從白天的紅高跟鞋中解放出來,稍感舒適地往餐桌走去。
吃飯間,阿梅警覺到老師對男人的敏感,在用詞上盡可能平實地介紹她與林四端見面的討論,但語調和神態不免露出仰慕讚賞之情。老師自然能直覺出,其間不時插入,以補充或替女性主義辯護,這些阿梅已是耳熟能詳的,以前開始接觸時雖曾起疑,自殘事件發生後似已默認,經白天衝擊又開始反思,但不宜在老師狂熱於活動和創作的激盪期提出討論。
這頓飯吃的比平日緩長,雖因忙了一陣活動後的休止符,但主要還是老師邊吃、邊喝、邊聽中,掉進了往日回憶和未來焦慮。舊時男人及會場上男人的影像,不時在眼前與自己和小梅間重疊浮現著。敲敲頭,似乎有點酒意。
小梅摟著她的腋胸,斜靠在沙發。老師指著音響,要小梅換個蕭邦的鋼琴曲,琴音纖細地流出。她腦中的重疊影又加入了莫泊桑,隨著琴音轉至狂熱與哀怨,她和莫泊桑好像在控訴那些男人,但小梅卻在旁不知如何是好。
阿梅往吧檯泡個茶,好讓老師醒醒酒。喝過,休息一會兒,清醒了些,老師說道:「以後幾天我要到淡水小屋寫作,今晚我們早點休息好嗎?」
阿梅已熟悉老師的生活節奏,老師的情緒總是隨著活動和創作的兩峰間而擺盪著,雖然一動一靜,但皆有股激情在驅使著她往前衝向假想敵。這段期間老師的情慾在峰谷時常需要宣洩,但今晚阿梅身上卻累積著男人山上的水壓,餘波蕩漾著。可又不能太阻塞老師的洩口,怎辦才好?只要能渡過今晚,明天老師在她絕不讓別人造訪的小屋內,肯定能將情慾轉移到小說上。小梅實在不能辜負老師的救命之恩和平日對她的照顧,更不忍心傷害也捨不掉老師的柔情和激情。有了!嚐試聊聊老師最自得的小說。
「老師這次小說的主題與前二部有何不同?」
果然自許為不重覆創作的她,精神一振,侃侃而談:「這個嘛,主題和大綱大概確定了,但細節須隨著人物情節而發展。主題是描寫男政客和女作家間的情慾衝突,大意是指男的在追求權力過程中,不但遺棄了長期以來與他共同打拼的女作家,並且併上一位極具傳統柔順性格的小女人,以滿足男沙文豬所謂陰陽互補的歪理。女作家除了挺身而出控訴外,並在報復心和宣洩慾的交織下,不幸被牛郎仙人跳和傳染愛滋。」
「小梅!妳認為替這部小說取名為權與慾,好不好?」
「哦!……」阿梅被這似曾相識的情節迷惑著,一時來不及反應。「很好啊!不但可反映男女主角對力與慾的渴求,也表現了老師一貫的女性主義立場。」
老師深獲共鳴般地將小梅摟過來,並端起几上的白酒,啜了一口。邊撫摩著小梅,邊描述與前二部小說的不同,並隨著情節和琴音不時地喝酒。
「誠如《權與慾》所表現的主題,《正義的背叛》很清楚地便是描述六0年代台大校園內的一件政治和性暴力。一位中文研究所的女學生,遭一位當時是右派份子的哲學系講師強姦,女研究生為了正義,挺身而出控訴,以報復右派對系上其他師生的政治迫害。」說著,老師哭泣地顫抖不止。
阿梅抱緊老師,用舌頭舔著她的眼淚,鹹鹹冰冰的。阿梅心想,那位講師只不過是右派的朋友,且男女主角彼此也是因欣賞對方才情才在一起,雖然二人常因觀點不同而起爭執,且強姦可能只是一種誤解或借口。這與其說是正義的背叛,不如看成《觀念的報復》,但她不敢說出。
當老師說到第一部小說《迷戀》時,右手死抱著小梅,彷彿是怕什麼人搶去的寶貝。左手伸入小梅的睡衣內,像是閉著眼撫摩維納斯的胴體。小梅模糊中領悟到小說情節中的壹號少女便是老師,而她則是零號寶貝,但老師心中的惡男人是誰?四端嗎!想至此,更不敢提及明天上山之事。
突然間老師的右手像是解決掉了男人,蛇般地往小梅的下體游過來,猛鑽著水門。小梅聞到老師的腋下和口氣中散發著一股夾著酒氣的騷熱味,身體像是要撲壓過來。心想老師今夜比平常更飢渴,被纏上將沒了沒完。便打算主動地解放老師的洩口,於是雙手扒開老師的睡袍,彎身吸吮著峰上的葡萄,右手指在早已濕遍一灘的水門,撥開草叢,探索著孔穴。見老師的胴體和葡萄已熟紅,蠕動的腰腹伴著喘氣聲,明示小梅要催促老師往高潮盪去。於是小梅滑下頭,雙唇緊緊地吸吮著老師的陰唇,舌尖頂著陰蒂不斷使勁地舔,雙手用力地搓揉雙峰。結果老師在混雜著唉喲!啊呀!聲中,不斷上下地抽動著下體,全身更激烈地抖動。這些似乎仍不能完全滿足老師,老師的雙手強而有力地想拉小梅上來。小梅順勢扶起老師,一路往床上纏過去。上床,小梅擺脫被動,再次泡製剛才在沙發上的動作。最後取出矽膠陽具,暫時塞滿了老師在一陣忙碌後的空虛。老師終於在昏醉中,漸漸睡著。小梅輕輕地蓋上棉被,疲憊但又有些欠意地回自己房間。
上床後,阿梅才發覺自己一晚被挑起的情慾,並未隨身體的疲憊而稍減,反因想到明天上山而更加難耐。於是重溫浴室的情挑,先是仰躺,右手急湊地搓揉門蒂,左手左右地擠壓雙峰。在洪洩的同時,將抱枕當山上的他,緊緊地夾在雙腿間和壓在胸前,全身不斷抽動。後來翻身,彷彿要將高潮擁抱整晚。
之後構思著,明天要早起,洗淨一身臭味,換件乾爽的內衣,穿套金桂色毛海、桃紅色長裙,再披上紅梅色大衣。然後留個便條給老師,說要上山串聯勞工研究所的邱宜芬,以了解去年在文大開完兩性工作平等權研討會後的情形,順便賞花。最後想要如何搭上山的車,按圖到他家。
4
林四端早上在一陣搖幌中被驚醒,俯臥的他,頭昏地一時搞不清怎麼回事,只是感到下體很脹,摸摸內褲,濕黏黏的,才隱約地回憶起一個晚好像與兩個女人糾纏著。逃避什麼似的,趕緊跳下床,換上乾淨的衣褲。依平日習慣,整理內務、洗臉刷牙的。
出戶外清理環境、暖暖身,準備早課。先打太極拳,暢通氣脈筋骨,以利打坐。
馬步剛蹲下,便覺雙腿微軟,氣脈阻塞。吸口氣,集中意志,繼續下去。到白鶴亮翅,虛步抖的更嚴重。行至單鞭時,連手都抖了。接下來十幾式,只能靠著平時的工夫草草打完一遍。
入內,拉平白床單,見一灘黃液,順手蓋上棉被,在床上打起坐來。坐下不久,不通的氣息便將上身和雙腿搖幌抖動起來。腦海浮現昨日的種種,眼前又有二女子裸身而來。會場上陰陽對立的氣,激起識田中潛藏已久的罪責感,暫時壓過了裸女的誘惑與不安。抱著雙膝垂頭無聲地飲泣著,許久才下床。
出外,瞧瞧菜圃,便順著山徑漫步。這是他從經驗中學來的教訓,不要勉強打坐。
不久陳玉梅便按圖找到這裡,她似曾相識地略觀房子、菜圃和果園,然後慢慢地走近屋簷,想跟主人先見個面。往屋內輕輕地喚了幾聲:「林四端!林四端!」,未聽回音。推推門,並未上鎖。心想可能到附近去了,應會回來。
細看房子成一字型,座基於山腰略緩處,面朝西南邊山谷、背靠山,可防東北季風的風風雨雨。房約十五坪,牆的下半段由敲擊整齊的石塊砌成,臥室和廚房、衛生間約占各半。房邊、靠山處搭有一小工寮。房前約二十坪平地闢為菜圃,四周山坡上梯狀地植有果樹。
由四周環境的整潔可知主人是很認真的,她心想待會再由他詳細介紹,便有入門窺視的念頭。
推門,剎是三片白板撲來,細看才知乃已極少見的石灰牆面,由西而東依序掛有康德、老子和孔子像,康、孔遙遙對視,老子像是局外人,不知他是靠在誰那邊?右轉看看架上的書,不過些本科的中外文書,不知他的博識與雄辯怎來的?牆角的衣櫥吸引著她一究白衣祕密,打開,卻少有白色,倒是天藍地黃居多,款式也大多是太過正式的褲衫西褲。那麼牆上掛的白大衣又為那樁?莫非有獨特功能?順手摸下,發見褲襠高度有一塊黃漬,低身聞聞,尚有茶香。頭左轉,又是一片平整的白床單。屁股移坐上去,看著衣服,想像他穿什麼衣服比較好看。頭回轉,一堆極不協調的棉被不整地堆在那兒,掀開正要整理,白單上卻有一灘黃液,手指輕輕地揉拌,像是沙拉醬,禁不住地往嘴裡黏,味帶鹹腥,莫非昨晚他也……?!漸漸滑入水塘。
正當她深陷泥沼時,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迅速拉回棉被原狀。起身,與門口的他打個對照。二人驚愕,兀立一下。
「對不起,不請自進。」她先打破僵局。
「沒--沒什麼!」他的眼往棉被瞧。
他想她這時上山,早上一定趕不及吃,便問:
「妳早上應還沒吃吧,吃點早點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呢。」經他一提,才真感到餓,摸摸肚子,笑笑。
二人於是往廚房去,他煎蛋餅,她沖牛奶。她看看,電氣用品只有單座瓦斯爐、小冰箱、脫水機、舊式大同電鍋,其餘連熱水瓶、電磁爐、電話、電視、洗衣機、音響都沒有。
「你煎的蛋餅好吃耶!一定是你種的蔥特別香。待會介紹你種的菜好嗎」
「還好,奶粉不曉得有沒有壞,平時是和麵粉、麥芽一起泡,可能會吃的太久。這樣的話早餐就很省,只要麵糊,加上自產的山橘等水果,就夠了。」
她邊聽邊想,這個人似乎對自己手和腦的產品很擅長也願談,而拙於或不屑應酬。看著狀似橘子的東西,剝皮吃瓣,說:「這不是海里嗎?」
「不!那是山上特產的山橘,本來很多,但因價錢不好、主人搬下山、蓋房子……等因素,而被大量荒廢,現已少見。門外的那些,是老主人以前種的,他年老沒能力照顧已搬下山與兒子一齊住。我住這兒幫忙照顧,也省下不少食膳費用。」
「再加上獎學金,那你不就不用從家裡拿錢也不用打工了!」她想著自已還靠著家裡和老師,不免羨慕起來。
「還好,生活費本來就很少。花費最大的書,除了必要的,其他用圖書館。只要研究過,主要內容就已存在論文、卡片或腦袋裡了。」
「能將整個圖書館數位化儲存於資料庫,再透過網路取用,那更理想。」她並未發現他有電腦,而大多學生都在用了,連老師也已用電腦寫小說。
「沒錯,不過我們讀哲學的,主要還是在從事反思,資料的需求性沒那麼強……。不早了,自己的家比較熟,我來清理清理,然後幫你介紹環境。」
趁他清理時,她上洗手間,梳梳髮,柔軟桂香依舊,再補點桃紅味的唇膏。發現洗手間是少有的乾爽無味,莫非他有潔癖?出來,看看地上黃色磁磚、在傢俱很少下更顯地乾淨的一塵不染,室內用的拖鞋雖是十塊錢一雙的那種、卻潔淨如新,連走廊的鞋架都很整潔,工寮內工具也有序地排放著。
「你先不要講,讓我這個都市人猜猜看。這是青梗菜……這是大白菜……這是萵苣……這是蔥……這是蕃茄……其他看不出,好像都是一樣的雜草。」
「還不錯嘛,外形跟菜市場上一樣都看得出來。在平畦上種的這排是還小的茼蒿,妳看他的葉子和高畦上的白蘿蔔和胡蘿蔔葉有點像,再過一、二個禮拜就可當火鍋料了。現在是冬春之際,山上溫度較低,四、五月份之後,陸續便可種菠菜、空心菜、甘藷、小黃瓜和玉米了。」
「你怎麼會種那麼多菜?」她實在很難理解,學生怎會種菜。
「這個嘛,小時候在鄉下看阿公阿媽種過,大四時也跟老主人學了點,經去年嚐試,今年就順利些了。老人也教我如何辨識山上有那些可以食用的野生菜,有機會碰到再指給妳看。」
「你的菜噴藥嗎?」
「很少,除非還小、虫又很多的時候,不然菜根本長不出,不過冬天虫少。等菜大了,就盡早採收。而且菜,種多量少,不論食用、好玩、或防虫上多有好處。另外還可在晚上點火,或用捕虫燈、捕虫膠片、費洛蒙。」
「什麼是費洛蒙?」
「就是一種誘殺雄虫的荷爾蒙。」
「哦!--幫我介紹果園好嗎」,她本想說:「這對激進女性主義倒是個好話題」,但怕他誤會。
二人順著斜坡進入果園,他指著說:「前面這些較矮小的便是山橘」,往北走一段,又說:「左邊較高大的柚子樹,到夏末就有柚子吃了。右邊一直漫延到屋後的是竹筍。」
「怎麼沒看到筍?」
「等看到筍便老的不能吃了,妳看這堆土上有微突的筍尖,土中便藏有筍。要吃的時候,就從屋邊工寮取來一種約手掌寬的鐵鏟,挖開泥土,然後從筍的底部切下來,這樣比市場的更鮮脆,不論做沙拉、炒肉片肉絲、或熬排骨湯,都非常好吃。」
她聽得肚子咕魯咕魯地叫,他便帶她往上到屋前右角的一排石椅休息。兩人靜靜地欣賞眼前山頂的雲海。他先是聞到從她頭髮上飄來陣陣馥郁的桂花香、再來又有清淡的桃花香。桂花香令他有點沈醉,但桃花香令他有點不安。她的眼往不遠的山腰眺望,指著說:「那兒有棵桃花」。他跟著瞧了一下,頭突然彷彿被什麼抓著又往北轉過去。
「怎麼了,你以為我騙你嗎?」
「不!不!,對不起!這與妳無關,只是覺得紗帽山那邊好像有一慘叫聲隨著幻影往靠陽明山公園的山谷掉下。」
「你不要嚇我好不好!……那就是紗帽山啊!陪我去賞花好嗎?」
「這--」他好像驚魂未定,不知如何是好。
「有課嗎?……還是不願陪我。」她嘟著小嘴看著他,說:「人家可是特別上山的喲!」
「沒有!沒有!……只是--。好吧,我們去。」
二人順著家前的山徑,往要上紗帽山的陽投公路的山谷走下去。路上碰到一些野菜,除了常見的木耳、香菇和蕨,其餘她都不認識,他介紹、介紹著精神便好起來了。說長在樹陰下濕地的水麻兒,口感味覺好像沙拉中的豆苗,她的臉紅了一下,他並未察有異。說路邊成片的莧,嫩葉可煮咪嗦湯,粗莖去皮可涼拌。說石縫間的酢漿草,味酸拌鹽很可口。提到咸豐草,他還扮起神仙飄飄然狀,說這種葉子炒了吃起來很滑潤,但吃多了會頭暈。「那就該改名神仙草了!」她見他開朗起來,便扮起仙女狀唱和著。
不久便到谷底小溪,二人手指牽著手指,小心踩著溪石過去。上山途中遇一陡坡,她仰視著他伸出左手,來不及換右手,她的左手腕便被他皮略粗且有力的手掌握住。由於她並不太自在,所以拉得並不穩,她心頭的割痕隱隱做痛。他略粗的皮在專心拉扶上坡的途中並未覺察到她腕上的痕,等一上公路她便敏捷地抽回手腕而藏於長毛線袖內。
「怎麼了?!……拉疼了妳的手。」他不安地說。
「沒--沒什麼。」她唯恐什麼秘密被人發現似地說。
接著她便往路邊涼亭走去,坐下,凝視著紗帽山,他跟來,取出蕃茄和煎餅,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嚼著。他有意沖淡凝重的氣氛,便介紹起周邊的風景。說這條陽投公路上可通陽明山國家公園、下可達北投溫泉谷,今天週三非例假日,車輛較少,尚可步行上公園。現在冬眠的蛇已漸蘇醒,登山路也泥濘滑溜。見她臉色微白,又取出不銹鋼真空保溫水壺,倒了一杯。她雙手捧著小蓋杯,水汽在她臉上茵蘊著,與四周的山嵐融為一體。他迷幻般地看著她還在凝視登山口,便指著身後剛上來的谷中,說:「妳喝的水是從那兒的冷泉來的耶,很適合泡茶,我常提去給王老師。」
「我們從那兒穿越紗帽山到陽明山好嗎?」她似乎被綠林中洞穴般黯黑的登山口迷住了,執拗地想一窺洞內,而未回應他的話。
「還是走馬路,快又好走,好不好?」他像祈求般地看著她的長裙和短跟平底鞋,不安地說。
她想起他剛才在屋前石椅上說的話,收拾收拾,體恤地走公路。一路上他不時地指著路邊各式特產店、土雞城、卡拉ok等違建。又指著向南方向不遠的一大片具有中國古典式黃色、藍色或白色琉璃屋頂,及耀眼壯大的建築群,說那便是文大。
「很富麗壯觀嘛!」她看著外觀說。
「外表看來是,在裡面則只能感受到人被高大建築壓擠,又還要提心吊膽日益增加的機車,在那兒好像在山下。」他好像深怕那座山會被壓塌、蹂躪地說。
「那台灣的最高學府,不也正是最低學府。就好像遠方灰茫茫的台北上空,看似安寧,下去卻發現不是如此。」她像是洞見什麼地說。
「我的家在那兒,在文大與紗帽山之間山谷的半山腰上,從山徑往上走約十分鐘便到進文大的柏油路,以前公車有直達文大,在路口有個站,王老師的宿舍便在站附近,現在公車只在陽明山公路靠站,妳早上就是從那兒走進來的。」他轉移了前面令人沈重的話題。
「聽說山上冬天會下雪,真的嗎?」南部長大的她,至今仍未親手碰過雪。
「那當然!我就去過二次了。在北邊那座最高的七星山上,每年冬天當大陸北方的強大寒流來襲時,只要山頂溫度低於零度、加上水氣夠的話,便有機會下雪。第一次是大二,跟一般人一樣,幾位同學往好走但人多的地方去,結果冰雪被人群踩成一片黑泥濘。第二次是大四,則一個人趕著一大早天未亮,背起前晚準備好的裝備,從山的東南靠夢幻湖的方向攻頂。那兒有幾百公尺的山徑並沒設登山步道,加上天剛亮,一路到山頂就只我一個人,攀爬著厚厚的白雪而上。在約一百公尺處有巨石塊,一個人孤立其上,腳下一片白雪。左邊夢幻湖與身後山頂上的大片冰雪,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相互輝映;前面山坡上的箭竹和芒草披著一大片白布,像是要滑翔整座大山似的;右邊靠文大的方向則是萬里無雲,藍天和北海岸在晨曦下份外清徹。到山頂才碰到從陽金公路硫磺谷那邊上來的旅客,一群人頂著強風,在脊線的冰上東倒西歪地滑走著,實在危險。白雪掩蓋了一切污點,連山頂上一座不知何時、何人及何目的蓋的鋼筋水泥高塔,這時也潔白了。可是逆著人潮,下山的路上又是一片黑泥。」
她邊看他的肢體語言、邊聽他的描述,想像一個人孤立在高山白雪的情影,領悟到他為何常披件白大衣。心想約二、三年下一次雪,今年沒,那明年有機會與他同行嗎?……明年!咳--。二人沈思在白茫茫的山嵐中靜靜地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前山公園。
入園並未見多少梅、桃、杏或櫻花,倒是杜鵑花到處盛開,她雀耀地穿梭於約身高二倍的花叢間,一會兒聞聞白花、一會兒紅花、一會兒粉紅花,不時地說:「好清香!好清香!」他傻傻地站在旁邊,像是欣賞一隻彩蝶在採蜜。許久她才走過來,說:「這兒的杜鵑好幸福嘔!不像台大椰林大道的,被夾在安全島上,修剪的真像一堆堆的……盆景。」她本要說牛糞,然後不好意思地指著園口南邊冒著白煙的房子說:「那是什麼?」
「公共溫泉」,他看著小吃攤,心想已過中午,便說:「我們到那邊石桌。」
「門口一桶一桶冒著熱氣的又是什麼?」她從未見似地說。
「這很特別,小販為了保溫,在鋁製水桶下端開個口,內置炭爐來加熱桶上盛小吃的鍋,以便四處兜售又可躲警察,聰明吧!……有炒米粉、魚丸湯、甜不辣等的,妳坐,我去買點來。」
她邊吃邊看著門口來泡溫泉的各式旅客,問到:「你來泡過嗎?」她未曾上過公共澡堂。
「一、兩次而已。」他不解地答。
「裡面不知怎樣?有女生嗎?」她看著一對泡完出來正上車的年輕男女說,心想何時有機會和他一起進去泡,但不敢提出。
「男女是分開的,左邊的那間是女生。」
「那就不能一齊泡了喲,裡面不知有沒同志?」她又看到二個女人正上車,像自言自語不自覺地溜出口。
「什麼?同志!……我不知道,即使有,在大廳廣眾下又能怎樣。」他心想她與她老師的關係,便問道:「聽激進女同性戀者說,女女關係不論身心都比女男或男男來得密合,妳認為呢?」
「這--」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反應不來,然後答:「可能是吧,畢竟同為女人比較了解女人自己的需求。不過,男男應也一樣,不然怎會有更多的男同志。或許女男也有前二者無法取代的關係,也說不定。」
說完二人無聲地看著不時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各式溫泉客,靜靜地在消化這些複雜的飲食男女。
一、二十分鐘後兩人才往後山公園上行,雖無例假日擁塞的車潮人潮,但公車、小汽車、機車和大客車載來的人群,一路上也使得停車場、馬路、商店、飲食店、攤販、人行道、花樹草叢和各種人造的風景點,鬧烘烘的,而將花的主體掩蓋了,連花兒也大量地被旅客摧殘。
二人雖走了一個多小時,但興緻總是缺缺,最後終於在一高坡草皮上坐下休息,眺望駝峰狀的紗帽山,冥想早上以來的種種。
「好可惜哦,沒法好好欣賞最想看的梅花、桃花、杏花和櫻花。」她一面按摩著小腿一面說。
「今天來不及了,不然在文大過去些有個苗圃,那裡有不少成群成群的梅花、杏花等的,只是我不太會欣賞。」他好像要安慰她的失望。
「真的嗎?你是說真的嗎!那我們明天再去。」她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高興地顧不得要徵詢他的同意。
「可是--可是妳今晚睡那兒?」他很為難地說。
「放心,沒問題的,勞工所有位認識的女同學,到她那兒擠一晚。真沒辦法,回你那裡打地鋪總可以吧。」
「只好這樣了」他不忍掃她的興。心想快到旅客下山的高峰了,便說:「那我們搭公車回去,早點休息,明天好再賞花。」
二人一下車,便遇到一群剛下課的文大學生迎面而來,她很快地從人群中認出勞工所的邱宜芬,便指著那女孩對他說:「你看,問題不是解決了嘛。」
二人於是分手,他邊走邊瞄著她二人相互打著招呼,然後邱宜芬很習慣地伸手摟著阿梅的雙肩,阿梅的頭好像要往他的方向瞧、上身不安地扭動著。
「怎麼?!上山找男人啊,他不是哲研所的林四端嗎。」邱宜芬能收能放地鬆手,二人靠肩地邊走邊談。
「沒有啦,活動告一段落,上山走走,跟妳們串聯串聯。他啊,昨天剛在會議上認識得。」阿梅避重就輕地說。
「串妳的頭,少拿同志當偽裝。」邱俏皮地敲著阿梅的頭,又問道:「妳對他了解多少?」
「剛認識,那談得上了解。」阿梅心裡卻想著二天來種種,聽邱的口氣好像對他滿了解,便問道:「妳是老文大人,應對他很清楚才是,介紹介紹如何?」
「多老啊,誰又要當文大人。至於他,咳--過去在文大可是嚇嚇有名。不過同志一場,我勸妳少淌他們師生的混水。」
聽到師生的混水,阿梅心頭的迷惑更多,為解惑,便不斷地追問,邱也以她所親歷和聽聞,描繪出一幅悲慘又還朦朧的水彩故事畫。
他們師生兩個一生好像都與女人和政治糾纏不清。先是老的二十多年前在台大哲學系當講師時,與一位中文所的女研究生爭爭執執地交往了約兩年,之後在一次謝師宴散會後,二人便在男的宿舍上了床。過不久便傳出男講師強暴女研究生的醜聞,結果男的被迫離開台大,從老師身份降為文大哲研所博士班學生,女的就不曉得了。博士班畢業,經多年努力,終於在七、八年前幹上文大哲學系主任,不料政治風暴又來了。這次更奇了,對手竟然就是林四端。林在大二時是哲學系班代表,他當時非常活躍。師生二人的衝突主要在哲學見解和政治立場的不同,林和其他核心份子共同發動罷免主任的運動,理由是主任藉職權之便操縱系上人事、課程和評分的標準,更強力批判主任與國民黨保守派勾結、以阻止反老民代的學運,結果當然學生大勝。勝利後的學生內部又因到底要不要與李登輝為主的當權派合作而分裂,林可能是個教條主義者,在分裂鬥爭中自然被掃出主流。更糟的是,大三下開學不久,系上二年級的女學生吳金桃被人發現慘死在紗帽山靠北的半山腰上,調查結果無法確定是意外或自殺。不過從兩人平常交往關係,尤其死者的日記曾提到,林在大三上與她上床後,在功課、討論和生活細節上比以前更加挑剔,她認為這些都是他想要甩掉她的手段。警方和校方研判林與吳之死關係重大,曾多次詢問,內容外人不得而知。林因有不在場証明,故不用負刑事責任。可是林在死者屍體的脖子和四肢關節搖幌地運下山的途中,一路上發瘋似的捶著自己的頭和胸,哭嚎而下。之後林便從活動場合中退縮,聽說還經過一番治療和自我磨練。更令人不解的是,在研究所師生二人卻成了知交,這下林可能又是個投機份子。妳看,這不是一淌混水是什麼,先後有二個女人毀在他們鳥下。
回邱宜芬的套房途中,阿梅除了一些哦、唔、嘿等的應和外,很少說話,大多在沈思兩天來的種種與邱所說的故事。她終於了解他所說的阻止他理性發言的魔力、紗帽山幻影的慘叫、對桃花和桃花香唇膏的不安、孤單上雪山、白大衣和白床單上的黃液等,都是與他和死者的糾纏有關。但他從大二到研究所的種種,實際內容卻仍模糊。還有那位女研究生應是李老師,但如何証實?與講師的實際關係又如何?李老師在提到自己的第二部小說《正義的背叛》時為何會哭泣呢?以上夾雜著她與他和老師的關係,令她極度不安,而常顫抖起來。邱也很自然常配合地摟緊阿梅,但無法確切地了解阿梅的實際想法,不過因邱對同志向來老少不挑、葷素不忌,更不會勉強和試探自己或她人,這並不表示她濫交,而是不陷困境。
入房,邱沖杯咖啡讓阿梅暖暖身、鎮鎮神。等阿梅恢復後,便說:「我們先洗個澡,然後出去吃個飯,再帶妳去見識見識同志開的PUB,跟山下的很不一樣喲。」
「妳一個人先去洗好嗎?」阿梅略帶欠意地答。
等邱洗出來後,阿梅便草草地沖個澡,只換上貼身的內衣褲。
然後二人去吃自助餐,再上PUB。阿梅心不在焉在地跟進去,並未發覺有何特殊之處。找個角落適合聽歌的位子坐下,才漸漸看出是有點不一樣,除了燈光柔和有姊妹們家的感覺和沒煙味外,中間非正式的舞池中有一對一對的女人相互擁抱,隨著夜曲般優美但沒個性的音樂慢搖。
「妳要喝什麼酒,我去拿,這裡是自助的。」
「不曉有沒有茶?」
「只剩香片茶包,看來今晚妳要純喫茶了。不過無妨,誰叫我們同志一場。妳是知道的,我這個人一向很能自娛,重要的是妳自己要當個快樂的客人。」說完又往吧檯走去,似乎很熟地與別的姊妹搭訕著。
阿梅孤坐地邊看著舞池中慢搖的人,邊想著令人迷惑的女男關係,這些在山上和城市又有何別。其間除了邱偶而回來看看和幾個同志想坐進來但婉拒外,她一直均沈思於這二天來的種種。漸漸地音樂不知怎地換成她平時滿喜歡的羅大佑情歌。
先是以羅大佑式獨特的柔情唱出〈戀曲1990〉,來自肺腑深處低沈的喉音唱著帶有哀愁的追憶。當她聽到:「黑漆漆地孤枕邊是妳的溫柔,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滑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己匆匆數年。」時。不禁想起林四端與吳金桃、王老師與李老師,但自己與李老師、林四端呢?
再來是混雜著高亢尖銳、沙啞嘶吼和低沈吶喊等與舞池慢搖極不協調的〈暗戀〉,但舞池的慢搖卻依舊,可見她們的慢搖與音樂無關。會是因歌詞中提及舞姿才放?但當她聽到〈愛人同志〉時,因受到兩位老師恩怨的刺激,她強烈地感受到以前聽時未曾有的震撼,不自主地隨著以下歌詞哼唱著,唱完,看看舞池也沒反應。
每一次閉上眼就想到你,你像一句美麗的口號揮不去。
在這批判鬥爭的世界裡,每個人都要學習保護自己。
讓我相信你的忠貞,愛人同志。
也許我不是愛情的好樣板,怎麼也分不清左右還向前看。
是個未知力量的牽引,使你我迷失或者是找到自己。
讓我擁抱你的身軀,愛人同志。
怎麼都不能明白我不後悔,即使付出我青春的血汗與眼淚。
如果命運不再原諒我們,為了我的靈魂進入了你的身體。
讓我向你說聲抱歉,愛人同志。
她在想羅大佑能成為台灣最佳的創作歌手,並不只是在批判力強,而是他能抗拒批判的誘惑,洞察批判本身的背叛。這種特質不也存在於大陸最佳的創作歌手崔健身上。林四端呢?
就在她聽聽、看看、想想中,陸續已有一些同志培養了足以當愛人的情慾,雙雙出場了。不久,邱宜芬也過來,拿著套房的鑰匙,對她說:「今晚妳一個人過,可能比較好。」說完便出場。阿梅目送她們出去,心中浮現令他自殘的男人,暗言:這型的人可能好過些吧。
阿梅腦海一晚雖是幻影幢幢,但因休息的早,至少走了一天的雙腳已恢復活力。早起後整理房間、洗洗臉什麼的。臨走前將桃花味脣膏、鑰匙和昨晚寫好的感謝便條留在化妝檯上,以交換紅梅色的脣膏,然後細心地鎖上大門。
一路往他家去,到時看見他剛打完太極拳。他見她那麼早,便問道:
「真早!,昨晚睡得好嗎。」
「那當然,人家是特意早來吃你的麵糊耶。」她暫時拋開幻影地說。
於是二人同進廚房,他教她獨門的麵糊的做法。他說本來一般麵茶是用炒熟的麵粉來泡,後來發現直接用滾開水沖泡即可,不但省事又有原味。泡好,請她嚐嚐。見她似乎不怎麼習慣,便問道:
「不怎麼好吃喔?」
「應是剛嚐試,習慣了就很好吃了。這樣真是省事、省錢、健康又環保。難怪你不必為生活費煩心,而有充分時間做研究。」
他像是深獲共鳴,因為長期來在生活、做事方法和觀念上,他常有許多與別人衝突。但他不知如何回應她的讚賞,而說道:
「這樣我們便有更多時間賞花。」
「賞完還可以回來玩家家酒。」她調皮地說。
「什麼家家酒?!」他不解地問。
「當然是摘菜、洗菜、炒菜了,難道你把它想成新郎與新娘的遊戲啊。」她故意調侃他。
「不!不!妳誤會了。」他臉紅。
二人會心地笑著收拾收拾,然後往苗圃去。
剛上柏油路便碰到要去文大上課的車潮,二人得提高警覺才得以閃過隨時會從街頭巷尾竄出的機汽車。即便到美軍眷區也見汽機車的咻咻聲、蹦蹦聲,不停地從陽明山公路轉進來,穿梭於一棟棟美式郊區住宅別墅間。她被這些別墅吸引,便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怎有成群的美式別墅。」
「這些都是早期美軍還在台灣時所建,如今是土地銀行的不動產。一般人住不進去,要有政商關係。」他好像在訴說台灣的外力入侵史和政治經濟學。
「對了!這些就是電視和電影出外景時常見的拍攝地點嘛。」她刻意轉移他一路上沈重的注意力。
他本來要接著批判這些爛電視和電影,但不忍破壞她賞花的心情,尤其金桃事件使他恐懼批判的暴力,畢竟玉梅的身份和角色並非批判者。
於是兩人很快穿越眷區,順著一排高大圍牆進入苗圃。
她的雙眼跳過較近的各種矮小花苗,而直直往遠處的一片花叢眺望過去,興奮地叫著、跑了過去。他跟著快走,接近時只見她比昨天在前山公園雀躍於杜鵑花叢更愉悅,整個人身上的金桂色毛海、桃紅色長裙和紅梅色大衣,簡直就與杏花、梅花、桃花和櫻花合為一體。
「這麼美的花,你早就要帶我來的。」她好像忘了她們才認識三天。
「不只這樣,上面本來還有更大片,但因要蓋療養院而被摧毀了。」他指著剛進來圍牆內的高大建築說。
「好可惜哦--」,她一副失望的表情。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苗圃是台北市政府的,他們要怎樣誰又奈何的了。」他本來要批判陽明山被人們強暴的種種,在自我提醒下,改口說出好像安慰小孩的話。並彌補似地說:「過南非大使館那邊的苗圃,好像還有。」
「真的?那我們快去啊。」她好像要滿足所有愉悅似地說。
「等等,妳還沒幫我介紹花呢。」他好像唯恐過度的愉悅會帶來不可知的後果。
「哦--對不起,我太興奮地忘了你我的存在。」她感受到與整個花叢一體地說。
然後她一一幫他介紹:這兒櫻花的花色多為粉紅色,但在日本花色花形更多,畢竟是她們的國花。杏花很特別,是先開滿整株的白花然後才長嫩葉,你看杏花在毛毛雨中不是有「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腸。」的哀愁嗎。桃花也很討人喜歡,因為它的花是複瓣,而且外圈的白瓣內另有淺紅色的花瓣,紅白對映起來,就好像北方或江南的姑娘在白皙的臉皮上透出淺紅的嫩肉,所以才會說人面桃花。他看著她的臉在冷沁的空氣中似乎也比在室內紅嫩,而且桃花味唇膏也換成了紅梅色,莫非她已察覺自己對桃花的敏感?至於梅花嘛,就好比櫻花,因為是中國國花,所以花色花形自然就很多了。
「桂花在那兒?我好像有聞到桂花香。」他看著她的髮故意問。
「這個季節那來桂花,難道你沒聽過八月桂花香嗎?」她很正式的解釋著,但看到他對自己的正經八百暗笑,曉得中計了。便將身子轉過去背對著他,賭氣似地說:「桂花!桂你的頭,在你的幻影裡。」桃花呢?她心頭震了一下。
兩人尷尬地停了一會兒,便在一般苗圃也常見的各式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花苗或樹苗中繞了半個多小時,認識了不少花樹。從側門要出這片苗圃時,她看到一棵雙手環抱粗,好像包著泡棉的樹,就問道:
「這是什麼樹啊,怎那麼奇怪。」
「這叫千層樹,你看它的樹皮像一層一層的棉紙包著樹幹,壓下去還軟軟的呢。」兩人的四隻手像撫摩小孩的臉般地在上面玩著。
剛出側門,她看到不遠處路口有位警察在站崗,便問:
「那兒可去嗎?」
「沒問題,他是保護南非大使館的。以前曾有二、三位,現在南非種族問題較不嚴重,所以放鬆些了。」
說完兩人便繞過大使館,走上一座小山的脊線,找到一缺口進入,眼前頓時開闊起來。站立在小山的最高點,苗圃從山腰一路滑下,越過谷中的陽明山公路,又往對面的個山腰延伸上去。她從未看過那麼大片、那麼壯觀的花園,看得人都呆住了。此時山風徐徐地吹著,她柔軟的長髮隨著桂花香和眾花香,在二人的四周飄浮著。
「那兒不是更大片的杏花園。」他指著右手邊山腰頂端的花群說。
她一轉頭,只見花瓣在空中隨風緩緩落地。異於前面興奮的愉悅,在此她有淡淡的哀愁,似乎這樣才是真正享受和領悟到了賞花的樂趣。受她感染,二人便靜靜地沈迷在落花中。
不知何時他伸出右手掌輕握著她的左手腕,順著與脊線平行的小徑往花群走去。途中他的手指感受到她腕面上似乎有一條突痕,於是不自覺輕輕地觸撫起來。剛開始,她仍沈迷於落花,等到要上一平台石塊時,他的手壓緊了割痕,她才警覺過來。坐上石塊,她想抽回手腕,但他好奇的拉開毛衣袖,被刺眼的割痕嚇一大跳。她的雙手蒙著臉,哭泣著。他呆住了,過了一陣,等她稍為平靜。才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面掏出白手帕。
「不是你的錯……」她邊擦著眼淚,邊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們都是有傷心往事的人,只有我曉得你的秘密,而你不曉得我的,這對你是不公平的。」於是她便簡略地描述自己與那男人的交往過程及為何自殘,自殘後又如何住進老師家。最後她說:「我終於了解你所說的渴愛不得而自殘的意思,問題是渴什麼愛和對誰愛。」
「割腕會不會疼?」他覺得自己問得很笨,但又不知怎麼安慰她。
「說不痛是假的,可是之前的心痛和之後的創傷,則更痛。」
「那妳怎麼不會因此恨那個男的甚至整個男人?」他半直覺半猜測地問。
「剛開始當然會,尤其和同志們最初親密在一起時,但漸漸看得多也想得多,便慢慢地領悟到,恨誰又有何用。更何況這又不只是男人造成的,關鍵還是在自己能否走出來,不然和同志在一起不也可能發生類似的事。」
「妳認為自己走出來了嗎?」他想著她與老師等的關係。
「以前沒想這個問題,但最近有種被鎖起來的恐懼。」她想著老師的《迷戀》。
「與妳相反,我最近好像恐懼被推出。王老師似乎一直想推我出去,以免太早步他後塵。但我不知自己準備好了沒有?在討論課和私下與妳在一起時,好像是好了。可是在公開場合或有些時候,卻又會被一種無名的魔力抓住。」講到此,他突然抖了一下。
「你可不可以試著向我講得更清楚些?」她見他未穿大衣又未帶熱水,便將身上的大衣脫下,披在二人肩上。大衣不夠寬,二人便緊靠著。
「這個……」他看著她的桃紅色長裙,整理整理思緒,便說:「就如妳所知,我的問題在於我曾以理性暴力傷害過二個人,一個已死、一個也在學術界被毀了。我原以為自己是愛金桃,所以才會在各方面不斷地批判她,目的是希望她能成為具有獨立思考和行動的人,可是我錯了。尤其那一夜在慶功宴上喝了點酒,她執拗地跟我回宿舍,然後她在床緣由低鳴到放聲地向我哭訴,說我為什麼只把她工具般的使喚,那時我不了解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因我一生沒碰過這種情形,只是不知所措地抱著她,舔著她的淚水,舌頭便滑入她的嘴,二人亳無章法的吸起來。摟著倒在床上,接下來只記得脫衣,二粒堅挺軟而有彈性的東西在胸前擠壓著,下體膨脹,粗壯的鳥使勁地想擠進巢穴,她喊著痛,起來發現流過血。事後我自認要更愛她,而增強對她的批判。結果在大三下開學不久一次活動中,我在同學面對毫不留情地批評她未依原工作計劃準備資料。她大哭而去,第二天便不見她人了。接下來就是許多人都已知道的悲劇……」說到這兒他垂頭抱膝飲泣著,她將整件大衣蓋住他,只見他像子宮內的胎兒在蠕動著。而她則紅著眼、滴著淚,看著落花四處飄澪。許久二人才恢復。
「至於王老師,事後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保護學生才勸我們不要捲入政治派系的鬥爭中。他是過來人,但我則滿懷理想。如今看來,老師的設想並非一無是處,可是熱情的我當時根本聽不進這些。老師雖被毀了,我自己也付出了理想幻滅後的代價。加上阿桃慘死的雙重打擊下,我歷時近半年,試過心理輔導、藥物控制和宗教安慰,但效果都不大,那些方法並不適用於我。最後了解到自己的問題還是要自己解決,由阿桃慘死的幻影從開始的整日纏繞、經睡夢和打坐中出現、到現在偶而在刺激下才會出現,可知有些問題還是最好由自己慢慢解決,畢竟自己具有理性和反思性的角色及特質,這些不是心理學的健全人性格或宗教信仰所能取代的。」
「聽你這麼一說我了解了些實際的情形,表面上看來我比你正常,但我的問題可能才要開始解決。」她略有所得地說。
「妳是說與同志們的關係?」
「也不全然,因為我以前較少觸及反思性的問題,比如你前天在台大操場說的那些,而是較憑感受來處理人事或觀念,但面對前現後現代摻雜的社會,這怎麼獨立自主呢?對了,你們不是有討論課嗎,我可不可參加。」
「當然歡迎,可是妳的老師同意嗎?」他不安地問。
「我是我啊,又不是她的寶貝。我擔心的是她與王老師間的關係。」阿梅雖這樣說,但心裡仍糾纏著與老師的恩情、才情和情慾。
「一個在城裡的台大,一個在山上的文大,有什麼好關係的?」他不解地說。
「關係大的呢,她們倆便是二十多年前那次事件的主角,而且從老師的小說可知事件的實際不是如一般所言那麼簡單。」
「即便二人是主角,但小說怎能當真。」他不為然地說。
「這只能生活在一起才能意會,雖然老師認為小說是虛構性的創作,但我不認為全然如此,至少老師的小說不是這樣的。你不信的話,下次我帶她的二本小說給你看,看完再比較現實,你就曉得了。」
說完二人便搓搓膝蓋起身準備回家,他指著附近的環境,說妳難得來,我們可以順著苗圃,往左經過ICRT和華岡藝校,再從公車文大站回去。一路上兩人走馬看花,花了約一小時才到家。
她坐在石椅按摩著小腿,等他倒熱開水來。他很快就喝完,看著她邊喝邊按摩,十分不自在,便蹲下身說:
「我幫妳好嗎?」她唔了一聲,他便脫下她的鞋子,雙手伸入長裙內,隔著絲襪按摩著她的小腿和 小腳,她感受到陣陣地酸麻和貼心。然後又說:「待會妳在這兒休息,我去弄青菜,另外準備一些讓妳帶回去,請老師嚐嚐。」
「那可不,才不要讓你剝奪我摘菜的樂趣耶。」
說完二人會心地笑著。先到竹林挖了六條竹筍,摘了些山橘。再到菜圃摘了二人三餐份的青梗菜、三棵萵苣和大白菜和一些蕃茄。
進廚房,由他負責洗菜和切菜,她則掌廚,共做了四菜一湯:筍絲豬肉、蝦仁白菜、清炒青梗菜、萵苣沙拉和蛋花湯。他並將剩餘的菜洗淨、晾乾,取出平日購物留下的塑膠袋、備用。
「不用味精,菜也很鮮美啊,關鍵在於材料新不新鮮。」她在餐桌上嚐了嚐菜說。
「應該是吧,我已一年多年沒用味精了。平時我也很少做那麼多道菜,但量多,放在冰箱裡可吃好幾餐。連碗匙也進冰箱,每天早上的用它們來泡麵糊,吃完麵糊,碗匙舔乾淨再用水沖洗即可,萬一還有油垢,再用洗碗精,所以那瓶洗碗精用了快二年還沒用完。」他像在推銷自己的省時、省事和環保經驗。
兩人邊吃邊聊,吃完時他說:「菜都已處理好,拿回去就可直接用了,殘餘物留在這裡還可當有機肥呢。待會我來收拾,妳先到床上休息好嗎?下午還要坐車呢。等收拾好,再到石椅聊聊上課的情形。」
「真是太麻煩你了,不過上課一事的確要準備準備。」說完她便往臥室去,等他來叫,才無慾無夢地醒來,連自己都有點不相信。
「你們班上有多少人?用什麼方式上課?現在討論到那裡?」她一下子提出三個問題。
「班上除了我跟老師外,另有二位同所研究生。上課方式採報告和討論並行,一開學大家便擬出本學期想上的題目和個人要報告的項目。上學期主要是討論倫理學本身的一些主要議題,比如各派倫理學的基本主張、道德的本質、倫理學與形上學及知識論的關係、倫理中的諸價值如正義自由等,以上妳在倫理學通識課大概曾觸及。這學期主要是討論諸人文社會學科與道德的關係,剛討論完女性主義,下週一早上的三、四節要討論社會運動中的道德議題,接下來預計有政治中的道德角色、心理人格與道德理想、宗教的神聖信仰與道德意志……等等,不過還要視實際進度而調整。對了,下週的討論妳很適合哩,我們很歡迎社會學本科的人來參與,更何況妳也上過倫理學,不會衝堂吧。」
「週一有門選修的道德社會學,不過沒關係,一方面二者上課內容相關,一方面老師上的實在太爛了。倫理學中的基本概念弄不清還情有可原,畢竟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探討道德問題。可是連到底要用社會學中的那個學派為基礎來立論都搞不清楚,就太離譜了。表面上好像從實証觀點,但不時又夾雜著詮釋和批判,甚至將孟子的良知、康德的無上律令和實証混為一談,你說這種課值得上嗎。」她難得論理般的講的很激動,稍平靜,便問:「女性主義討論的如何?」
「一些前天和妳談過了,不過最大的爭議是有關實踐哲學的部分。女生認為在弱勢者正義和取乎其上只能得中下的原則下,應給女性工作、扶養、婚姻等權利方面特別的優待、並要嚴懲男性的買春等行為。老師似乎較傾向女生。兩位男生則主張工作等權應理性地男女一視同仁,至於買春與道德的關係又更複雜了。妳的看法如何?」他整理一下上課討論的情形。
「你們男生好像是蠻硬心腸的嗎。我原先看法較傾向那位女生,但和你討論過後,有比較多的反思,看法變得有點紊亂。在此我暫時先從社會事實來分析,就台灣現階段來看,兩性工作等權之爭,不論在正當性或立法上,給女性優待是不可避免,因為這似乎是古今中外常見的弱勢者正義的特權,雖然過去的弱勢往往是後來的強勢。至於性交易則禁不了,且只會變本加厲,不只男性,連女性找牛郎的行為也增加了。原因是台灣的資本主義社會是極端功利、庸俗和物欲的,舊有的道德在政治社會和文化的巨變中根本遭唾棄,兩性關係再怎麼講雌雄同體、靈肉合一或相輔相成等理想,但實際則是依個人的情慾行事,包括不少提倡這些的人。連最起碼的言行一致和相互忠誠等,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道德規範,都常是虛幻的了。在此情況下,性交易怎麼禁?」她似很有感觸也很悲觀地說。
他很認真地聽她發表意見,等她講完看看手錶,便正視著她的雙眼說:「快三點了,妳現在下山,到台北便能避開下班時的塞車。我很期待下週一聽聽妳的研究心得。」
「你可不能太過期待我哦!人家可是一件玻璃娃娃喲!」她想沖淡嚴肅氣氛,調皮地說。
他幫她提著東西,一路陪她到文大站,目送她上公車。她坐在靠右的車窗邊,左手輕輕地向他搖手,右手則在玻璃上重覆地寫著「一」。
5
山上的天氣今天特別厚愛她,漸漸日落的太陽光,穿過公路右側山腰上的樹林,在公車快速下滑的作用下,她感受到一明一暗的舞台般炫麗效果,彷彿這三天來的一切都是個幻境,卻又比過去的三年還真實。
當公車衝出山口、進入平地,一種自由落體般的頓地感,將她從太虛幻境中拉回現實的台北城,這種經歷類似坐一般長程的雲霄飛車,但沒有它的高亢和激情。
在尚未塞車的歸途中,她思索著如何準備下週一的討論內容,她先將以前學過的社會運動和倫理學,在腦中回憶溫習一番,看看有那些關聯,並記下自己不很清楚尚待找資料進一步釐清的地方。模糊中似乎可從社會運動中群眾圻非理性心理有那些特質及其成因,和倫理學中的「目的與手段」之關係下手,這方面可到圖書館參考阿林斯基的《反叛手冊》。
中途換車後,再從理論思辯拉回日常生活,心想老師明天週五有課,依習慣今晚應會回來準備教材。二天沒見面了,不知那晚昏醉之後如何?想到此,心裡像有個結,緊緊地將人綁住。搖搖頭像是要擺脫什麼,對自己說:算了,不要管那麼。倒是做個菜,孝敬孝敬老師比較實際。反正接下來的一週自己要忙於準備系上功課和山上討論,而老師在休息二天後,也會全心全力於寫作與上課。做什麼菜呢?低頭看看山上帶下來的青菜,沒時間上市場買肉了,想看看冰箱有那些現成的,二者能配出什麼菜。
進門後發現老師尚未到家,她便將要做菜的材料,能處理的先準備好,然後洗個澡。在沙發聽聽音樂,想到應找個時間將羅大佑的歌拿出來回味回味。不多久,聽到開門聲,只見老師胸前抱著資料,她起身趨前,接過資料,放回沙發前茶几,便唯恐被纏著似地推著老師說:
「老師先去洗澡嘛。」說完便跑著往浴室幫老師放水。
「妳在搞什麼鬼啊!」老師被阿梅異於平時的表現,弄得一頭霧水。
「舒舒服服地泡半個小時澡出來便知道了。」阿梅故弄玄虛地說。
隨即阿梅快步地到廚房,先在離流理台較近的瓦斯爐右座燒上一鍋熱水,左座則煮酸辣湯用。等水開了,便將解凍了的帶殼的五隻大草蝦下鍋,殼一紅就取出泡涼、去殼、挑沙,然後浸入冰水,讓蝦肉較富彈性。再從冷凍室取出他處理好的筍(包著皮煮熟以保原味,再去皮)切成片,和草蝦一齊擺在萵苣墊底的桃紅圓盤上,網狀地擠上沙拉醬,一道冷盤便弄好。
右鍋新的開水川燙出青梗菜,同樣過一下冰水,放射狀地擺在白梅色圓盤上,中間再扣上在微波爐加熱過的紅燒牛腩(冷凍室前幾天的剩菜)。此時酸辣湯中的筍絲、酸菜、木耳、金針、薑絲和肉絲已綜合一股讓人吞口水的味道,等加入烏醋、麻油和香菜後,喉嚨更會流出酸液。酸辣湯是老師的喜好,阿梅為了避免老師喝酒,特地煮了一大碗,且用金桂色的碗裝著,讓老師有吃麻辣火鍋的感覺。最後再快炒一道筍片豬肉。
老師剛出浴室便聞到一股酸酸辣辣的熟悉味道,口中不自主地流著酸液,跟著味道到桌前,只見阿梅坐在一桌香色味俱全的菜前,心中暗想莫非這二天她上山學烹飪,但不可能啊?便說:
「搞什家家酒,想賄賂我啊!」
「想到那裡去了,人家只是做點菜孝敬孝敬老師嘛。」阿梅突然想到早上在山上與他開家家酒的玩笑。
「也好,忙了一陣了,也該滿足一下口慾。」老師泡過澡後舒爽地邊說邊坐下,看到翠綠的青梗菜,便挾起一條嚐嚐,然後說道:「很鮮脆耶,那裡買的?」
「才不是呢,是從山上帶下來的。那天開會穿白衣的研究生,特地從自己種的菜圃中,摘來送給老師的,他還請老師等茼蒿大了上山吃火鍋哩。」阿梅為淡化老師對他的情結,刻意說著。
「這些都是?」老師指著桌上的青菜和水果問,阿梅點點頭。老師又混雜著好奇、嫉妒和不安地心情說:「他可真行。」
阿梅不知老師的心思,沒想到弄巧成拙。兩人便靜了一陣,吃起飯來。看老師不說話,就舀了一碗酸辣湯給老師。老師的複雜心理和酸酸辣辣相互激盪,不知食慾和心情靈肉般地分了家,還是情結摧促著口腹之慾,吃的倒比平時更起勁。
於是飯桌上只見阿梅對賞花的描述愈愉悅,老師的吃勁也愈大。最後當阿梅提及上山參加討論課一事時,老師正言若反地說:「那是好事一樁,」說完便推椅、起身、離開。
阿梅見老師吃飽,就收拾收拾,然後進自己房間。
接下來幾天師生倆便各忙各的,老師隔天上完課,週末週日又回小屋寫作。
6
週一早上阿梅雖不到八點就出門,但逢上班時間,擠車加上轉車,到文大站時,看看手錶已九點五十幾分,於是隨著上課人群往文大方向快走而去,進校園後甚至邊走邊跑,心想下回要跟第一次一樣先到他家,再一起去上課。
進教室,其他人都已到,入坐後,老師先歡迎陳玉梅同學來參與討論,並說原報告中的老師部分由她來替代,所以今天的前一小時先由陳同學報告,後一小時再由林四端報告。
阿梅沒想到要她打前鋒,一時間楞住了,但憑著幾天的準備和幾次參加學術研討會的經驗,很快便恢復過來。
「這是我第一次上研究所討論課,加上本科是社會系,所以可能會較傾向於以社會學的面向來報告。如有不週之處,請多多指教,並盡量發言。」
起個頭之後,阿梅便先分析一般認為社會運動是有組織的一群人,有意識有計劃地改變或重建社會秩序的一種運動。所以社會運動不同於沒組識、沒計劃、沒目的的暴動或群眾運動。但這種看法存在二個問題:一是將群眾運動從社會運動分開,似乎只有群眾是非理性。二是兩種運動能二分嗎?社會運動能不動員群眾心理嗎?
接下來阿梅又以衝突論來切入,認為社會運動由於常含有反國家、反主義、反文化、反建制及反結構等內含,為達成這些目的,運動精英常有阿林斯基在《反叛手冊》所說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阿氏主要論旨如下:
1 一個人對於目的與手段的倫理之關切程度,與他個人在此一問題上的利益大小及他和衝突事件的距離成反比。也就是利益愈大、愈接近衝突核心,則愈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愈會合理化。
2 手段的倫理判斷要視其政治立場而定。以獨立宣言為例,美國開國元老深知英國並非如宣言所貶,但革命一定要宣稱美國絕對正義、英國絕對不義,不然無法激起革命。
3 幾乎所有手段皆可因革命或戰爭而取得正當性,如美國各種終止人權法案的史例。
4 必須以行動當時做為倫理判斷的標準。比如波士頓三月大屠殺,卡爾在臨終時說出是波士頓居民先攻擊英軍再開槍自衛之真相,但亞當斯嘲笑卡爾的坦言。又如傑弗遜、林肯等前後的言行不一,也是如此。
5 手段的正當與否取決於成敗。
6 你要盡你所能在你能力範圍內做你的事,然後再為它披上道德的外衣。
由此可知非理性與其說是群眾,不如說來自精英使然,因精英深知不動員群眾,則目的達不成。
最後阿梅說:「經初步分析比較,我認為社會運動的道德角色較接近倫理學中的目的論主張,而非康德式堅信是非對錯的判準是由一條或多條規則所組成的義務論。不過因準備時間不夠,加上非我專長,所以無法申論。」
剛報告完,林四端便提出質問:「聽陳同學的報告似乎認為,社會運動裡並不存在道德規範。在此個人有不同看法,以康德的不可說謊這條律令而言,雖然吾人會為了某些原因而說謊,但一般人並不會因此而認為人應可說謊。即便以我們都知道的李登輝食言而競選總統為例,他和他的宣傳家們絕不會承認李說謊或者說人可說謊,而是不斷地替李的背信合理化。」
針對林的質問,阿梅答道:「林同學可誤解我的意思、或者我的報告並沒有講的很清楚。我並非在探討社會運動裡存不存在道德規範,而是分析社會運動裡常存在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此一事實。至於我個人對此一事實的反思,和林同學類似。」
另一位女生質問:「陳同學將社會運動的非理性行為歸因於精英雖有創見,但同時也貶抑社會運動為非理性,忽略了理性可能只是維護既有利益的說詞,更何況理性也存在著異化和暴力。另外並非所有的社會運動都是反國家、反主義、反文化、反建制及反結構的,這也不合柯塞的衝突論。」
阿梅見問題如此尖銳,便直接反駁:「如果將理性定義為客觀地對所有的對象,以同一標準來分析批判,那麼請妳舉出那個社會運動是理性的實例。但這不與妳對理性的批判相衝突,也就是說理性可能是吾人在進行學術或公開論述時不得不共同接受的標準。至於社會運動雖非所有、但大部分是反字號的,這合乎杜倫道夫的衝突論,也可從台灣的各類社會運動中充分看出。」
另一位男生試圖解決或協調以上的爭論,便說:「我覺得有關目的與手段的問題可用赫爾及洛爾斯的優先次序的原則來解決,比如不可說謊和追求民主自由同樣是優先原則,但為了最大多數人或國家社會的最大利益,可以食言以換取民主自由。」
林四端聽到這種似乎幫李登輝宣傳的說法,便激動地反批:「這種說法根本誤解了作者原意,赫爾是處理康德的不可說謊和不可殺人的優先問題,洛爾斯處理的是自由與利益分配的優先問題,不可以將兩人不同論域的主張斷頭去根地接在一起。更何況有誰可決定或保証李的食言是為了最大多數人或國家社會的最大利益,或者可以換取民主自由。其實在許多方面李的做為正是反民主反自由的,所以與其說李在推動民主自由,不如說他在搞民族主義。」
那位男生自我辯護地說:「我只是在分析理論,並未論及台灣政治的現實,請你不要藉題發揮、岔離了主題。」
老師見學生爭執不下,便以準主席的身份說:「討論課就是要理性地討論不同的意見,雖然討論並不忌諱現實,但實例應只是理論的參考或佐証,不然彼此很可能因為與現實太接近而無法理性地討論。有關社會運動中的道德議題,以後還有三位同學可從不同的角度來切入,以便更充分地討論。這一節到此,休息十分鐘。」
(至於其他節的討論在此省略,原因是就這部小說而言,這些描述已夠了。而不是如某些媚俗的作家、教條的文評家或懶惰的讀者所說的,他們認為小說乃感情之作,而非處理理論知識。此種看法不但荒謬,也根本無法達到充分、真實或貼切地表現小說中人物的感情。理由是一部描寫知識份子的小說,如不花些篇幅處理觀念與主人公的關係,就好比農民小說不談農事一樣。說一個人大部分時間精力與某一種事為伍,而他又與這種事不相關聯,這是不通的。不論好壞、正負或顯隱,總是有關聯的。有關聯而不著墨,怎可能充分、真實或貼切地表現小說中人物的感情。)
討論課結束,在林四端的提議下,他和老師、阿梅三人便一道回老師宿舍,由兩位學生做些菜請老師,順便聊聊。
老師坐在搖椅等吃飯,聽著廚房的剷與鍋、刀與板相互撞擊發出的聲音,好像兩位學生在演奏打擊樂二重奏。搖啊搖啊,將他搖回二十多年前,那時似乎也有一對男女不時地演奏著和諧與不和諧相混的二重奏,可就分不清誰該敲鑼、誰該打鼓,連該幾板幾眼全都亂了。紛亂中只聽見有女孩聲輕輕地呼喚著,「老師吃飯了,老師吃飯了。」驚醒過來,兩人都嚇一跳。
「對不起,嚇著了妳。」老師回神後說,隨即往前傾,起身往餐桌。
老師嚐嚐桌上的菜,說:「你們做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嘛。」接著似乎很有感受地說:「兩位早上的報告和討論,準備周詳,立論創新,很能洞見社會運動和政治的核心。但在主流當道的時代,是很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討好,甚至易招打擊的。這並非轉不轉型的問題,而是任何非主流者的命運。比如在號稱自由多元的美國社會,由於其意識形態是民主自由,所以赤裸裸地批判美國的民主自由在理論或實踐上的謬誤,同樣是不受歡迎的。」
「老師似乎太計較現實了。」林四端不以然地說。
「你們要知道不是你要不要計較現實,而是現實會找上你。一般老師對學生總是講些大道理或理想,這些其實學生應比老師擅長。我現在的體會是,對有些學生應多講些現實。雖然這些現實對你可能刺耳,即便聽懂了,大概也不會遷就它。」
「我知道了啊,老師是因為四端不會遷就現實,所以才會常對他講現實。」阿梅有意沖淡兩位男人的僵局,並想著師生倆雖均遭政治風波,但為何一者批判如固、一者卻看得很開,只是年齡因素?還是另有個性或觀念使然?
「玉梅好像在參禪,我只是在提醒他,認清現實有利於做正確的判斷。」
「可是老師在相隔二十年的兩次政治事件中,為何都沒有做出正確的判準呢?」四端不解地問。
「那時沒人像老師現在告訴你一樣,告訴他啊。」阿梅有慧根地說。
「其實也不盡然,只是深陷其中,往往是身不由己。」老師看著阿梅說。
「有件事冒昧地想請教老師,當年到底是正義的背叛還是觀念的報復呢?」阿梅試圖從當事人了解事實。
「妳是說那本小說啊!我想都有吧,因為我們的衝突大多導因於觀念的不同,而她也是基於所謂的正義對我提出控訴。」老師似乎在分析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那麼平靜。
「既然如此,二人為何還會相交兩年呢?」
「感情的事是沒法說清的,如果當年我跟她一樣堅守自己的觀念和正義的話,就不會相交兩年,也不會發生不幸。她現在好嗎?」
「你是知道的,她在公開場合、上課和創作上,總是那麼成功,但私下……我是認為她內心深處好像有什麼結打不開,你們兩人似乎可見個面談談,畢竟愛人同志一番。對了,四端和我可用茼蒿成熟時的名義,邀請她上山吃火鍋。」阿梅乾脆一口氣解決二個男人與老師見面的問題。
「這樣好嗎?!」兩個男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但也不知怎辦。
「就這樣辦!拿句你們的口頭禪,要像個男人不要婆婆媽媽。」阿梅見兩個大男人優柔寡斷,要等他們同意,自己都下不了山了,便調侃地說。
說完,兩個男人便尷尬地笑著。阿梅見事情有了眉目,便表示要早點下山以免像早上一樣塞車,並從包包取出老師的兩本小說交給四端。然後指著桌上碗盤,調皮地說:「這裡由男人善後了。」
7
阿梅在山上雖舒暢,但回老師家後卻感受到空氣愈來愈沈重。找出些原因又似乎又不太明確,到底自己那兒得罪了老師。以前老師在專注於創作時雖也曾不太理人,但也不會有敵意啊。是否這本小說更令老師摧心?還是四端和王老師讓她勾起新仇舊恨?不然怎麼連做菜孝敬老師也會吃得悶不吭聲。弄到最後連話題都沒了,談小說傷感情、談觀念溝不通、談活動不起勁,真不知怎樣才好。幸好還有山上討論課可準備,又要應付系上的課,加上老師不是天天回家。
日子沈悶地過著,週五放學回家後,在沙發上無意中翻到廣告版,看見有些百貨公司在換季促銷,心想逛百貨公司買時裝也是老師的消遣之一,不妨晚上就提議陪老師去逛逛。
等老師回來,阿梅向她提議時,她先站著瞧瞧阿梅,然後坐下沙發。靜靜地想著,小梅可能有意示好吧。再摸摸自己的眼角、臉頰和口唇。不知是老了還是用眼過度,最近卸妝後可清楚地發現眼角魚紋增加;應是台北空氣太髒或臭氧層被破壞,連臉皮都暗黑起來;而口紅的顏色也不足於反應寫這本小說的心情。似乎可去瞧瞧有沒什麼新產品,或許能挑些衣服也說不定。
阿梅見老師沈思,便坐下以免站高壓力大。過一會兒,老師摸摸小梅的頭說:「好吧」。阿梅感覺老師一週來難得友善,便起身輕快地去放浴缸熱水。
浴後,老師化個淡妝、穿套輕鬆的粉紅色洋裝,兩人便出門往東區去。
先在一家披薩店叫了兩人份的海鮮披薩、一份生菜沙拉和兩杯果汁,隔著一面大窗戶,一邊凝靜地進食、一邊觀賞外面來來往往的路人。
阿梅突然發覺這種以前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冷漠和游離起來。手上拿著披薩、心裡卻想著烙餅,嘴裡嚼著生菜、腦中則浮現出菜圃的萵苣,吸管中的果汁也遠不如果樹上的水果真實。店內食客、服務生和音樂全都和自己沒關係。窗外路人,遊魂般地在飛速移動如車燈長時間曝光的七彩線條上迷逛,成為城市傀儡。
老師雖也談不上品嚐,但至少還有口慾。整個人則專注於小說中的人物,窗外路人成為她參考的對象,她的雙眼尤其狩獵著高壯、有力和性格的男人,試圖從中描述出牛郎的典型。
兩人用過晚餐後,便若即若離地沿著商家的櫥窗,亳無目的、無心無思地逛著,騎樓邊不時出現擋路的機車和攤販。
行經一家明亮、寬廣、豪華的百貨公司前,老師被一樓的十幾家化妝專櫃吸引進去,阿梅跟隨到各專櫃。老師帶著求知般的心情,向化妝著像依典型整容過的小姐,詢問有沒新的眼霜和美白乳液。小姐仔細地說明新產品含有什麼新成份,能滋潤眼部肌膚使其活力有彈性、能隔離紫外線美白兼保濕,並幫老師試用。
阿梅不解地看著平日似乎已習慣的專櫃,自問女人為何要一大堆化妝品?是為了禮貌、有神采或自娛娛他?還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應不只是社會因素,而是有深層的生物性本能吧!不然怎麼除了極少數激進女性主義外,其他仍主張化妝,理由是可使自己有精神,但為何男人的精神不需來自化妝呢?這不是女性主義自我的合理化嗎?
阿梅見老師詢問和試用後並未買,便隨著到樓上的時裝部。阿梅信手看看一些套裝的標價,打折後仍有五、六千塊,顯然原價有灌水,選購的女孩卻不少,可見平時動輒上萬的時裝,對女人而言是一大負擔。女裝的款式、花色、材質等,在時裝工業每年每季地摧促下,不斷流行,而女人的收入便大筆大筆地流出去。是否就是這樣,在男人收入多用於實利性下,兩性的資產和權力逐漸不平等?不!不能這樣想,這有違女性立場。但立場於事何補?
阿梅發現老師在一件血紅大衣前停了下來,腦子不自主地浮現四端的白大皮,腳步也跟著往男裝部移去。放眼衣架上的大衣大多是搭配一般正式西裝用的,剪裁線條化且質感滑整,這只能加強四端的立體化臉龐。她興趣缺缺地看著、摸著,走到角落才發現一件落單被人忽視的黑褐色大衣,看看款式有歐洲傳統獵裝的味道,衣帽是可分開組合的,摸摸質料是呢絨感的毛料,顏色、款式和質感整體上讓人有粗獷、溫暖和穩重的感覺,能取代白大皮給人的拘謹、冰冷和排拒感,大小也適合他約一百七十公分的身材。看看標價紙條,價格只有三千多而已,不但不到其他大衣的一半,跟夜市價也差不多。她見機不可失,便不考慮他接不接受,而用上次幫忙辦活動的工讀費買下。
老師見小梅不在身旁,便轉頭環視,沒想到阿梅竟然在男裝部的櫃檯打包大皮,一時間百味雜陳,瞪大雙眼盯著阿梅走過來。接近時,老師不悅地轉個身,報復般地往衣架取下那件紅大衣。結賬後,不再往其他層樓逛,抿緊嘴巴,直往一樓化妝品專櫃快走而去。阿梅被老師高跟鞋的鏗鏗聲,敲的忐忑不安,隱約地感受到剛才買大衣觸恕了她。
老師買過眼霜、美白乳液和口紅後,便出百貨公司大門,叫部計程車回家,一路上一言不語、也不瞧阿梅半眼。
回家進門,放置隨身東西後,阿梅便端杯開水給悶坐在沙發上的老師,然後說:「今晚老師好像逛的不愉快?」見老師還是不吭一聲,又說:「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在我眼前買男人大衣,還說不是故意的。私下找男人也就算了,何必公開刺激我呢。說什麼陪我逛百貨公司,根本就是為了男人。兩年來妳就未曾為我買過件衣服。」老師以堅硬無情的語調說著。
「老師那麼昂貴和高品味的衣服,我根本買不起。買衣服也是看到老師的紅大衣,才臨時起意的。人家幫妳做菜,妳還不是不領情。」阿梅辯解又委屈地說。
「少在諷刺我浪費。妳做的菜很好吃,但幹嘛要用男人的料呢!」
「他也是一番好意嘛。」
「算了,講理講不過妳,但沒有心,理有什麼用。」老師說完便起身往臥室。
客廳空留阿梅一人兀立,悲哀地哼著愛人同志。
8
憑著一股上山與他見面和上討論課的期待,度過了兩天苦悶又哀愁的日子,週一一大早便上山。
四端見她精神似乎不太好,便煎個蛋餅,將昨晚熬的排骨筍片湯熱一熱。
吃過早點,阿梅又恢復了在山上的舒暢感,拉著四端往臥室走。他疑惑地跟著,進臥室,只見她取出大衣披在他的肩上,然後將他轉一圈,說著:
「很合身嘛!」
「這太破費了。」他心想她真細心才能找到和牆上白大衣對比的衣服,但怎好意思讓她花錢。
「你不接受的話,那就當做我的導遊費和上課費好了。」他半開玩笑半賭氣地說。
「不!不!我很喜歡,只是……」
「沒關係的,換季打折,三千多而已。本想再幫你挑毛衣和牛仔褲,但要本人去才可以。所以下午我們一起去逛,順便請老師上山吃火鍋。」她知道他捨不得花錢,又補充地說:「衣褲合起來一千塊就買的到。這些衣服,你就當做陪我時穿的好了,這樣就可用好多年。」
「可是穿這件大衣到山下,妳的老師……」他似乎有種直覺,又不忍掃她的興,便說:「不過沒關係,白大衣我帶著,見她時再穿。」
他見她提及老師時的表情,便摟著她的肩,往門前石椅走出去。坐下後,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默默不語。一會兒,他想打破沈默地說:
「要不要談談老師的小說?」
「現在不要吧,等下山車上再來。」她不想在山上談老師,接著像突然想到什麼地說:「對了,我包包有兩卷用多媒體錄音的愛人同志,要送給你和王老師聽聽。」
「妳說什麼啊,我聽不懂哩。」他像未曾聽過似地說。
「哈!哈!我也有高材生不知道的東西了。」她像小孩子懂得大人不知道的東西般地玩弄起小聰明,他見她開朗起來也樂得裝糊塗。接著她又說:「其實用多媒體錄一首歌是牛刀小試了,音響就做得來。不過為了玩玩多媒體,前幾天趁心裡悶,便用老師的電腦。將愛人同志的CD放入CD-ROM,然後叫出Windows的錄音程式或者相關的多媒體程式,設定要錄製的單曲和重覆的次數,那首主題曲便可一直重覆地錄在音響的卡帶上。」
「不錯嘛,有機會要跟妳學習電腦。妳認為羅大佑的愛人同志,只是在談男女感情的背叛問題嗎?」
「我認為那首歌的背景雖是文化大革命,正因如此,它便可擴及人與人的各類感情尤其背叛和迷惘。」她似乎很有所感地回答,講完又靜靜地將頭靠在他肩上,沈思著。
過一段時間,他想早上她還是不適合多談,便提議到苗圃賞花,然後再去上課,之後二人便直接往上次的杏花園。
到杏花園只見斜坡的地上一片白花,樹枝上的杏花已比十天前少了許多。她不免傷感起來,心想人生果真充滿了背叛和迷惘嗎。兩人本來並肩坐在同一石塊上,想到此阿梅便倚身在他胸前、抬頭仰視著他的雙眼說:
「四端,你不會對我施暴、背叛和迷惘吧。」
「王梅,妳是知道我並非那種信口給人承諾的人。我會竭盡所能地不對妳造成這些傷害,可是有些時候自己並不能完全掌握一切。到時希望妳能了解,我並非故意的。」他俯視著她滾著淚水、閃閃發亮的雙眼。說完,雙手便將她抱著緊緊的,雙嘴親蜜而非狂熱地吻著。
此刻,兩人就在藍天、白雲、重山間,訂下杏花誓盟。
討論課後,兩人便回家用餐,她提議時間不夠,吃大鍋菜如何,他怕她吃不習慣,便對她說:
「沒關係,動作快點來得及。」
「怎麼了,把我當外人,還是嬌客。」她想免除他的心理負擔。
接著他便從冰箱取出兩鍋菜,一鍋是蝦米白菜、一鍋是筍片豬肉,挖兩人份的量倒入一不銹鋼缽內,再放入她準備好的熱水鍋中蒸熱。夾出缽後,將一半的菜舀在她的大碗飯上,再盛飯入缽中。兩人各端各的到桌上進食。
「你怎會想到這種吃法?」她好奇的問。
「其實也沒什麼,這樣很省事,青葉子的菜生吃營養更好。道場上的修行者,還有曾在電視上看過北大的學生和非洲難民,也都用缽吃。吃完後再倒入熱開水,洗缽又當湯。」他很平常地解釋。
「這樣的確很省事也很環保,可是一般人可能沒辦法。」
「其實一部分是習慣的問題。以前我比較激進,認為好的、合理的事,人就該去做。經教訓後,我盡可能將高標準只用於要求精英或知識份子,因為他們往往享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特權。」他看著她。從他眼睛,她知道他不會施暴於她。
由於不用炒菜和洗碗,兩人一點多便坐上人少時的公車。
不知是天氣還是旁邊有他,她沒有上次坐雲霄飛車般的感覺,而是像踏實地在樹林中,不知不覺地漫步下山。
「妳認為兩位老師衝突的關鍵是什麼?」他延續著早上她不願談的話題。
「我認為關鍵在於,李老師對於自己的觀念和正義感非常執著,尤其她的感情是屬有霸占慾的那種。二者的互動下,任誰最後都會承受不住。」她似乎很有心得地說。
「妳會不會太過主觀呢?難道王老師沒責任?」他有點想較客觀地討論。
「應該是有主觀成分,可是我跟她生活了兩年,尤其最近以來,我還是如此認為。至於王老師,基於我個人的經驗和觀察分析,這類人都有個共同的毛病,優柔寡斷,在該了結的時候,被各種因素糾絆,所以才會造成悲劇。」她自我辯護且很有所感地說,只是沒自信真能速了。
「可能是我也曾有過像李老師的執著,這雖容易造成悲劇,但如果環境有利於其執著的東西話,則也較容易成功,就像李老師現在。由她對中國民族文化意識的批判,和對台灣民族文化意識的好感,未來將更成功。」他似乎在預測李老師的創作路線。
「我的看法有點跟你不同,她和一部分核心女性主義者一樣雖具有台灣民族文化意識,可是卻很少表現於他們的創作和活動中,雖然和具有那些意識的團體常是同路人的關係。這可能跟女孩子從小比男孩對國語比較習慣有關,不過主要還是和女性主義這個議題是普世性的,而民族文化意識是地域性的有關。比如你我及二位老師的族群背景就包含了河洛、客家和外省的不同,成長背景也有城市、鄉下和眷村的不同,但並未與贊成或反對女性主義有決定性的關係。」她較從自己的親身接觸來理解。
「但有些像呂秀蓮為何就非常強調二者的結合呢,我認為只要那種意識種子在,遲早會開花結果。更何況她們也可用民主、自由、正義、平等和台灣民族文化意識的結合為例,來合理化。甚至認為沒有了台灣民族文化意識的根,則普世性的理想不可能存在。」他則從她們的主張或可能性來判斷。
「這個問題我沒想那麼深,不過這倒使我想起王老師上週一吃飯時的話,我認為他的意思是要提醒你台灣學術界的現實。在大學法確立教授治校和學生自治的原則後,校園內形式上的政治黑手雖已去,但實質上的民族文化意識之爭卻有更加與學派、人脈及各式團體結合的傾向,這當然也會影響到論文審察、學位考試和老師任用。」她似乎對學術的非理性發展,憂心忡忡。
「這我在大學從事學運時就已親身遭遇,但也是無法避免的宿命。幸好沒有取名什麼中國哲學系的,不然將和中國文學系一樣,整天在打民族文化意識形態之正名的混戰。我現在只關心研究,明年先把碩士論文通過,再考考博士班。至於學派人脈這些問題,我沒能力也不想處理。」他一副無可奈何、怨惡又不屑的表情。
「你沒想過出國或到大陸去讀博士嗎?」她轉過頭看著他,很關心他的未來地問。
「是想過,但是出國問題在獎學金很不容易取得,到大陸又有兩岸政治問題。不過反正我這一生只有志於研究,以後自然會從環境中找到最合適的路。大學時我沒有這些信心,但經兩年來的磨練,已有了。妳呢?」兩人在對看中,似乎在描繪未來的可能性。
「我啊!談不上什麼研究,不過最近對思考問題好像比較有興趣,所以有可能上研究所多讀點東西。但眼前的問題是要如何面對老師?」她突然有碰壁感覺。
「管她的,妳不是說先去買衣服嗎。」他有意沖淡她的哀愁。
到東區後,她先帶他逛男仕專賣店。他雖有逛過,卻少有為選特定衣服而來的經驗,更未曾有女孩陪他、幫他挑。只見她頭頭是道地分析他的身材、氣質和臉龐如何如何,又需要怎樣的質料、款式和顏色的衣服來搭配。他似乎覺得這一切比研究學問還難,不得不佩服她的分析是蠻有道理的。他的手摸摸硬梆梆的牛仔褲,不喜歡地說:
「這樣硬,怎麼穿啊!」
「這你就落伍了,現在的牛仔褲許多質感已像絨布,摸起來暖暖軟軟的,很舒服呢。我們多看幾家,比較比較再選滿意的。」
兩人逛了三家專賣店,最後在第三家挑了草黃色粗線條的毛衣,並回到第二家搭配一條淡藍色的牛仔褲。在試衣鏡前,她對他說:
「你看大衣、毛衣及牛仔褲整體上不但和你很舒配,即使只穿毛衣或牛仔褲時,你的平頭和性格的臉龐,也顯得較粗獷而不再那麼咄咄逼人,更能相融於山上的茫草綠木間。」
「謝謝妳的幫忙。」他滿意且真誠地說。
出專賣店後兩人逛了一下,在一家百貨公司前的花檯邊緣坐下,看著逛街的人和櫥窗。
「想進去逛嗎?」她看他好像沒興趣。
「都大同小異,沒什麼好看的。」
「好!那我就帶你去看些不一樣的。」她挑逗地說。
「在鬧區還不是這些店,有什麼不一樣的。」他疑惑地說。
「從都市社會學的面向來看,要認識一個城市不能從大道兩邊的表層看起,而必須深入小巷,才能了解這個城市的核心。」她起身做出一副好像在專題演講的手勢,裝腔作勢地說著。
「妳該不會帶我去體驗一下見不得人的事。」他開玩笑地說。
「人家怎麼捨得,我只是帶你過其門不入而已。」她應和著。
兩人於是往經營各式合法或非法、地上或地下色情行業的小巷鑽。
「這裡的和華西街陰暗、木板房及鐵窗,大不相同嘛!」他看著巷內五彩霓紅燈、明亮的落地窗和豪華的裝璜,對比地說。
「那當然,連所賣的貨都美名為公主、少爺、牛郎了,而不再是妓女、妓男。供貨方法也從買賣人肉,變成金錢利誘。這也是禁娼運動無法成功的根本原因,可是我們那些團體仍一昧在痛訴買賣人肉,而不知色情文化的主流已變成金錢利誘了。其實也不是她們無知,而是愈知將愈無力。」她似乎很有感觸地說。
「妳對這些色情文化有何看法?」他看她似乎蠻有心得,乃問道。
「我只講我現在的看法,因為我過去是跟著身邊的人的看法,以後可能會隨著研究的深入或環境的改變而不同。我現在比較從社會學的面向來分析,我認為所謂見不得人的事,只是某些禁忌下的產物。在現今台灣,連那些團體都可反一切舊有的規範了,那麼巷內的這些人如果是在做雙方都自願的事,有什麼不可,幹嘛要依那些團體的主張行事,甚至我們的社會和法律應給予他們足夠的人身自由及安全衛生的保障。說實在,我現在對什麼正義等口號很厭倦,倒比較關心有沒有言行相符、表裡一致。」她似乎在暗似什麼。
「我覺得妳的看法有點偏激,撇開其他問題暫且不論,從事那種交易可算是自願行為嗎?況且還有未成年者涉入。」
「如果這不算自願,那麼在後現代主體解構的時代還有什麼算自願,另外憑什麼判定十八歲以前不能有自願的行為,在現今都會區有不少男女從國中便開始有了獨立的生活。」
「我還是覺得妳在狡辯?」
「管它什麼辯,我們在這裡辯到嘴巴爛了也沒用,立法和行政權永遠在少數精英手裡。可是你沒聽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嗎,百姓自然會弄出解決自己慾望的方法。」
「就像我們現在在巷內非法攤販,叫些小吃,解決口腹之慾一樣。」他指著巷邊小吃攤說,想著現在正是下班時間,吃過後再到李老師家。
兩人哈哈地苦笑著,便在和大道一樣汽機穿梭的巷內,慢慢地解決了晚飯。
剛進老師家門,他便被一片迎面而來裸體圖像嚇一跳,走近瞧瞧才發現有幾十張大大小小、各種風格、各種姿勢的裸女。阿梅看他好像很迷惑,便幫他解釋說:
「這些圖像是上學期一次裸體藝術批判展,活動後老師留下來的。你看,有些還留下顛覆性的對照圖。」
就在她們專心觀賞畫時,老師已由書房出來,斜靠在房門邊,從她們身後睥睨了一陣子。看著他上下身穿著還有賣場味道的新衣,想著一包購衣袋內的白大皮,心中一時夾雜著挑戰、嫉妒和不安的複雜情結,便由憋住口鼻狀態,從喉嚨中蹦出:
「小伙子!在吃肉啊!」
兩人都被突來的聲音驚嚇,等聽清楚老師講的話後,他才口吃般地答道:「不--不-是,研究研究而已。」
「少來了,什麼研究的。難道你沒讀過,你們那頭存在主義沙文豬沙特,在他的《存在與虛無》不是說研究就是一種吞噬嗎。」她見他不哼聲,便進一步藉題發揮地說:「一般人都稱譽沙特和波娃是一對合乎女性主義標準的思想情侶,相反,我認為是一對沙文豬,波娃在《第二性》還沾沾自喜於女性主義的聖經地位,殊不知自己只是沙特的思想奴隸。我才不要像她們一樣,哼!」
「老師好,我代表王老師來繳請您上山吃火鍋。」他見她來勢洶洶,熱的想脫下白大皮,但不願意。不知是已厭倦於和陌生人雄辯,還是敬重她是老師,竟然未回應,連自已都有點不相信。
「誰知道會不會是場鴻門宴,小梅!我們要多一位文大的邱宜芬,去壯壯勢。」老師見當初會場上那麼神經質的男人,竟然四兩撥千金地避開自己第一波的攻勢,便發出第二波。
「歡迎,多多益善,反正我種的菜很多。」他有點反擊意味。
「小梅!那我們不能白吃,他們出菜,我們就提供酒肉,反正男人要的就是那些。」老師見小梅仍旁觀不介入,便加強挑釁。
「我可沒那麼說,不過我不能拒絕老師的好意。」他已做出離開的動作。
「那就這麼說定,後天週三赴宴。」老師見仗打不起來,便暫且收兵。
一次邀請拜訪,連沙發都沒坐上,更免談一杯水。玉梅紅了眼、酸著鼻子,拉著他的手,出門送四端去等公車。
「對不起,老師最近心情不好,我也不能插嘴,不然會火上加油。」她嗚嗚地說著。
「這不是妳的錯,誰叫我們是學生呢。讓他們見個面,也好做個了斷。可是這段時間,妳要多加保重,堅強些。」他摟著她安慰地說。
見車來,他便說:「週三見。」然後二人招招手,直到公車消失於車陣中。
9
接下來兩天,阿梅除了向老師報告火鍋料購買和與山上連絡的情形外,二人別無話題。阿梅本來不想帶酒,但又怕老師不高興,於是只好準備了兩瓶淡葡萄酒。另外準備幾卷老師喜歡聽的卡帶,吃火鍋時助興。
週三午後約兩點,阿梅帶齊了東西,只見老師穿著一套剪裁的十分合身的血紅洋裝,右手肘挽著那天在百貨公司買的大衣,雙腳蹬著紅高跟鞋。臉上的腮紅和口紅比平時來紅艷,雙耳垂著雞血石般的耳墜子。只是雙眼好像有點浮腫,不知是午休不夠還是哭過。阿梅心想老師的這身打扮根本不是上山吃火鍋嘛,反倒像是古代出征的戰士或現代參加一場激烈的談判。老師見阿梅瞪著她看,便說:
「怎麼了,沒見過啊。」
說完便往樓下紅跑車走去,為了上山赴宴,老師上午下課後,特定從停車場先開回她心愛的跑車。平時在台北她捨不得用,只有出外或到淡水小屋時才會開出來。
車子在阻塞的台北,老師開的很不舒坦。到經雙溪公圍,過橋開始進入上山口之後,便踩足油門往上衝。阿梅心想上山的路可不像淡海邊的四線大道,那裡車少路直、視野開闊,這兒則兩線、上下山車多路陡且曲、車前常是山壁樹林迎面而來。但她不敢對老師提起,即使提了也沒用,便自己扣上安全帶,閉上眼。老師斜睨一眼阿梅的動作,便說:「怕了嗎,怕就別上山。」
上山途中,阿梅只感受到自己像月經來潮,被包在一團濃血中,從子宮被剝離下來,往陰道口擠壓出去。陣陣的嘔心,就在快吐出的同時,車速減慢了下來。「文大快到了,從那兒轉彎啊。」老師問道。
阿梅邊吞口中的酸液,邊指引著老師開向宿舍旁的空地,下車後,便同已在那裡等候的邱宜芬一道往王老師的宿舍走去。阿梅解釋說,這兒交通和餐具比較方便,不過等會兒要下去菜圃摘菜。
坐在沙發上的王老師聽到有腳步聲,便起身往大門走,一開門。他見一身血紅的女仕夾在兩位女生間,猛嚇一跳,定神一看,她還是保有當年的犀利和剛強。她則瞧見一個頹廢的老人,兀立在暗黃的客廳前,要不是臉龐的輪廓,一時差點認不出來。
「怎麼?不認識我了!」她還是一貫的主動積極。
「您還是那麼年輕,歡迎歡迎,請進。」他親切地說。
兩位老師坐下後,李老師看著阿梅好像很熟悉這裡似的帶著邱宜芬往廚房去泡茶,便說:
「你還是很受女生歡迎嘛。」
「四端只帶她來過一次。」他聽出她話中帶刺,便平淡地說。
隨後茶端來了,四人便坐下來,不語地喝著茶。不是私下兩個人,他也不方便談私事,便試圖打破沈默地說:
「由您許多的公開活動和創作,可知您非常成功嘛。」
「你還不是當上了系主任。」她對自己的成功並不會客套,可是她對他的稱讚卻語帶諷刺。
阿梅見話不投機,便提議去菜圃。她瞧瞧老師的高跟鞋,便偷偷地包起一雙客人用的拖鞋。
四人無語地往菜圃下去。老師的高跟鞋隨著由較平坦的柏油和水泥路,變成曲陡的石子和泥土路,愈來愈難走。阿梅前二次的換鞋提議,老師強忍著痛,不接受。最後實在走不去了,才心不甘情不願、像是沒面子似地,在兩位學生的幫忙下,換上拖鞋。
到菜圃時,四端已準備好摘菜的工具。李老師吃驚地看著這一片家園,心想小梅是貪戀這兒的景物還是人呢?阿梅為了有較多時間讓兩位老師獨處,便調皮地說:
「有事弟子服其勞,摘菜的事由小孩負責,大人請遊山玩水去。王老師麻煩你,請幫我的老師介紹介紹一下嘛。」
王老師似乎了解玉梅的心思,便讓三位學生弄火鍋菜去,而帶著李老師往果園方向走。
由於下果園的坡陡,她的窄裙和拖鞋不方便。他只能站立在果園邊上,幫她介紹有那幾種果樹及生長情形,但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反而連口說些「真行、真行」沒頭沒尾,令他不知如何的話。他於是換個話題,介紹附近的環境和風景,但同樣提不起她的興緻。二人於是兀立,望著即將西下的夕陽,照射著雲海沸騰起來。過一會兒,他便請她到房前石椅休息。
「這一、二十年來好嗎。」她還是先開口,但卻帶著關心的語調。
「還可以啦。」他感受到她下午來首次的善意。
「您會記恨當時我對你的控訴嗎?」
「事情都過去了,有什麼好提的。不過--有件事,長期來我一直耿耿於懷,可是怕冒犯到您,不知好不好問?」
「有話就直說!何必吞吞吐吐。」她的率性和剛強又發作了。
「您到現在還是認為當時我強暴你嗎?」他渴望但又怕傷害地說。
「我不知你為何要問這個問題。」她似乎不關心兩人上床之事。
「可是我真的很在意您的感受,所以當時才未答辯。」
「我就是不喜歡你這種不甘心隨我,又沒勇氣向我挑戰的個性。好吧,我給你一個標準答案。當女人說不時就是不。」她似似在談大眾的強暴事件。
「可是當時好像沒種說法,而且當時我們有許多事情也是爭爭吵吵,你也直嚷著不!不!的,但還是和好了。我以為那天晚上你也如此,嘴巴說不,身心還是合一。」
「少嘔心了,誰跟你合一,我是因喝了酒,才未反抗。你不能將這種事的不和那些生活上的不,混為一談。」
「可是我怎分的清,都是不嘛。」
「當然不一樣,難道你沒學過辯証法嗎。」
「辯証法不是這樣說的。」
「我管你怎樣說,我認為的就是。」
他見她如此強辯,也不知如何接口。
「好,現在換我問你。當時我不是告訴你,如果你願意放棄你對中國文化的保守立場,隨我的批判性立場;斷絕與其他女孩的關係,只和我一個來往。就証明你是清白、是對我真心的,我就不控告你。當時你為何都不回答。」
「你要我怎麼回答,觀念是學哲學人的生命,你怎能強人所難,你也知道我跟那些人只是朋友而已嘛。至於女孩,我也只愛你一個,其他只不過是點頭之交,我總不能不懂人情吧。」。
「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你不依我就表示不清不白、對我不忠。觀念正是反映了你與那批混蛋的同路人關係,如果不是對你有私情,為了正義,我當時就應批鬥你。當時他們不也是這樣對付追求民主和自由的知識份子嗎。至於人情,男女之間有人情嗎?連友情都不可以,只能有愛情。」
「你把我的觀念,還有當時兩派間鬥爭之事,全弄在一起,這太離譜了吧!」他實在無法理解她怎會如此牽強地湊合事情。
「看你好像蠻老莊的樣子,難道不了解其道一也嗎,這些事是有共通的道理,你不能說自己是無辜的,因為許多無辜的人也是被你們一網打盡。」
他見她霸道如此,一時間領悟到多說無益,便起身望著只剩一線光的夕陽。光茫四射的雲海那麼快便暗淡下來,想著人生不也如此,真是夕陽無限好。她聽到學生呼叫準備回宿舍,就起身自己一人先離去。一陣山風從谷中過來,吹得對面的桃花抖著抖著,他突然想到就讓它壞散好聚,今晚當一次好主人吧。學生們再次呼喚,他才轉身移腳往人群慢去。
回宿舍後,兩位老師在沙發、書房或客廳間幌著,看看書畫、聽聽音樂什麼的,像是賓主之誼。玉梅則暗示四端今晚不要跟她一道,所以他便負責餐桌事宜。阿梅和邱宜芬便在廚房準備火鍋。
阿梅先將切好的洋蔥、蒜末、和蔥段下鍋爆香,再倒入兩罐高湯,湯滾便加入蕃茄片、玉米塊和大白菜等,一齊用大火悶煮,煮好先舀一半到專為火鍋新買、透明耐高溫玻璃材質的平底圓鍋,端到餐桌。由四端放在王老師平常喝老人茶用的電磁鍋之上,再將山下帶上來的魚丸、魚餃、燕餃、蛋餃、肉片等依序排在圓鍋上。等茼蒿、生菜沙拉、水果和酒等就緒後,便請老師入座。
李老師上座,阿梅居右,邱宜芬靠左,王老師與李老師對面,四端在王邱之間。這樣阿梅方便跑腿,遠離四端。等倒好酒,阿梅便從王老師的錄音機放出李斯特的鋼琴曲。
「我們一齊來敬李老師青春永駐,好不好。」王老師一聲之後,三位學生也跟著同聲敬酒。結果李一杯而盡,王半杯、陳邱一口、林半碗湯。
「小梅!幫他倒杯酒。」李老師指著林四端說。
小梅為難地拿著酒,看著王老師求救。他意會地說:
「李老師,您就高抬貴手,放我的學生一馬吧,他是禁酒的。」
「禁酒啊!不知有沒禁慾呢?」說完,自己倒滿一杯酒,對著王老師說:「我們回敬王老師身體健康。」她本想說安享天年,但覺得毒了些,才改口。
阿梅見老師連灌兩杯酒,心想淡葡萄酒喝多了也是會醉人的,趕緊盛碗湯菜給她,她挾起茼蒿、沾一下沙茶、吹口氣、送進嘴、嚼一嚼,直覺地說:
「剛摘的菜就不一樣,非常鮮嫩甜美。」
「謝謝老師的讚賞。」林四端禮貌性地說。她本沒讚賞之意,但禮多人不怪,且未聽出有何弦外之音,便默默地接受了。
一人動了嘴,大家的手和嘴便忙起來,你一筷我一匙的,很快鍋就要見底。阿梅便將廚房剩的湯料端出加入,開大電磁爐,湯滾眾人才減慢動作,一片一片、一塊一塊地取著桌上的肉片等,現煮現吃。卡一聲,阿梅前去換帶,小提琴夜曲很合現在的氣氛。
王老師見李老師邊吃邊啜酒,似乎安詳起來,便說:
「李老師實在是女中豪傑,她的辦事能力和創作力,非常值得學生效法。我當年便已看出,可惜我沒這個福氣。」
「是嗎?那就值得乾杯。當年和現在一樣,只怕我願意給的,別人不要。」她看著王老師和小梅,灌了一杯。
「老師的能力在文大勞工所去年辦的兩性工作平等權的研討會上,也發揮了強大力量,當場口辯群雄,讓那些男士目瞪口呆,尤其她辯証於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間,更令人折服。」邱宜芬補充地說。
「願聞其詳。」林四端說。
「我記得老師是以天賦的平等權來主張男女工作上的形式平等,再以弱勢者正義來要求實質平等。這種辯証將一般認為的同工同酬的實質平等瓦解了,而指出它只是一種形式平等。老師,這樣描述不知合不合您意。」她進一步說。
「差不多。」李老師見林四端和王老師未表意見,便看著他們二人說:
「你們有何高見,說說何妨。」
「豈敢。」王老師客套地答,但林四端還是不哼聲,吸口氣、咬緊牙,似乎只想聽。
李老師知道二人一定有不同看法,只是不願講,便賭氣似地灌了一杯酒,身體頓時熱烘烘起來,然後有所感地說:
「在山上吃火鍋的確不一樣,更暖和。」
王老師看看大家已吃了八分飽,便自我懺悔似地說:
「今天藉佛獻花,才有機會請淑貞到山上聚一聚。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她現在的成就可能更大,至少會過著更快樂。我不是很擅長表達感情的人,下面我藉一首歌表達長期來對淑貞的歉意,希望她以後過的更愉快。」
說完,她看著他微凸的背影往書房去,心理有點哀憫。出來,他在錄音機上換上羅大佑的愛人同志。這首歌五、六年前她曾聽過,但之後被擠壓在記憶的深層。聽第一遍時,她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不是愛情的好樣板,怎麼也分不清左右還向前看……說聲抱歉。可是當她看著三個人深深地沈思於一遍又一遍的歌聲中的時候,一股深層的記憶使她認為,其實他們三人是串通好,小梅用我的電腦錄這首歌,來批判我為了自己的觀念和愛情而報復他。想到此不由得地站起身來,桌上的人嚇一跳,只聽到她哭著怒斥:
「說什麼歉意,其實是你們三人聯合起來攻擊我、批判我,很分得清左右還是是向前看,只知報復,不忠不貞。」
說完便往浴室衝,兩位女生跟著跑過去,只見她弓著背在馬桶上吐,二人連忙上前扶著她、拍拍地的背,阿梅擰了一毛巾想幫老師擦嘴,可是老師甩開阿梅的手,不得已只好交給邱宜芬。阿梅只好紅著眼,呆立在旁,看著她幫老師整潔。
來不及補妝的臉,像是醉酒的花臉,出客廳後直嚷著她現在要開車回家,兩位女生不斷勸老師不可以。王老師則一直解釋他剛才放那首歌與玉梅無關,真的是想表達自己的歉意,這不但無補於事還招來反擊:
「早知如此,前幾年你下台時就應落井下石,批鬥你當年的政治醜聞。」
阿梅見老師不理她,便拉邱宜芬到旁邊,說只有妳會開車,今晚就先載老師到妳的套房過夜。於是兩位女生便攙著老師出門上車,在車門邊老師推著阿梅大聲地說:
「妳跟男人是同一國的,今晚就跟他們過,諒這兩個沒種的男人也不敢對妳怎樣。」
三人在空地,目送紅車,在車尾燈映著的紅光和排氣口噴出的白茫茫水汽中,離去。進門,王老師癱在搖椅上,繼續再聽愛人同志。阿梅強忍著悲痛,和四端快速地收拾善後,好離開今晚傷心地。弄好,二人上前跟老師道別。老師睜開眼,安慰阿梅說:
「不要太難過了,過幾天再跟老師解釋、道歉,事情會過去的。」
出門後四端便摟著玉梅,兩人在黑褐色的大衣下,頂著寒風細雨回家。
進門,他便扶著她倒躺在單人床上,在他要起來的時候,她拉住他的脖子往她的胸前壓過來。雙嘴深深地吻著,她感受到他膨脹的下體,他更被她扭動的雙峰和細腰纏著不知怎辦,突然他想起三年多前的一晚,連說不要不要,便扒開她的雙手,挺身而起,坐在床緣,抱著歉意地說:
「我還是到老師那裡睡沙發比較好。」
「可是人家一個人會怕嘛,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她拉著他的手說。
「那我就只能打地鋪了。」說完便從衣櫥取出兩條氈子當睡墊,再打開睡袋,鑽進去。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不安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準備好。我怕這樣做,會增加妳處理和老師關係的困難。」
屋內漆黑沈重地聽得到兩人的呼吸聲,在冷風刺拂樹葉的窸窸囌囌聲中。
10
阿梅知道老師又躲到小屋去了,沒機會跟她解釋道歉了,但週五晚上又行嗎?解釋道歉了又有何用。老師真的也認為自己是為觀念和愛情而報復愛人同志嗎?相互傷害那算什麼愛人,志不同道不合也是同志?可是自己能這樣離老師而去嗎?老師的才情對自己已無吸引力,甚至已不斷批判它了。情慾已絕。那就只剩恩情了?可是在被認定已是背叛下,如何報恩,難不成靈肉都賣給老師?不!但至少她沒做出直接傷害我的事。
阿梅兩天來便不斷糾纏著這些。
週五晚上圖書館關門後,回家一開門,黑暗中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尋過去,看到老師臥室的門縫射出一線紅光,從縫中窺進去,只見老師赤裸地坐在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的雙腿上。老師的雙腿夾緊著男人的屁股,十隻塗著血紅的指甲深深地陷入男人兩條壟起的背肌中,下巴斜斜地卡在男人的肩膀和脖子間。男人像一塊肉,讓老師使勁地上下坐著,老師的哎喲哎喲聲和彈璜床的嘰嘰加加聲,在屋內共鳴環繞著。突然間,老師將男的推倒躺在床上,老師的雙手搓揉著男人鼓起的胸肌,陰部緊貼著前後左右用力地擠壓著男人的下體,口中急促地呼吸著,老師已鬆弛的雙乳也跟著搖晃。最後老師的雙手以男人腹肌為跳板,將上半身撐起來,玉門套著玉莖上下抽動著,直到老師在自己咿咿啊啊的急喘中,斜倒在床。
過一會,老師從床頭皮包抽出一小疊鈔票,趕什麼東西走似的向男人揮著,男人辦完公便起身穿衣。阿梅安靜快速地躲進自己房間,一會兒聽見開門關門聲。老師的臥室則傳出換床單和洗澡聲,之後便一切沈寂了下來。
阿梅連澡都不敢去洗,驚嚇地曲在棉被裡抖著。一個晚上腦海就閃著、盪著、晃著、搖著這些她在A片裡才看過的畫面。心裡一直在問為什麼?
隔天早上起來,開門,聽見老師哼著輕快的歡樂頌,在廚房做早點。進浴室,邊梳洗,邊聯想著電影發條桔子中的男主角,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背景音樂下,一連串的性狂歡、性虐待、性殺人和被改造及政治迫害的種種。
出浴室,見老師已在歡樂聲中爽快地用早點。老師看著阿梅浮腫的雙眼,曖昧地問:
「怎麼了,最近很用功嘛,快來吃早點吧。」
阿梅猜想老師昨晚的狂野已宣洩了近日來的低潮,未來一連串的春假又將是老師在小屋全力創作的時候,便諷刺地回道:
「那有妳昨晚用功。」
「昨晚莫非妳欣賞到什麼了。」老師暗自高興。
「那當然,迴音效果加上特殊燈光,任誰看了也會血脈賁張。只是我不懂,這種事幹嘛要帶回家裡做,而且還要表演給別人看。」阿梅反面恭維老師的表演,並質疑如此做的必要性。
「妳要搞清楚,這是我家,我有權做任何私事。別人要看,那是她家的事,甚至是侵犯到我的隱私權。」老師搬出個人隱私權來自我辯護。
「那同居、同志一事怎麼說。」阿梅一改之前的諷刺,而酸著鼻子訴諸感情來打動且了解老師。
「同居之初不是已講明互不侵犯,充分自由。至於同志,妳還有臉跟我說同志,吃裡扒外,聯合敵人來打擊我,這叫同志?這根本是忘恩負義。」老師見阿梅竟然跟她談什麼同居、同志的,便大怒地說。
「就算我忘恩負義,妳也沒必要違背自己反娼的主張,把牛郎找到家裡來。」阿梅最後傷心地哭著說。
「嘿!嘿!跟那些沙文豬學些皮毛,便企圖以我的矛攻我的盾了呢,還早哩。妳到底懂不懂人生並非像乾枯的理性一般教條,而是充滿了辯証和矛盾。妳敢說妳一生都是言行合一,表裡一致?連總統都可以食言,環保運動者還不是大開汽車、猛吹冷氣。我為了體驗創作素材、為了宣洩情慾、為了報復你們的背叛、為了安全衛生、為了得到身邊臭男人不能也不願提供的滿足,我找牛郎回家,有何不當。我這樣做才是真正的公私分明,不因個人的私慾,而壞了同志們的大公。妳行嗎?相反,妳混淆了運動的敵我之分,以教條主義和溫情主義勾結敵人,在同志內部瓦解同志。妳連牛郎都不如。」
阿梅聽見老師與她不但已恩斷情絕,更振振有詞地替自己的爛行合理化。當老師最後一句「妳連牛郎都不如」脫口後,便轉身哭泣地跑進房間,快速紛亂地收拾一下平時出門上課的東西,往大門衝出去。
老師在報復成功和寶貝失去的複雜心理下,坐在餐桌上,雙手扯著頭髮, 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像是發了狂。
11
阿梅出門後,在樓梯間擦乾眼淚,不想到法學院上課,便無目的地漫遊去台大校本部。
在圖書館內,彷彿感受到書架上各學各派都在為各自的觀點爭辯,吵到最後,以書為手榴彈,相互丟擲。爆炸聲在空蕩蕩人少的閱覽室中,轟隆轟隆地共鳴著,震的阿梅頭暈、目眩、口乾、心跳,連忙顛顛倒倒地往戶外去。
途經文學院和操場,幾週前在這裡與他互動過的影像,生動地浮現,但底層卻隱約地蠕動著三年來在這裡生活的一切,尤其老師和第一個男人。
為擺脫這些幻影,她無意識地搭車到東區去,到時已是中午上班族休息用餐時間。她跟著隊伍買份漢堡,像嚼無味的口香糖般地吃著,不久食物哽在喉嚨間。看著別人手中的飲料,才恍然自己沒買果汁。買過後,吸足了一口,像抽水馬桶的水想將廢物沖入胃中。不料情緒地反胃,將帶著酸苦味的濃汁雜物,吐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桶內。
抽出面紙擦乾嘴邊穢物後,便順著騎樓茫走於櫥窗間,到一家男仕專賣店前被窗內的毛衣吸引住,停了一會兒,便下意識地找上山的公車。
車子上山後身體才略感寒意,文大站一下車,山上午後常有山風和細雨,凍得沒穿大衣的玉梅,牙齒喀喀喀地響。為驅逐寒意和內心的鬱卒,走到一半時便勉強自己跑起步來。風雨打在臉上冰冰刺刺的,更穿透毛衣和身體冷熱交戰著。
四端在書桌前被突然的開門聲驚嚇,只見髮絲和毛絲上沾著水珠的玉梅,在燈光反射下,和著身體的抖動,像是蜘蛛網上顫動的小水滴。見她嘴唇發紫,便上前擁抱著她,暖暖身。她抖掉裙上的水珠,然後他摟著她坐在床緣,再從衣櫥取出兩條浴巾和一齊買的毛衣,先擦乾她的髮。在她換衣時,他便到廚房倒杯熱水。水汽蒸熱了她的臉皮,他手上換下的毛衣仍殘存著她微微的體香。
他掀開棉被,摟著上身套著寬大毛線、下身包著浴巾的她,倒躺在棉被內。不知不夠暖和,還是需要伴睡。她拉著手說:
「陪人家一下下子嘛。」
他鑽進棉被,兩人完全蒙在黑暗中,熱氣很快地便暖和了她的身體。他關心地問道:
「怎麼了?」
「早上跟老師吵了一架,恩斷情絕了。」她避開昨晚所見,抽搐地說著。
他側著面對面地抱著她,舔著她的熱淚。漸漸地,他感受她的熱氣從胸前和腹陰擠壓過來,軟軟暖暖地令人難以抗拒。等她的一隻腿從浴巾滑出,要伸入他的雙腿間時,他說:
「妳累了一天,又沒吃多少,今晚早點吃火鍋好嗎。妳休息休息,我先去準備。」說完他稍用點力地,撥開她抱著他的手,出棉被,下床。
他先將菜圃上回摘剩的茼蒿和大白菜弄回廚房,然後上馬路的便利商店買火鍋料,看到架上的保力達B,回憶起它甜甜略帶中藥香氣的味道,想想可補補她的元氣,便順便帶一小瓶。
回家弄好火鍋後,便叫她起床,換上已乾了的長裙和毛衣。到餐桌前,她指著二杯黑黑地像沒氣泡了的可樂說:「那是什麼?」她看著他拿起瓶子,看著標籤,便自答:「哦--是保力達B,聽說加米酒很好喝。」然後嚐了一口,說:「有點甜,很好喝。」
他到流理台帶回烹調用的米酒,倒點在她的杯中,她呷了一口,說道:「 有酒味,苦中帶甜。你不加嗎?」他搖搖頭,她意會他禁酒。
然後兩人便邊燙著火鍋料吃、邊喝著保力達B加米酒,一杯未盡。他看到她的耳根、臉頰和嘴唇已呈現粉紅色,這大概就是人面桃花吧。喝到兩杯時,粉紅已變靨紅。他見她已恢復精神,便問:
「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啊--既然恩斷情絕了,又能怎樣,只能搬出去了。放心,台北我已很熟了,利用春假期間找房子沒問題的。租輛計程車,一趟就搬完了。」她實在很想住這兒,但通車上學不便,尤其怕干擾到正在康復的他,所以強忍著悲痛說著,以安他的心。
「這樣行嗎?我下山幫妳找房子、搬家好嗎。」他不放心地說。
「行啦,莫非你把我看成小女子。」說完,她豪爽地將半杯一飲而盡。其實她也想過這幾天老師不在,他可住幾晚,好幫幫忙。但她不願那個公寓,沾染他的白衣。
事情有了底案,兩人便高興地將桌上剩餘的火鍋料吃完,再喝些熱滾滾的濃湯,然後收拾收拾。
她的手一碰水槽的冷水,像是伸入冰水中一樣,剎時刺冷直達心頭,便不自主地叫了一聲:
「好冰!」
「我來洗好嗎。」正在整理餐桌的他問道。
「不用,一下就習慣了。」
他整理好廚房,她也洗好了碗筷。她擦乾雙手後,便用口中的熱氣呵著雙手。他看著,便以自己平時的習慣,將她的手拉進自己兩邊的腋窩中。她沒想到這招,但確實很暖和。為去除她的尷尬,便說:「這是我從量體溫得到的秘方。」於是她也拉他手進她的腋窩。他說話時的熱氣近距離地噴著她臉,靈機一動,便調皮地反呵著熱氣到他臉上。接著他更輕輕地吹著她的睫毛和耳洞,微風搔地她癢癢的。她的臉和身體便不斷扭轉,以躲開他的搔癢。於是兩人便扭動成一團,嘴和胸相互摩擦以致生電,陰陽極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熱吻狂揉地往臥室移去。
兩人倒躺在床,他在上,二人的身體三點緊緊地壓著搓揉。她的雙手從他的背部脫掉他的毛衣,怕他冷又拉上棉被。於是他也脫掉她的毛衣,她再鬆掉自己硬框的胸罩。二人隔著內衣仍強烈地感受到膚熱,索性脫光上身,沾著薄薄熱汽的胸肌在雙峰間擺盪著。他的舌尖從她的口中移到雙峰,順著峰谷迴旋而上,吸吮著紅潤潤的櫻桃。她的手打開他褲檔的拉鏈,伸手握著、搓著粗壯的小鳥,然後脫光兩人的下半身,全身肌膚便毫無隔閡了。她在急促呼吸聲中將小鳥引入巢穴,小鳥的擠壓抽動令她哎喲不已。突然間,她翻身而上,陰部緊貼著他的下體抽揉。他閉著眼感受她的狂喜,從她的聲音和動作中,他完全了解她不只是快感,而是另有更深的滿足和愉悅。
禁不住她愉悅的吸引,他半開雙眼,只見她堅挺的雙峰左右上下地彈晃著,雙手反抱著頭往後傾斜,突出的紅唇發出喜悅的聲音。就在她搖晃著頭顱和雙臂的同時,他彷彿看到她的紅唇淌出血來,一張破碎的血肉蓋在長髮中向他撲下來。他驚嚇著直叫不要,雙手在胸前揮著、雙腳往空中踢著,活像一隻被摔倒在地的牛蛙。她在極度愉快中被他突來的動作,彈坐到床邊。不安又不解地看著,等他握緊雙拳重捶自己的頭胸時,她領悟到他的贖罪了。
為避免他瘋狂中傷到自己,她抓住他的雙腕,不斷地輕喚著是我是我,他才漸漸地平息下來,然後身體側著往內曲弓,像是要回到母體的嬰兒,她也曲抱著他。
等她從狂喜和驚愕中逐漸恢復平靜後,便掙扎著要不要一直在這兒陪他,最後她想起他在杏花園的一段話「有些問題還是最好由自己慢慢解決」,便決定下山。
輕輕地起身著裝,然後將他的衣服放在棉被內的身旁,以便他醒來後有溫暖的衣服可穿,在書桌寫張便條壓在保溫壺下,但願黑大衣能擋得住你在山上的風風雨雨,白大衣則要換我帶下山用一陣了。
公車在黑森林下行途中,她的腦海像是暗房中放映的影片,過去種種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和未來的打算及可能遭遇的問題,時空交錯在一起,時而蒙太奇式剪接、時而淡入淡出、時而溶入溶出。等出黑森林,進入燈光幢幢的台北時,思緒才從幻影中拉回現實,構想如何寫封信給四端。至於老師,則反覆不定,寫嘛不知如何下筆,不寫好像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決定不寫,解釋和道歉對老師而言皆是多餘,感謝的話也變得虛偽,臨走前在茶几上用鑰匙壓張自己帶走東西的清單,就算兩人關係已清清楚楚、了無瓜葛了。
回家後便在書桌前,先以草稿塗塗改改,最後再用有桂花味杏花色的信紙書寫其上。
四端吾愛:
感謝您這段時間所給我的歡樂、愉悅、反思和對論,沒想到傍晚極度的狂喜卻帶給你無比的罪責,我知道你會把它當做解決問題的一環,但我衷心地期盼它是最後魔力。
未來的一段期間我也必須嚐試自己面對種種問題,畢竟那些是逃避不了的。不過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出增加你罪責的事。當壓力承受不了時,我不會忘記還有山上的你。
最後希望夏天到時,能吃到你烤的玉米條和煮的地瓜湯。
愛您的梅上
寫完,阿梅便從床上拿條毛氈和抱枕到漆黑的客廳空地上,跪臥地聽著愛人同志。
山上的他醒來發現她已不在,一時以為又做出什麼錯事,但看到身邊的衣服後,便稍感安心。著裝後,坐在桌前,倒杯熱水,邊喝邊讀便條,思索著發生了什麼事。看看鬧鐘已九點多,心想玉梅應已到家,還是上去撥個電話。但說什麼呢?長篇大論地解釋說明?似乎已不必。
在電話亭內,他先深沈地說出:「玉梅,對不起,我還沒準備好。」然後由欲哭聲、低泣聲到哀鳴聲,反覆地說著「玉梅,對不起,我還沒準備好。」直到三分鐘一通斷話,他才出亭。拉上大衣的帽子,在黑風細雨中走回家,回味她在電話線那端的哭泣聲和愛人同志的歌聲。
她在客廳聽到電話聲響,便鬆鬆壓緊了的膝蓋和腳踝,然後拿起話筒,在愛人同志的歌聲中,哭泣地反覆聽著「玉梅,對不起,我還沒準備好。」。話斷,仍兀立在充滿歌聲的黑暗中,直到歌聲漸漸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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