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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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兩個網球場大小長方形的二樓公有市場,像一具原木色的長棺直直地插入鎮中心的商業區內,隔著半公尺寬的下水道緊鄰著時裝店和電器行,與四線大道對面的醫院和診所遙遙相望。
集體性的公共棺墓,墓前原有一塊從馬路凹陷進去但卻高出路面以便停車和防洪的祭台,棺內自然要區隔成很多小方塊,不過大道旁的正面卻有兩家雜貨店和小吃店,隔著入墓小徑,分庭抗禮、鼎足而立。入徑後,幽黑墓內設有許多擺設魚、肉、菜、水果等的供桌,但桌面已空無一物,只見地上和水溝殘留著許久之前累積下來的膿臭的垃圾和積水。
當局和有心人原先的期望是,配合都市計劃和整體營造,市場附近將成為充滿生機的鎮中心,如今連台灣典型的雜亂、吵鬧和髒臭的傳統市場都已不再,所剩只是一具徒有門面和軀殼的空棺。
替代空棺的是,沿著南北向大道及東西向河邊異形般漫延的各式攤販、幾家半調子的超級市場和多家粄條店,它們共同的特徵或共識吧,就是以拓寬後的橋面當垃圾場。
相隔十年,鎮中心真的已改頭換面,日據時三合院式古褐色木造傳統市場改建成現今的灰白色水泥長棺;一覽無餘的臭水溝遮蔽成眼不見為淨的下水道;二線馬路拓寬成四線大道,只是汽車仍然要停停走走才能通過;雜貨店、五金行、百貨店易名為超級市場、電器行、時裝服飾店,裡頭陳列的貨色是增加了,但雜亂依舊,活動組合式的門面被落地玻璃窗取代;大道兩旁的新屋趁改建時,紛紛墊高地基一公尺以上,原因還好不是台灣沿海常見的地層下陷,而是要應付每年至少一次的淹水;泰安橋下正慢條斯文地在進行河道疏濬和河堤整建的工程,只是這條河每年仍是鎮不泰民不安,反而將河中的垃圾改堆放在橋面,河水的濁臭一覽無餘,不過這倒是台灣改革後常見的進步現象--所有醜陋皆化暗為明了--或許是這條非主流的支流濁溪,在「三夾水」處拼不過主流黑河和另條支流清水,所以往往發生河水倒流為害鎮民。鎮民於是決心要革除非主流,擁抱主流,至於清河呢,可有可無。只是鎮民忘了正是黑河和清水會合而成的衝力,才會在三夾水衝刷出曾淹死牛和人的水底旋渦,衝垮水神媽祖廟的護堤,衝地濁溪倒流。
當初都市計劃和整體營造所期望的生機怎會變成如今的空棺呢?
坐在雜貨店裡藤椅打盹的林寶雲,在半睡半醒、半覺半夢中,胡思亂想,突然被二樓的柺杖撞地的「吭吭」聲驚嚇。唉!這一切都已熟悉不過,可怎還會被驚嚇?是否剛才想到了空棺什麼的,自己為何不能像小吃店的伊一樣單純呢?只是因為讀了一點書的關係嗎?
習慣性地想探頭瞧瞧小吃店的阿金伯姆在做什麼,但憑直覺就可判斷了,何必多此一舉?於是坐回藤椅。
由小吃店傳出的清洗碗筷鍋盆聲,寶雲便可了然伊正在清理當晝(中午)人客食後的自助餐。
寶雲抬頭望了下夾在雜物架間的一台老式掛鐘,長針才剛劃過2而已,自家卻彷彿已看了整個漫漫長夏的店了。伸手從櫃檯抽屜裡取出一個歷史悠久少說也有二十年的圓鏡,這個從小就常看到阿姆使用的圓鏡,如今鋁質渡金的鏡框已金剝鋁裂,油垢鏡面右下角的水銀塗襯也斑痕點點。攬鏡一照,三十不到的臉龐似乎已浮腫粗糙不堪了。撥了下燙成微捲的短髮,雙手輕按略圓的臉頰,彈性依舊,應是錯覺吧!
只是整個心情似乎和頭頂敲著樓板的阿姆一般有六十歲的蒼老了,而小吃店五十歲的伯姆卻有三十歲的幹勁。兩位同樣子幼便喪夫的女人,結果怎會差那麼多呢?
「買一罐醬瓜」。寶雲被一位這個時段罕見的稀客聲驚醒,吃力又緩慢地起身前往醬菜類的鐵架上取出。「一多(多少)錢?」「十五」。
望著男孩手持罐頭出門的背影,時光彷彿退回二十年前。
同樣是暑夏的這個時候,十歲的阿光仔手持粗碗,從隔壁的菜攤躡手躡足地站在醬菜木架的窗外,對著同樣坐在藤椅打盹的阿姆驚聲細語地說道:「阿賢伯姆!阿賢伯姆!」阿姆被什麼吵醒,微開單眼,一口不悅聲嚇道:「做麼ㄟ(什麼)!」阿光仔嚇的抖聲:「娾娾娾阿-姆喊娾來買兩兩個銀醬菜。」阿姆指著在旁的妳講:「阿雲,去挾給伊。」
八歲的妳那時不是踩在板凳上,二個小孩隔著瓶瓶罐罐碗碗盆盆的各式醬菜。伊仰頭抬手指著架上的綿瓜、甜薑、豆腐乳、醬花生,妳便握著長木筷笨拙地挾,不小心豆腐乳滑入玻璃罐內,泛黃帶霉味的醬汁濺地妳的小圓臉成麻花狀,二人笑成一對。阿姆再度被吵醒,吱哩呱啦,連環炮般地轟個不停:
「吵死人!兩個銀醬菜一大碗哈?娾看乾脆整缸子拿歸去好了!歸去跟汝阿姆講沒必要毋好意思,一隙(些)醬菜食不倒娾啦。娾(我)知汝阿爸才死,賣菜又賺不到一多(多少)錢,汝阿姆可以將攤位讓給娾,再拿這堆錢去做細生理呀。」
阿姆的這番話與其是對阿光仔講的不如說是針對阿金伯姆,可是阿光仔還是被譏諷的臉一紅一綠,慌張地跑回去,醬菜差點滑出碗內。過不久隔壁就傳來女人的邊吃邊哭聲,妳瞧了瞧阿姆的臉,一副幸災樂禍、穩操勝算的表情。
當時的阿姆精力多旺盛啊!全身上下充滿了鬥志,獨自養著哥和妳不說,還得照顧多病的阿爸,雖然阿爸拖不了一年便去了,而哥還在讀國一。
想著想著,寶雲坐回了藤椅。小吃店的洗碗聲停了,伊大概在吃午飯吧。此時才用餐的阿金伯姆,經過了一、二十年仍一貫地默默做事,而三餐按時的阿姆如今卻睡不著在頭頂吭吭地踱步。
這間經過多年打拼才爭來的雜貨店如今似乎成了她的塚埔,要伊到對面診所的二樓休息,硬是不肯,寧可在樓上的倉庫擺張鐵床木板,可也很少聽到伊躺下,老是踱著腫大的膝蓋不停地走。
剛開始還以照顧生意方便為由,在此午休,最後連晚上也不回去了,這不是表明了伊有心病嗎?只是哥治不了阿姆的心病,相反會惡化,所以伊寧可躲在伊的塚埔當堡壘。可我怎會也陪上呢?
寶雲的頭在椅靠上滾了滾,頭髮插入藤皮,扯痛了頭,將自己暫時弄清醒些。
阿姆到底費了多少勁才爭得伊的塚埔呢?寶雲用手指敲敲頭,這種夾雜著恩恕情仇的陳年往事,憑妳受過的虛榮的(高)雄女(中)教育,怎可能再釐清呢?不要再用理性分析了,理性就像這座長棺,一進來就已迷失,註定走不出去的。放任自己的感覺吧,繽紛的眼珠、吵雜的耳朵、雜然的鼻孔、五味的舌尖和軟硬粗細輕重冷熱乾濕的觸感等等才是可靠的,才能捕捉到市場的真實。整個身心浸在市場瀰膿的氛圍中,不要再用理性好嗎?
小吃店傳出了臭豆腐的夾雜著大便和屍臭般的味道了,阿金伯姆為了生存,憑直覺不需什麼市場調查,便能了解到想在這衰敗的市場做生理,大概只能賣些外面小吃店和小吃攤所沒有的東西,經多次試誤後,伊似乎找到了門道--朝晨賣小菜清粥以吸引住在附近上了年紀懷念舊食又無暇自做者為主,當晝賣自助餐以吸引在附近上班工作者為主,暗晡則賣些出來逛街者想吃的臭豆腐、甜不辣、肉羹、炒米粉等。
四、五年來伊的生理愈做愈好,三年前不但替伊醫科畢業的阿光仔租下對面的醫院,如今伊母子已買下了整個醫院,但伊仍樂此不疲,阿光仔只好幫伊請個添手(幫忙)的細妹仔。
醫院是由一家飯店改裝而成,飯店是怎麼才關門的呢?
寶雲苦澀又深情地望著大道對面的醫院,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不比早中晚的尖峰時期,突然一輛熟悉又生疏的客運車從高雄歷經一、二個小時開進了美濃,在她眼前飛過。彷彿看著舊時的旋轉木馬和幻影機,整個人被帶去往昔。
好比就讀雄女三年和二年補習期間,不知來來回回幾趟,客運車最終還是將自己載回困在此。當時哥剛在對面開診所,阿姆也還沈醉於爭得這間雜貨店的勝利感中。
補習一年之後,妳不是痛苦又恢心地提出不再考大學的看法嗎?哥說:「不一定要讀大學啊,讀個三專有一技之長也不錯。」阿姆卻講:「讀三專有麼ㄟ用呀?讀出來跟人做事,不如歸來店裡自家做頭家。」
小時候的回憶總是比較甜美嗎?寶雲搖搖頭似乎不同意,可是為何離開在外四、五年回來後,這裡卻逐漸地衰敗了呢?
以前賓客雲集、拜桌不斷的飯店,隨著農村經濟的蕭條、人口外移、免稅又免營業証的粄條店小吃攤和戶外辦桌雨後春筍般興起等外因,及飯店主人的酗酒和好賭等內因,這家從日據時便已存在的飯店,在歷經了日據時木造二層樓和五十年代改建成水泥四層樓的風光後,終於也像市場一樣步入了衰亡的絕境。
阿姆的勝利使伊苦守著這間雜貨店,而無法正視附近超級市場的挑戰。可伊的眼睛卻老是盯著哥的診所比較阿光仔的醫院,不斷地指責哥只知守成、欠野心、不結婚不孝。
阿姆在樓上吐了口痰,似乎對臭豆腐表達了無言的唾棄,可卻無聲勝有聲。
「對面那隻外省仔老山東啊!又開始做臭東西ㄝ喲!」
「阿賢嫂哦!俺這臭豆腐吃起來可香耶!」
每當傍晚一到,隔著中庭與雜貨店相對的老山東便開始準備那聞起來很臭,摸起來黏黏,看起來毛毛,炸過吃起來卻很香酥的怪東西。阿姆利用鎮民對它的好奇和無知,到處散播它是將壞豆腐泡在爛魚水中做成的。於是人們便在恐懼和好吃間掙扎,老山東的生意也在掙扎中得以繼續。
「伊做泡菜 (的)水係(是)千年缸水,從來沒換過呃!」
「俺這泡菜水可是泡菜精啊!」
寶雲想了想,老山東也真懂「人在他鄉為異客」的生存之道,不!或許應說是悲哀吧。每當阿姆隔著寬約十公尺的中庭數落他時,他那黝黑粗厚的臉總是面帶苦笑地操著山東腔的北方官話,聽起來還真有那麼點北方酸曲的味道。事隔一、二十年,兩岸關係解嚴、大陸改革開放一些優秀電影傳入台灣後,才從對面二樓音響室哥珍藏的錄影帶裡,欣賞到《黃土地》《紅高梁》《老井》等電影,裡頭歷經滄桑的中老年村夫的斑剝臉和酸曲聲,一再地喚起幼年業已從意識消失、深藏於潛意識的記憶。
竟管如此,老山東和其他和他一樣在同排的另外兩家外地人,最終還是逃不過被排除的命運。
阿姆為了爭奪這間雜貨店可說是內外不分、五親不認,伊憑著長期的運作和在鎮民代表大會的勢力,最後終於如其所願,將阿金伯姆的菜攤納為現今的店面,又將外地人的店面收回,然後重新分配給阿金伯姆居中間的店面,而外地人則只分到靠裡頭和二樓的攤位。老山東看此情形,乾脆結束營業住進了榮家養老院,之後就音訊全無了。
其他二個河洛人呢?寶雲甩甩頭,印象怎沒?似乎在這座市場塚埔中不留遺跡。
「買一斤白糖。」
寶雲下意識地起身要去大甕舀秤一斤給歐巴桑,走到鐵架前才意識到糖已包裝好,若有所失的拿包給歐巴桑,伊困惑地出店。
阿姆不知念了多少回:「做生理要面帶笑容,毋要面臭臭。要手腳伶俐,毋要慢吞吞。要動上動下,毋要死坐藤椅。要……」
可現在伊大概走累躺平了吧,頭頂清靜了些。
糖要用舀秤地賣是什麼年代的事了?自己怎會突然想起這些呢?那隻褐黑色可裝百斤糖的大甕,和其他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一樣,在市場改建時早就和其他廢料一起入土,成為考古的對象了。
阿姆不是曾俯視一下跟妳差不多高的糖甕,然後抬頭對著老山東旁賣大宗批發的河洛人罵道:
「那堆河洛人要食人嘿?糖啊!鹽啊!麼ㄟ東西全係一大麻袋地賣,要娾們怎般做生理呢?」
偶而出來瞧瞧店解悶的阿爸不知趣地隨口說說:
「那有影響呢?伊賣伊 大賣,娾們賣娾們 細賣,毋相關啦!」
「汝知麼ㄟ呀!去養汝 病啦!」阿姆大怒
阿爸在阿姆不屑的揮手下,寞然地出店回家。
阿姆對批發店的譴(生氣)連帶地波及它隔壁的一家理容店,以前每當家裡有人要理髮時,阿姆便唸著講什麼絕不可去河洛人開的,其實伊的嘮叼是多餘的,他根本就沒理小孩頭。
以當時的眼光來看長得還算可以的河洛理容師,幫客人尤其女客人理髮或燙髮時,可能是習慣也可能是客人的頭太低,他常常彎著膝蓋、微凸腹肚、後仰頭胸、操弄著手中的剪刀梳子等工具,可阿姆硬要將他講成:
「恁(很)色呃!剃頭就剃頭,做麼ㄟ要將屌子凸出了呢?」
想到此,寶雲突然領悟了,為何長期來尤其學生時代上理容店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注意理容師的姿勢,而且排斥男的幫自己理髮。可最近似乎也常不由自主地到醫院旁的美容院,為啥?
寶雲又甩甩髮暗道:「管它的!」可那兩家河洛人到那兒去了,自己怎沒印象?大概是自己在外時,便因地點不佳、消費形態變遷、被在地人排擠等因素,早就搬走了吧。
樓梯口又吭吭聲地響起,寶雲看了下掛鐘,快四點了,心想似乎要做什麼?面對圓身(身體)擁腫的阿姆突然陌生了起來,不只是身材變化的關係吧,實在是一下午腦子裡全是過去的伊。
「娾要歸去煮飯ㄝ。」
「恁早?」伊用狡獪的眼神猜疑地看。
「先去洗頭啦!」寶雲知逃不過伊的利眼,乾脆直說。
「早好死心ㄝ啦,人家有妻有子ㄝ。」伊看著和診所只隔一美容院的醫院,以複雜心情的口吻說。
2
寶雲坐在美容鏡前看著鏡中搖晃不止的自己,洗髮小姐以指腹輕按著滿是泡沫的頭髮,頭皮有陣陣的麻酥感。
在搖晃和麻酥中恍恍惚惚聽到:
「汝係麼ㄟ東西啊!想要邀娾 寶雲去看影?等汝像娾 阿明考上醫科再講。」
國一上時,有次阿姆不是當著他的面,在市場的中庭怒斥正在讀國三的吳德光嗎?是否受此刺激他才會拼命地考上南一中和台大醫學院,當住院醫師時更選擇了全科而不像哥只專攻小兒科和內科。住院實習一滿便馬上在哥的診所旁租下現今的醫院,並廉價地買進都市裡大醫院淘汰換新的二手醫療設備,動起好賺又易做的剖腹生產手術,至於門診上的各種賺錢手法更是不擇手段。
這一切只是為了爭一口氣嗎?還是為了妳?少臭美了。寶雲看著鏡中人微動的嘴角似乎隱藏著一種騷動不安和莫明的渴求。自己怎麼逐漸地浮現阿姆的影子?
不知是待在一切唯利是圖的市場久了,或是求生存的一種本能。三年前,當阿姆聽聞阿光仔要回來開業時,伊一則以憂一則以喜,憂的倒容易理解,可喜的卻令人欲嘔,這是妳當時的感受,如今呢?
當時阿姆除了直接去找阿金伯姆示好外,並聳恿妳要找機會去接近阿光仔重溫舊情,伊絲毫不以往昔對其母子所做,為意為恥。可當伊看到他討個外省婆歸來時,釣金龜婿的期望先是落空,再來比較了他和兒子的一長一落,更有萬虫啃心的刺痛。
幸好一些守舊和傳統的看法限制了伊,加上哥不與配合,不然伊將肆無忌憚地在市場建立其王國,更可能迫使妳去誘惑阿光仔,還談什麼「早好死心ㄝ啦,人家有妻有子ㄝ。」
可如今自己怎麼了?似乎隨著時間磨損,一些虛榮性的堅持逐漸淡薄了。
「不!」寶雲暗道。
洗髮小姐停了下手,看無異樣,又繼續搓揉。
這不能說是妳去誘惑阿光仔,是他誘惑妳,對!就是他先誘惑妳,不然他怎會親自送邀請卡給妳呢?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前二年半只顧全心全意地賺錢,半年前開始,先是要負責煮菜清潔的歐巴桑到妳的雜貨店買日用品,後來專挑妳看店的時候親自來買些零嘴飲料,我就不相信他會吃那些東西。
那妳還是要跳他設計好的圈套嗎?他圖妳什麼呢?
寶雲看著鏡中豐滿的雙峰抖動著,心頭突然顫跳起來,身體感到一股燥熱,室內冷氣忽然不夠冷,可進來前在雜貨店和過馬路時怎不覺得特熱?
腦海浮起他老婆扁平的身材,聽說他娶她的目的只在找個幫手和傳宗接代,似乎有道理,從她護專畢業又同在一家醫院實習可看出一些端倪。他平時對她的態度似乎也如此,可是阿金伯姆對這個外省婆卻蠻照顧的,有時還會親身送肉羹給她當宵夜,這是妳親眼目睹的嘛。可最近她怎麼常跑哥的音響室看電影呢?
寶雲突然驚了一下,他是否要藉接近自己來報復什麼?好像是!
有一天夜裡阿金伯姆不是找他倆口到小吃店,請二人吃消夜並問問近況,聊著聊著,阿光仔突然大聲起來:
「妳為何要到隔壁男人那兒?」
「人家不是跟你報備過是去看電影嘛。」她輕聲細語。
「看一次就算了,可是妳太過分,老是往那兒跑,難道我的音響設備不如他嗎?」
她受不了他一貫的什麼「男人」「我的」等霸道語氣,便頂嘴回去:
「我不是告訴過你,徒有音響設備,沒有好影片沒用嗎?」
阿金伯姆見外省辛臼(媳婦)也動了氣,便勸二人有話好好講,但沒用,只好保持一貫的沈默習慣,到一旁去做自己的事。
阿光仔從小的自卑感又發作了:「妳不用一再刺激我、暗示我不懂欣賞電影、沒文化水準、沒品味。那我幫妳買回來了,妳為何又不看?」
「妳買的我不喜歡看,更何況看了也沒人討論。」
「妳-妳-,說穿了就是那邊有人可--跟妳合--得來。」從小每當緊張不安焦慮時他不就常結結巴巴嗎?
「人家沒你那麼下流。」
「妳說什麼?」
他高舉手想打她一巴掌,但她瞪著他,他的手軟了。伊搖搖頭嘆了氣。
「你自己明白。」
「那是應酬,妳以為開醫院那麼輕鬆容易嗎?不跟衛生單位和醫藥同行打交道行嗎?難道妳願意我像隔壁的那樣自視清高、兩袖清風?不!妳從小沒在此受過苦,不知生活的現實是什麼,才會在我正要擴大經營時,到國中去教什麼健康教育。」
「我就是受不了你的行為才會如此。」
「不要以為可以為所欲為,我不會放妳走。」
說完他便氣沖沖地回醫院,她則留下來幫忙伊收店,忙了一會兒,伊擔心他,但以二歲大細人仔(小孩)需要照顧為由,叫她回去,但她以生疏的客家話夾雜國語說道:「細人仔係他的,他和護士歐巴桑會照顧。」伊同情地看著她,沒想到她會落至連骨肉都無情的地步,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
她走後,伊不是暗自地哭泣嗎?大概是哭自己一生的艱辛和兒子怎會長大成這般吧。
妳怎好傷害她呢?她會在乎?只會傷害自己吧?
寶雲想的頭都痛了,便搖起頭來,洗髮小姐意會成按摩夠了,便要她起身去沖洗。也好,就沖的它乾乾淨淨吧,但可能嗎?
寶雲回診所後,看到有三、四位老人婦孺等著看病,哥的病人不像阿光仔的一看就數十位。想那麼多幹嘛,趕快去煮飯炒菜吧。
可上樓進廚房後,動作又習慣地慢了下來。邊淘米邊想著,如果在那邊不就可舒舒服服地當少奶奶了嗎?不用自己動手。可是林秀美為何會避之唯恐不急呢?那是因為開院之初一切要自己動手,妳去之後不會如此的。
寶雲看著洗米水沖入下水道口,心驚自己怎有像裡頭那麼髒的念頭呢?
將米置於電子鍋後,放水洗疏菜,水沖在菜根和手指上,有種異樣的年華逝去感。
轉個頭,發覺電子鍋沒插電,咳!難道自己比阿姆更老年痴呆了。
今天怎麼了,往昔對哥醫德的敬仰不見了,反而淡化甚至麻木了對阿光仔的無恥。
用力甩了一下頭,似乎要甩掉一切,取出浴帽包住頭髮,以免被油煙薰臭。然後快炒起清菜,其餘就將中午的剩肉剩魚熱熱,再將現買的滷料放入盤內。
要是阿姆能像哥那麼好服侍就好了,哥從不挑食,餵什麼就吃什麼,應該說對他而言吃只不過是維生所需。不過不了解的人會誤以為他很精食,因為他吃東西實在很慢,不知在想什麼。其實他做什麼都很慢,看病人、吃飯、談話很慢不說,連聽的音樂和看的電影也都是慢節奏的。
麻煩的是一家三人的吃飯習慣竟然也不同,還好護士不在此食宿,阿姆當然希望護士在此食宿以減少支薪,但哥更重視生活品質。阿姆六點要吃,而哥則結束看診,泡過澡後,約七點半才邊聽音樂邊吃,只好將哥的菜置於保溫箱了。
過了六點,寶雲才提著四、五層可同時盛飯、菜、湯的不銹鋼菜籃,小心翼翼的過馬路,以免湯汁濺出,更不想做車輪底下的冤魂。
剛進雜貨店,坐在藤椅的阿姆便唸唸有詞,從嘴形和微音約略可知是「恁慢,發春ㄝ喲」。寶雲一面排飯菜,嘴也不甘示弱地唸著「毋係正合汝意」。阿姆接著又唸「一堆豬食」,寶雲調頭便回診所,「大不孝」「讀書愈多,愈不孝」的罵語尾隨而來。
寶雲想不起自己何時開始會跟阿姆唱反調了,可卻很清楚秀美這半年來開始會跟阿光仔唱反調,前二年她很溫順和沈靜的啊,結婚前想必更可人,可是好像她的身材和神采,一切都移時愈衰。唱反調也叫衰?真是主人奴隸不分。
「過馬路也胡思亂想,不想活了?」寶雲暗自罵道。
到門口,疑惑把手上掛著停診的牌子,推門進去,哥在看最後二個病人。
過了十分鐘,林文明上樓準備泡澡。寶雲問道:
「恁早?」
「唔」
「怎般呢,暗晡又有朋友要來嘿?」
「唔」
何時哥變得像老頭一樣「唔」聲不斷?記得七、八年前不是這樣的啊!當時的他多麼雄心壯志、幹勁十足呀!
浴缸放水的嘩啦嘩啦聲停止,冥想音樂悠悠地從浴室傳出,讓人有種沈迷於古老的昏眩。
寶雲好像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從銀樓旁的中藥店散發過來,味道這個東西也真邪門,臭豆腐聞起來很臭可吃起來卻很香,而中藥煎煮出的黑湯聞起來像是冬至進補時十全大補鴨發出的藥膳香,可喝起卻苦的像膽汁,這種困惑不是令小時候的妳十分不解嗎?
就像小時候做惡夢也會夢到阿爸在病床喝進黑湯後吐出黑血,這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幻呢?寶雲扒了口飯,食之無味地嚼著。搖搖頭,暗道:「分不清了,就像現在已不分自己到底站在那邊?」
以前怎會如此排斥中醫藥呢?除了阿爸和自身的經驗外,學校教育和大眾傳播是否也起了作用?應該是吧。難怪讀到民初魯迅的故事和他小說中對中醫藥的抨擊時會有同感,哥也一樣。剛開業時他對自己的西醫教育和訓練信心十足,可是當自己碰到愈來愈多的病例後,卻愈加懷疑西醫那套人體機械生理和病理觀,尤其在農保制度下醫生和病人相互濫用藥。他一度還想到對岸去學中西醫並用的研究和臨床成績,以矯自己所受的中西醫分立甚至歧視中醫之弊。可如今一切似乎煙消雲散了,到底怎麼了?
不過他現在看病詳細緩慢,和能盡量少用藥就盡量少開尤其在抗生素方面,應該是受到了影響。剛開始在病人要求和阿姆圖利下,前二年哥著實也出賣了自己。說「出賣」對嗎?能用這個字眼來批評號稱是台灣良心、高級知識份子、高貴職業和高薪階級的醫生嗎?
寶雲困惑地看著桌上的菜,突然用力戳一塊陳年的紅燒肉,肉彈出盤子,跳到桌上,這又使她再度陷入掙扎,暗道「幹嘛不能?」
以妳自己的經驗來看,小時候鎮上日據時留下的老(西)醫生蓼蓼可數(西字其實根本不必加括弧,因為醫學和其他領域一樣,中國傳統的東西大多已遭殖民者排除,可後代的中國人卻以被殖民為榮?這又怎樣!自己為了反阿姆還不是以遭阿光仔踐踏為榮?),據反中國人士的說法是那些台灣良心和精英大多遭中國政府殘殺或入獄了,這妳有何看法?妳問我?我不知道,美濃好像沒這回事,我只知那些老醫生只收病重者,因為只有病重了才肯付高昂的醫藥費,當然有錢人就不一定要病重才去看了。一般人生病能到藥房給學徒出身卻掛著藥劑師牌照的密醫看病就不錯了,我認為這是台灣良心的第二次自我出賣,可惜這些密醫只賣了一、二十年便沒得賣了。原因不是不想賣,而是第三批正科班出身的中青年醫生,在農保制度的召喚下,良心發現,紛紛回歸鄉村,搶了那些密醫的飯碗。如今這些的第三次出賣,在全民健保的庇護下,將與台灣齊壽。
想到此,寶雲看著紅燒肉,暗道「台灣良心都可出賣了,我算什麼。」然後猛抓起桌上的紅燒肉往嘴裡塞,「哼!到嘴的肉豈能飛了。」吱吱喳喳咬了幾口,便有股嘔心感,直往垃圾桶衝,吐了出來。
此時她哥穿著浴袍剛出浴室,像看病人般地瞪著她看。
她一手擦著嘴一手摸著頭,心中有鬼般歇斯的底地用國語吼道:
「看什麼看!我不能燙髮、不能吃肉嗎?」
他不解她為何如此激動,便搖搖頭若無其事地回自己房間。
寶雲孤坐在餐桌前,堵氣地自言自語:「我就是要吃!」
過了一段時間才收拾桌面,好讓哥用晚餐,自己則準備洗澡。
哥又在聽黃安源悠怨的胡琴演奏了,真是的,吃飯也聽那種東西,不怕消化不良,會嗎?或許別人的毒藥是他的良方吧。想那麼多幹嘛,將它幻想成浪漫的小提琴夜曲不就得了。
寶雲隨著音樂旋律在身上抹著香皂,只感受到肌膚仍充滿彈性滑順,應比她有本錢吧。不知抹了幾回,才握住海綿球在皮膚上搓揉,搓到敏感處,不安地換他處,最後連搓腳上也覺得不對勁。今天怎麼了?還是拿起蓮蓬頭,開大了水沖掉身上的泡沬。雨絲般的水撒在雙峰山谷間,順著肚腹平原流過山溝入海。等騷癢難耐一陣後,才慵懶地擦乾身體,披上浴袍。出浴室,回自己房間,保養化妝。
寶雲坐在梳妝台的大圓鏡前,即使在燈泡的紅光下,自己的臉也白皙依舊,就憑這點就遠勝過號稱黑珍珠的「河洛婆」吳育真了,她待會兒不也要和同在國中教國文的外省老公邱英明來嗎?阿光仔到底喜歡她那一點,可能是她那股運動家般的活力吧!對比之下,那個外省婆就可憐的一無是處了,說姿色沒姿色,論活力無精打睬,難怪阿光仔會偷食。
寶雲突然看了鏡中人,暗罵:「妳怎會如此無恥?」自己到底是女人還是男人。「放屁!」管他男人女人,活的爽快最重要,可妳活的爽快嗎?
化妝一下就會爽快些,女人真賤,弄些自欺欺人的歪理,說什麼化個妝便精神十足,不過確實如此啊!在臉上東塗西抹的,一會兒精神就來了,才不要像那外省的黃臉婆搞不清楚生在何時何地,不知在臉上做些認同的表面工夫,怎麼生存呀?喜怒哀樂都一覽無餘的寫在臉上,根本無法在台灣市場上立足,她連其前輩老山東都不如,但老山東又如何呢?不是白骨一堆就逃回大陸了吧!
「寶雲啊!留點口德不要那麼毒」,誤以為阿姆罵她,驚嚇一下,口紅塗到嘴角外了。阿姆對此事高興都來不及了,怎可能會罵妳嗎?咳!讀了點書真害人,老是胡思亂想,趕快塗一塗吧。腮紅才上一邊,又暗道「妳的客家祖先們歷代從中原南遷,不也遭受過類似的命運?」
「混蛋!」寶雲氣地用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妳真打呀?放輕鬆些,這樣腮紅不是出來了嗎,省事省錢又可暫停胡思亂想。
3
音響室傳來熟悉的馬友友大提琴演奏聲,接著客廳也出現了談話聲,寶雲從胡思亂想和東塗西抹中醒來,抽張面紙修飾一下臉,揉成一團猛往垃圾桶內丟。「啪」一聲,關掉化妝台燈。
似乎很熟了,客廳的人對寶雲的加入並沒特別在意。寶雲走到外省婆旁,坐在同一個長沙發上,另一個長沙發則坐著那對國中老師,而哥則單獨坐一個短沙發。
哥起身推進一組老人茶設備,停在三個沙發間。
寶雲看著哥緩慢又細心地將進口的瓶裝礦泉水倒入透明的耐高溫玻璃茶壺,然後在電磁爐上加熱。大伙兒輕鬆地靠在沙發上,身上吹著電視上廣告宣傳的那種分離式安靜又可製造森林清新空氣的冷氣,耳朵聽著悠遠的大提琴樂音,全身上下彷彿從白天工作的悶熱和疲倦中解脫了出來。
哥、外省婆和國文老師都微閉著雙眼,像在聆聽水滾的躍動聲,極具禪道精神的樣子。河洛婆則滾動著眼球,在探索什麼。
聆聽一陣後,哥在五個青磁茶碗裡舀入茶末,再沖入開水。
河洛婆像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泡茶法,瞪大了眼睛直看。
哥先用雙手端起茶碗,慢慢地喝口,看他氣沈丹田,似乎苦澀地夠份量的樣子。大伙兒也跟著喝。
河洛婆看著水中的茶末,像是主人以剩茶末屑招待她一樣,吹口氣將浮茶趕到一邊,然後閉起眼鼻、縐著眉頭,喝中藥似的吞了一口,舌頭和雙唇還蠕動著要將末屑弄出嘴。
她老公唯恐她喝不習慣,便問她:「怎麼樣?很夠味吧!」
她停了一會兒,眾人以為她沈迷於苦澀中,不料她開口說道:
「這是日本茶嘛!」
「是從大陸帶回來的。」
「難怪那麼難喝,學日本學的不夠精嘛!」
「別忘了日本的茶道是在唐朝時從中國傳進去的。」
「知道又怎樣?傳進去又怎樣!茶道還不是日本的。只有你這種教國文的才會死抱著中國不放,像台灣漢人甚至原住民都可能來自大陸,但台灣人就是台灣人,台灣文化就是台灣文化。就像阿拉伯數字和零、負數的觀念分回傳自東方的回教和印度,但數學就是西方的產物。我主張廢除漢字,用最科學的拼音字母來統一全台灣各族群的語言。」
「又來了,不知跟妳講了多少遍,台灣民族文化和中國民族文化二者間的關係,以及漢字問題,都是很複雜的,在沒深入研究之前不要人云亦云嘛。」
兩公婆像在自家客廳般忘我地辯了起來,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老公的屈居下風,這隻公雞長得毛禿臉白,難怪會牝雞司晨。
寶雲想著外行的運動家是否因無知而更加狂熱?不只吧,內行的也一樣狂熱。可是鍾理和對中國文化和中文的看法不是如此啊!為何他的後人詮釋的不同呢?自己在表達和反思一些較複雜的問題時,似乎用國語比較順,這只是從小的國語教育使然嗎?還是方言與白話間存在著文字的鎖鍊?不然歷來怎有不少人主張廢漢字,但又廢不掉呢?關鍵在那兒?
瞧了一下教數學的河洛婆,還真有點阿姆的色彩,所差只不過是外表看來一者排斥中國、一者排斥非客家人,但二者排外的動機其實都很像,不外都是利用人的「我族優先」心理,在光面堂皇的口號下,來滿足追求名利的權力慾。怪的是為何這種人人皆知的陰謀在古今中外卻一再能得逞?就像自己還不是在阿姆的庇蔭下苟活。
哥還是沈默地品茗他的茶,是否禪道精神的中國茶道不受限於日本茶道形式主義的不得爭論俗事?
外省婆咬動著無神的臉、扭動著扁平的身體,內部像有股氣要衝向河洛婆,哥的沈默緊急煞住了她的高潮,她頓時癱靠在沙發。哥遞碗茶給她,喝口,神稍回。
河洛婆查覺周遭氣氛有股壓力,便繼續主動攻擊:
「進口的礦泉水也不怎樣嘛,還是台灣的好喝。」
「市面上有瓶裝的台灣礦泉水嗎?」哥像尋寶似地問道。
「有啊!到處都是,連美濃街上都一桶一桶的在賣。」她大手一揮說道。
「老婆妳搞錯了,那些都不是合格的礦泉水。」
「那你們怎不督促合格的礦泉水產生?」
「愛說笑,我們只是喝水的老百姓哩!」她老公雙手一攤。
「太自私了,可以像我一樣參加反水庫的環保運動啊!」
河洛婆以運動家的習性,藉題發揮。寶雲不得不配服她的機敏和活力,要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能和她一樣能用於實利上,那該有多好。算了吧,想有何用,畢竟自己不是黑珍珠。
外省婆終於忍不住捲入了爭論,激動的說:
「照妳這麼說,沒參加運動的人都是自私的了,這樣的道德簡直是恐怖的。我請問妳,妳吃的米、肉、青菜和水果是在那裡買的?」
寶雲了解哥為何起身去關掉大提琴CD,改播收音機音樂網的軟性音樂當背景音樂。哥年青時是這種個性嗎?好像不是,記得有次,市場裡頭的一個肉販在賣給他的肉裡偷加了肥肉,他便氣沖沖的去理論。還有不是曾經教訓阿光仔要有醫德嗎?可如今他已變得像隱士,與世無爭了。妳什麼時候可達到這個境界呢?
河洛婆側個頭看她老公,邀功炫耀式地說:
「當然是在超級市場買的,那兒的東西才合格。」
外省婆抓到了她的把柄,便譏諷道:
「那就對了,妳也沒參加反農民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運動啊!」
「妳簡直出賣台灣,吃台灣米還污辱台灣人。」
「我不想吃不乾不淨的台灣米,是妳們不准進口,強迫我吃的。」
「妳這種人會被遺棄活該,不知尊重在地人。」
「我沒妳那麼無恥下流,很會討好勾引在地人。」
「妳-妳-妳說什麼!」
「妳雖然排斥國語的稱呼,但總聽得懂『無恥下流』四個字吧!」
寶雲剛開始很訝異,張大了雙眼一來一回地瞪著兩個女人間的唇槍舌戰,但想想這種涉及意識形態、實際利益和感情恩怨的衝突,從小在市場上就不知看了多少回,只不過讀書人較會套些時髦名詞而已。可是她老公怎不會吃醋、動氣呢?是否和哥一樣死了女人心?未必吧,他們對河洛婆似乎動了情。妳看看他們那表情似乎在說:「秀美,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呢?」我相信他們二人和妳一樣,一定很同情外省婆從一頭溫馴母羊變成憤怒母獅的艱辛歷程。
兩個男人見女人的戰爭快一發不可收拾了,便出來止戰。 哥先喝口茶,勸大家喝茶,然後氣定神閒的說故事:
「我記得佛經裡有個故事,內容好像是說,有個人被箭射中了,請來了一位醫生,可是那位醫生卻不拔箭療傷,而是不斷地在研究箭的材料和產地。」
「我聽不懂林醫生講什麼佛經,我只知不認同在地的人和文化沒有資格在那兒生活。」
「老婆--沒必要唱什麼高調啦!大家都知道我們喝的水是自製的蒸餾水,吃的東西也非在地的產品,更不會講客家話,何必呢?」
「你們這些人真奇怪,難道不懂什麼是市場嗎?市場是供需雙方交易的場所,一般認為有什麼需求就會產生什麼供給,錯了!先有供給才會有需求。」
「我了解了,妳的意思是妳宣傳的那些什麼認同的,自己有沒有做到和對方有沒有需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欺欺人,讓大家都信以真。可是事實上妳卻不是那位醫生,而是個很實際的人。」
「妳真不懂什麼是含蓄,講那麼明,難怪會得罪枕邊人。」
「這樣不是正合妳意?不過話說回來我得罪誰跟妳屁關係!倒是妳的補習殘害了不少美濃下一代。」
「愛說笑,妳說殘害就是殘害啊?相反,家長感激我不盡。」
「說的也是,明知妳是無恥下流的人,還這樣指責,算我不對。就像妳那些什麼環保、認同的,妳參加活動時,人本教育的高調也唱地差點衝破屋頂,可妳在補習班卻打學生打的很爽很有成就感。」
「市場妳懂不懂啊!」
「我懂!就像那隻狐狸和狼化身的政客,從國家認同、民族文化認同、憲政制度、經濟政策到黑金政治,全都是講的跟做的不一樣,有市場就好了。」
「本來就這樣,像林醫生這樣看病怎會有生意呢?大家看的很清楚,妳老公吳醫生掌控了醫療市場嘛。後天,在三週年和擴院慶祝會上,想必妳會覺得很痛苦。」
經幾番有深度又有趣的纏鬥後,寶雲看著外省婆在河洛婆的最後一擊下,終於癱靠在沙發上,河洛婆的黑珍珠臉上露出勝利的果實。
國文老師像拳擊裁判兼教練,適時的插話喊停,並體貼地送碗茶給秀美喝。
「對了,林醫生不是曾提過想到大陸學中西醫?」
「老了,丟不開現有一切,何況學了在台灣現今的醫療環境下也沒用。」
這一切看在河洛婆眼裡很不是滋味,便吼道:
「我是不速之客,打擾了你們藉談什麼情色電影搞色情之實。」
說完,眾人動也不動,目送她氣沖沖地離開、下樓。
河洛婆走後,大伙兒頓時如釋重負。哥將吊燈全打開,方便活動。其他人上洗手間的上洗手間,活動筋骨的活動筋骨。寶雲則進自己房間。
躺在床上四肢張開的寶雲,呆呆地注視天花板的日光燈,突然覺得好累,不過自己似乎一晚都沒講話啊!可到底做了什麼?那些胡思亂想似乎像幻影,在當時因緣而生但隨即便滅,之後緣來了又不斷地重演,可就無法將它們整理歸納出條理清楚的論文,連篇散文都寫不出。
隱約地可感受到,河洛婆和阿光仔的關係不只共同參加活動而已,應該已上床了吧!不知在那個賓館或渡假小屋的床上,阿光仔一定透露了他老婆的一些隱私給她,不然她不會對外省婆瞭若指掌。咳!枕邊有這種人也夠令人提心吊膽。
看多了女人那個地方的阿光仔醫生,到底迷上河洛婆那點?除了參加活動的精力和彼此臭氣相投外,應還有床上工夫吧!想到此,寶雲翻個身,胸部和下體壓著抱枕。
搓揉扭動一陣後,內心殊感空虛和疲乏。
從門縫傳來悠悠的大提琴聲,哥他們大概又要開始談而非做那檔事了吧。
掙扎了一會兒,禁不住誘惑。
4
寶雲推開門,瞧見客廳的吊燈已熄,沙發旁的檯燈散發出柔軟浪漫的氣氛,陣陣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寶雲坐在秀美旁,面對著老師和醫生,中間茶几上擺著咖啡和點心,四人的關係頓時輕鬆了起來。
享用過咖啡和點心後,老師先開口打破沈默:
「上回談的問題,我回家想了一個禮拜(三人驚訝地看著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改口),其實是斷斷續續,不時地會在腦海浮起。我覺得布紐爾電影《青樓怨婦》的主題雖不像勞倫斯小說《查泰來夫人的情人》的主題那麼清楚,但已和他早期的超現實主義代表作《安達魯之犬》風格不一樣了。他在片尾依舊賣弄了一下超現實主義典型的夢與真實無法區分的老套,但整個片子很清楚地在批判資本主義裡中產階級的虛無,至於男女關係只不過其表現手法而已。」
「照你這樣說來,倒像是存在主義電影了。」醫生隨口附和。
「是的,六、七十年代的電影,比如同是布紐爾的《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及其他經典電影如貝托魯齊的《巴黎最後探戈》、高達的《斷了氣》、波蘭斯基的《水中之刀》、柏格曼的《哭泣與耳語》《傀儡生命》、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洩》、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威斯康提的《魂斷威尼斯》、《我倆沒明天》、《午夜牛郎》,甚至後來的《性、謊言、錄影帶》、《廚師、大盜、他太太及她的情人》、……」
老師一口氣講了一大堆,像是影片介紹員,但秀美不耐煩地插斷:
「夠了,只要牽扯到虛無或毀滅的,你都將他歸為存在主義電影,那其他類的電影就不存在了?」
「分類本來就這樣,各分各的類,互不衝突。」
「算了,我們又不是電影研究者,重要的是欣賞的感受與心得。」
寶雲試想上回他們談了些什麼電影,可怎記不起來,連老師所提影片,到底那些自己看過都搞不清楚了。防潮箱內的影片一捲捲地陳列,每片都似曾看過,但情節和畫面又像糾纏在一起。可惜影片不像書本可隨時翻閱,以查明內容。
秀美很有心得地說:「這就對了嘛,我認為邱老師所說的虛無或毀滅過於抽象和空泛,重要的是有那些實感。比如看《青樓怨婦》,我的感受是片中女主角夢中的被性虐待和實際的下海賣肉,全是她的精神狀態,一種處於困境無處可逃下的反抗。看完後的當天晚上我曾做了二個奇怪的夢(她遲疑地看了大家,似乎無異樣,便繼續描述)。第一個夢中,我彷彿置身於滿清時代,我和一個男人光著身體分別被綑綁住身腳,裝於竹編的豬籠內,被抬著沿前面馬路遊街,到媽祖廟前的三夾水沈入河裡,問題是整個過程我似乎都很愉悅(說到此時,寶雲感覺秀美瞄了下哥,但哥未查覺)。第二個夢裡,我被我(秀美的我聲說的很小,同樣只有寶雲聽到)一個男人連姦了好幾天,最後連私處也被割下,可是我好像被打了麻藥躺在手術台上,心痛肉麻。」
寶雲首次聽到有人如此大膽地透露自己的隱私,真像讀了份應列為保密的精神分析報告,內容不用解析也可了解她在二個男人間的精神狀態。
「妳看過大島渚的《情感世界》和《感官世界》嗎?」老師問道。
「沒有!怎麼了?」
「我覺得妳的夢有點像片中的情節,只是《情感世界》描述的是日本幕府時代,鄉下一對共謀殺夫的男女,在歷經了心靈折磨後,最後案發被裸吊在樹上活活打死。而《感官世界》描述的是明治時代戰爭背景下,一位渴求酒館老闆肉慾至極的女店員,經不停地交媾數日後,最後勒死老闆,割下小鳥並塞於自身洞內。」
「我的夢和你講的相反嘛,林醫生你說是不是。」
醫生喝口咖啡潤潤喉嚨,才醫學教授般地正經道:「這個嘛,依佛洛伊德《夢的解析》來看,夢為了能自由地呈現潛意識中尤其性的渴求,往往會透過偽裝、象徵、濃縮、結合等方式來規避意識的檢查。所以妳的夢和《青樓怨婦》中女主角的夢很類似,都隱含了(至此醫生猶疑地看子一下秀美,改小聲說)偷情與殺夫的意含。」
「我不同意佛洛伊德以泛性和男性沙文主義來解夢,即使真有偷情與殺夫的意含,也不是為了性慾而是情慾。」
寶雲正想著自己是否如她所言,老師就不以為然地說道:「我認為這跟泛性和男性沙文主義並無必然關係,在某種意義來講,性慾與情慾、色情與情色、男沙文與女沙文等,並非那麼容易分的清。比如前面提的《感官世界》扣掉情慾部分後,其實跟許多專搞性動作的A片並沒差別,同樣的A片也可加上情慾而成為情色電影。至於男沙文與女沙文嘛(老師停頓了一下,似乎很有感觸),就傳統社會或量上來看,男沙文來得較多也較明顯,這除了父權因素外,男沙文大多表現在性侵略和暴力上。可是就現代或後現代社會較重視精神或情性來看,女沙文擅長的情性虐待在質上可能更具殺傷力。」
「你不要老是分析理論嘛,講些實感的,不然秀美又會抗議男沙文只窺聽女人的夢。」
「好吧,我講個最近常重覆做的夢,我夢到我在做一個夢,夢中我設想了一個接一個殺妻的理由和方法,但隨即又被一個接一個不可以和會被發現的反理由和反方法所否定。整個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雖然我很清楚那只是個夢,但就是醒不來也停不住。」
寶雲本想問白天會不會做,但不知怎麼就開不了口。咳!一個比一個厲害,連殺妻的荒唐夢也敢說。黑珍珠到底對他施展了什麼精神虐待呢?總不致於像在補習班打學生一樣對付他吧?從二人的身材來看很難講呃。嘿!嘿!夢中還有夢,其實這也沒什麼,自己白天就已如此了。
「你的夢是不是在遭老婆羞侮、拒絕或懷疑老婆與人有染後,最常發生?」秀美似乎感同身受地問道。
「妳怎麼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講完隨即對另一個男人撒嬌:「林醫生,你又不是精神分析師,不要老聽嘛。」
「這個嘛,我實在沒什麼春夢。」
「不行,至少要說一個。」她馬上變地似乎不容討價還價。
醫生沒辦法只好答應:「讓我想想,有了!我前陣子常做個夢,夢到自己三十多歲了還考入南一中,說準備要考中西醫大學。可是我進南一中後,竟然老是留級讀不畢業。這個夢實在背離事實,因為我在南一中的時候功課一直很好,而且台灣也沒有中西醫大學。」
寶雲沒想到哥會被到大陸學中西醫的念頭困擾至今,原以為他已死心。如此看來,他也和自己一樣,為一些幻覺所折磨。
「這個夢與主題不相干,只不過是你從醫遭受挫折後的一個企圖,罰你重講。」
「好!那我就說個會讓你們笑話的夢,每隔一段時間尤其我媽逼我結婚的時候,我常做同樣的一個夢,夢到我在廣大的草原裸奔,後面追著一大群裸女,我使命地跑,但地上的草卻像海綿一樣軟軟的跑不快,突然間那些裸女往我身上壓過來,有的擠著巨乳往我嘴巴塞、有的張大雙腿直直地往我陰部坐,然後……」
「然後你就醒過來,發現床單黏黏的。」
「妳怎麼知道?」
「男人的春夢實在沒什麼創意(二個男人苦笑了一下),我講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個的夢,因為這個夢不但恐怖而且對一個做母親的人而言是極不應該的。我在生下小孩後的半年內老是做類似的一個夢,我夢到我子宮裡有成千上萬個像蛆的小嬰兒,他們爬出陰道後隨即變為一般新生兒大小,身上沾著透明的黏液。我非常懼怕,就一個又一個地將他們往牆壁扔,那些東西一碰到牆哭也不哭便化成黏液,最後我被滿屋的黏液困住直到沒頂。」
講至此,秀美衰疲地將頭趴在膝蓋上飲泣,寶雲輕撫她一陣,醫生拿來熱咖啡,她喝過又繼讀說道:
「直到我老公答應不再讓我懷孕後,夢才稍止。但是最近在他的壓力下,又常夢到。在家時雖盡可能避開醫院裡與嬰兒有關的東西,但在校時有時候看到學校醫務室的嬰兒標本,甚至幫學生上健康教育課時,都會不自主地浮現那些夢境,有次竟然莫明地將粉筆當嬰兒猛往教室的牆壁扔,學生嚇一跳,以為有人做錯了什麼事。我怕有天我會控制不了自己。」
「妳這是很嚴重的產後憂鬱症嘛,妳老公也算是婦產科醫生,他沒幫妳治療嗎?」
「從我的症狀他是診斷出了,但他根本不相信精神分析,更不會聽我夢中的鬼話連篇。他是個唯肉唯藥論者,所以他會昧著良心醫德濫開藥開刀,除了為賺錢外,更有他的理論基礎。同樣的他也開了不少抗憂鬱症的藥,吃了一年,人都痴呆瘦扁了。最後沒辦法,我只好鬧著到國中教書。最近他以醫院擴建急需人手為由,一直試圖強迫我回醫院來當他的助手。(本來語氣還算平和的秀美,至此突然激動地咬牙切齒張大雙眼,手握東西做刺某人狀)他有種就試看看,看我敢不敢用手術刀從背後刺他心臟一刀斃命。」
寶雲總算了解阿光仔兩公婆出了什麼問題,自己還要捲進去嗎?
寶雲有點被他們弄糊塗了,搞不清他們是在談電影還是從事團體治療,不過由他們在講出白天和意識中不敢或不願的東西後,精神似乎得到某種解放來看,談談好像有益。想到此,秀美心有靈犀般地問道:
「寶雲呀,妳一個晚上怎老聽不說呢?」
「我--我不知道要講什麼,胡思亂想一堆,連白天都做夢,真不知從何說起。」寶雲一副無奈的表情。
「有什麼心事說出,內心會比較舒坦,以免壓抑成疾。」老師若有所感地說。
寶雲暗道:「這種情怎能講呢?」看了下手錶九點了,便連說:「沒事!沒事!」然後起身下樓,留下三人在客廳閒聊,以撫平內心告白後的創傷。
黑珍珠八點離開診所後,心中憤憤不平,出一樓大門,停步、瞧了下醫院,便被什麼驅迫式地往醫院移步。
裝做像病人般地參觀醫院的整修,諾大的一樓已全改裝成各科門診及各類儀器的小房間。到吳德光的門診房間,門外還停了近十位候診的病人,她從門上透明玻璃往內瞧,與他的眼光打個對照,他意會地比著手勢,要她先上樓。
上樓瞧瞧,連同原先在一樓的病房,現在二、三樓全已改裝成病房或護室宿舍。白白的病房沒啥好看,對!去窺探他們的臥房,我才不相信他的謊言,說什麼已分房。
上四樓後,推開臥房的門,打亮吊燈、一看,什麼跟什麼嘛!床頭掛的擺的各式大小結婚照都還在,這叫分房?檢查看衣櫥,打開雙扇門瞧瞧吊架,她的外衣沒了!內衣呢?拉出抽屜翻翻衣服,也沒了!再看看化妝台,空無一物。可能真如其言。
關燈、步出陽台,再進旁邊的兩間小屋,一間只有床板桌椅沒人住痕跡,一間在單人床上鋪著病房用白床單,桌上擺著幾本國中健康教育課本。打開破舊的衣櫥,一眼就可窺盡她無甚看頭的內外衣。
我看她是過著修女般的日子,可這隻公豬怎麼打發?哼!絕不只妳一人。
還是到陽台花園等,免得他猜出妳的心機。
靠著及腰的矮牆伸頭往下看市場附近的地面,幽黑深陷,怪嚇人的。
轉身想坐海灘椅,手指抹下灰塵,一道指痕,坐不得。
花樹盆裁在黃燈的照射下,愈發顯現這座原曾精心設計的花園,衰敗久矣。
突然一道輕挑的聲音「在後花園等男人啊!」從背後傳來。
她望著他的白衣回敬過去「那麼猴急不怕開錯藥嗎?」
他在眉前甩甩手,邊自誇「閉著眼也寫得出來」、邊脫著衣服往臥房走。
真是豬!連事前的調情也捨不得,看我怎麼治你。
進房後,她不言不語,手腳伶俐地便剝下他全身的衣服,將他推倒在床。
與地平行的屌,此時與床垂直。套上保險套,這隻豬常打野食呢!
她乾脆地坐上,套合,抽動起來。
「妳怎麼知道我需要這招?」
「看了女人東西一天後的你,沒味口也沒勁了。」
她看著他的豬哥臉自誇道:「怎樣,你老婆不行吧!」
他的臉不爽道:「關鍵時刻,提她幹嘛!」他用手拍了她堅實有力的屁股「來!加把勁!」她夾緊猛搓。二人像叫春的貓,也不怕叫聲傳遍整個市場。
她躺著休閒片刻後,便開口說道:
「賺了那麼多黑心錢,該回饋點了吧!」
「妳還不是差不多。」他躺著喝口炮後酒,回敬過去。
「那不一樣,我賺的是血汗錢,更何況我為活動已出了不少力。」
「我了解妳在上面很賣力流了不少汗,但那來血?妳又不是處女!」
「沒關係,你很風趣、很會吃我豆腐,但我警告你,後天慶祝會上不捐個幾十萬,你會死的很慘。」講完,她一把抓住他萎縮不堪的小鳥。他痛地哇哇叫:「痛哩!我捐就是了,就當過夜費吧!」
她見目的達成便丟句話:「過你的頭!」然後精力十足地跳起床,到馬桶撒泡尿,著好裝,對床上飛個吻,離去。
黑珍珠在醫院門口,寶雲在診所門口,二人不屑地互瞧了一下。黑珍珠扭著堅實有力的屁股從寶雲身前走過,用力地跨坐上機車,噗了一堆黑煙,往國中方向而去。他老公得坐11路公車回去了。
5
經一夜惡夢的纏綿,快八點了才醒過來,癱在床上想著自己是否真醒過來?隔著薄絲睡衣下意識地要掐一把,算了吧,做這種老套的勾當。即使醒過來又如何?行住坐臥還不是如夢幻泡影。起來吧,該去買早點給阿姆吃,慢了又要唸經了。
管她的,難得做個夢,可怎是如此不上道的夢?莫非昨晚聽多了胡言夢語?比起他們的夢,自己的也未免太低賤了。
夢見黑珍珠跟那頭豬糾纏不清也就算了,秀美逃離都來不及,怎可能再自投羅網!那自己怎會扯進去呢?咳!這個靈肉市場。少拿市場當藉口,面對真實的自我吧。那我問妳,那來真實的自我?到底是誰刺死他呢?
鬧鐘又死命地叫著,翻個身按掉,頭昏腦脹地下床。
梳洗著裝好,先將一人份的冷凍包子饅頭放入電鍋,哥要吃時就熱了。那妳呢?沒味口!
寶雲下樓到豆漿店,邊走邊想,阿姆真難侍候,新鮮便宜又衛生的冷凍包子饅頭不吃,硬要妳每天幫她買又貴又髒的。妳不是頂個她:「自家去食哪!」可她寧可絕食相逼。
寶雲不解地看著買早點的人群,難道他們不知妳從小就知道的內幕嗎?店後頭趕麵皮蒸包子的暗處,不時有蟑螂螞蟻的行蹤。妳真是大驚小怪,一般家庭不也如此,市場附近更是鼠輩猖狂。
寶雲拎著塑膠袋裝的豆漿包子饅頭,搖晃地穿過車陣,剛進門口,阿姆就唸著:
「嫁人哪,朝晨就爬 起,毋會亂啵(做)夢了啦!」
真是母女連心,妳的事好像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直接將早點提到樓上倉庫,免得伊在店裡邊吃邊唸。
倉庫怎盡是廢紙呢?才多少沒上來,就變成這樣了。要來把火多好,市場就乾淨了。呸呸呸,一大早說什麼瘋話。可這不是妳內心渴求的嗎?
下去吧,阿姆的拐杖聲已吭吭地上樓梯了。
寶雲下樓梯時有種飄浮感。
妳怎一大早就癱靠在藤椅上,這樣怎麼做生意啊!
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頹廢呢?搞不清了。
不要老糾纏著那些狗男女好不好!不!妳仔細聽,是從店前傳進來的聲音。
寶雲心中雖想市場這種狗地方,嘴裡那吐的出象牙。但門前一對賣菜小販的竊竊私語,實在有種擋不住的誘惑。她裝做起來整理架上的瓶瓶罐罐,靠近傾聽。
先是較老的什麼伯姆,管她的,我那認得那麼多人,不要吵,仔細聽:
「汝看對面吳醫院裝扮恁靚哦!天光日(明日)有盛大 慶祝哩!」
「照娾看,這次擴建最少要花一、二千萬。」較年輕的什麼嫂應道。
伯姆:「吳院長真有辦法,開業三年就賺恁多錢。」
嫂 :「人家敢啊!毋像隔壁林醫生恁驚死。」
寶雲聽到有人提及哥,趕緊躲一下,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在意。咳!市場真的變了,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也會注意一下旁邊有沒有人。妳真遲鈍,落伍了。不是市場變了,而是整個台灣變了。往好處看,是更開放更敢了;往壞處看,是更無恥了。好了,不要吵,又有聲音了。
伯姆:「話毋係這般講ㄝ,林醫生看病一等仔細。」
嫂 :「仔細沒用啦,麼ㄟ藥子跟東西也拿毋到。」
伯姆:「伊也真係,又毋係伊出錢,保險會出啊!」
嫂 :「像吳醫生開刀生產,可以選好時辰又可以領錢,實在好哩!」
我請問妳,她們的心態跟選舉時拿錢是否一樣?妳怎麼老煩我呢,本來就一樣嘛。「想要散財童子,又想要聖人君子」。這種心態是否是台灣人腐敗的根源?是啦!妳少煩。李登輝是不是?「他是台灣人的頭頭,當然是了」。等一下!買菜的人一走,又要開講了。
伯姆:「丫毋過,賺恁多錢沒用啊!聽講伊 婦人家跟吳院長有一腳。」
寶雲,趕快衝出去澄清!放輕鬆些,這種耳語在市場早已司空見慣。那妳就放任它發展啊!有天野火燒到妳的屁股,看妳怎麼辦。涼拌啦!安靜些,另一隻的話聽不太清楚。
嫂 :「毋只哦!伊又合上國中 一個細妹仔先生。」
伯姆:「真係?話毋莫亂講呢!」
嫂 :「補習班學生仔就時常看到,吳醫生駛笨屎(賓士)車載伊歸來。」
伯姆:「毋係去參加文化跟反水庫運動後,送伊歸去哈?」
嫂 :「毋只啦!聽講有次去雙溪參加反水庫運動,兩人隔日才歸來。」
伯姆:「世道真係變ㄝ!做醫生先生 人就這般呃。」
嫂 :「錢多ㄝ,人就會搞怪喲!」
二位女人沈迷於別人隱私,妳一句我一句,等太陽越過對面大樓照在菜攤上,才意識到時間晚了,於是忙著收拾,挑起菜籃回去,地上留下一些爛菜。
寶雲我問妳為什麼人會這樣?怎樣嘛!人為什麼只看得見別人眼中的樑,卻看不見自己眼中的灰塵?去問耶穌啦!說妳天真嘛,又已快三十了;說妳無知嘛,又是從小在市場長大的。可是我還是有點困惑,妳哥比起阿光仔更聖人君子,但是卻名聲更差?妳實在笨的可以,聖人君子不是用來實踐而是拿來穿的,重要的是先能買動台灣人的身心,然後再拿那些衣服來遮羞。
妳看阿光仔派人來買妳的身心了,在那兒?馬路對面不就是了。
寶雲有點嘔心感,摀著嘴走回藤椅坐下。
面對現實吧,該來的逃不了。
歐巴桑才踩進雜貨店的大門,便支使下人般地講道:
「阿雲!準備一份天光日祭拜用 金香,送過去醫院。」
「要用自家拿歸去!」寶雲頂回去。
「汝做麼ㄟ生理?」說完,扭個身、調頭回醫院。
阿光仔是什麼東西,想要支使我!小心點,他詭計多端。前天晚上他到小吃店向他媽報告明天慶典準備的情形時,阿金伯姆不是不解地問他:
「開醫院做麼ㄟ要搭(理)政治呢?」
「沒搭政治隔壁有辦法霸占娾們 攤子哈?」
「今下,伊毋係沒好下場哈!」
「娾毋會像伊恁憨,看準、押對,穩贏啦!」
妳看這種話他也不怕妳聽到,可見他已擺明了要報復。他到底押什麼呢?當然是押能收買美濃人身心的文化和反水庫運動。
阿金伯姆停了一會兒,又語帶哀怨地問道:
「政治 事情娾莫要搭恁多,丫毋過,汝做麼ㄟ要逼秀美著藍衫呢?」
「娾係美濃文化促進會 榮譽委員,伊沒著怎做得呢?」
「汝怎般逼人毋好啦!聽講汝要用五十萬去買榮譽委員?」
「那堆人亂講啦!五十萬係幫助辦活動 。」
至此,伊可能對自家從小一手撫養長大的阿光仔已無可奈何了,便默默地收拾小吃店。阿光仔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氣氛,逃避什麼式地回醫院去。
寶雲夜也夢日也夢,想著想著便昏昏欲睡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有種諂媚聲在耳邊響起:
「頭家娘,買東西。」
寶雲被耳邊的男人氣息受驚,睜眼問道:
「做麼ㄟ?!」
「失禮!失禮!歐巴桑麼ㄟ又毋知,亂來。娾親自來拿並再次邀請汝天光日賞光。」阿光仔低聲下氣地說。
寶雲突然覺得昏眩,茫茫然地拿金香給他,好像默許了邀請。
人走了一段時間,才醒過來。
6
寶雲恍惚地走進從小熟悉的飯店,飯店的骨架依舊,人肉如常沸騰。
這就奇了,異於市場的骨散肉離,可總覺二者很神似。
甩甩頭,分辨到底是結婚典禮抑開幕典禮?
像是攝影機溶入淡出於二個典禮間,老是對不準焦。
喝杯雞尾酒反倒漸漸清醒過來。
都要怪阿姆,從昨天開始便唸個不停,講什麼「汝又毋係伊 牽手,去麼ㄟ!」妳搞錯了,她是講「河洛痳」不是「牽手」。不都一樣?差多了!一個是拼頭一個是老婆。不過我看,妳心中掙扎於二者間,怕見到阿光仔真正的拼頭和牽手。有什麼好怕?平時就常見面。那可不一樣,在正式場合,妳二個名分都沾不上。妳少刺激我聳恿我去爭什麼名分。
妳躲什麼呢?二個穿藍衫的女人不是站在阿光仔的左右嗎。
看就看,不過我有種古早討細婆的異樣感。
我看妳的思春病不輕喲!
妳自己看嘛,不到三十的秀美在藍衫藍裙下蒼白瘦扁地像人老珠黃的大婆,而已過三十的黑珍珠在藍衫藍褲下卻充滿活力。
難怪秀美要拒穿藍衫。好在阿金伯姆沒來,不然伊會更加難過。
可是妳看過這樣的細婆嗎?不但目中無大婆,連穿著和神態都像個工夫賽選手。
本來就是啊!這裡真像運動場,人人都在搞運動。
有這樣的運動場嗎?妳看看。看什麼啊!有人向妳打招呼哩。大驚小怪,又不是沒打過招呼,在市場一天不知要打上幾百上千個,沒感覺了啦。
天花板吊晃著美濃傘,抬頭一看,傘紙上書寫著「懸壺濟世」「仁心仁術」「妙手回春」,褐紅的傘紙和烏黑的大字還散發著劣質的桐油味和墨汁味。寫得好,充滿了中西藥和古今味對比的黑臭幽默諷刺。
這種紙傘一定是在大陸設廠轉運回台的。妳怎麼知道?垂直分工懂不懂?不懂!笨呃,那就是在台研發、下單和生產精品,大陸則提供廉價的勞力、材料和生產劣品。在這種場合祝賀用的,當然是劣品了。
哦--我懂了,那就是「阿公飲湯,娾食肉」。說得妙,比什麼「剝削」還更能道出兩岸經貿關係的本質。
那為何當局和台獨還反對直接貿易呢?「仁心仁術」妳沒看到嗎,他們是為了阻止萬惡的共匪剝削百姓。
阿彌陀佛,真是善哉善哉。不過我們不要談傷感情的兩岸問題,先來欣賞牆上掛的和牆腳桌上擺的美濃文物。沒想到候診室冷冰冰的塑膠椅搬開後,也能成為會場。
阿光仔家裡有這些東西嗎?妳真是死腦筋,剛才。不!昨天。昨天就昨天,對妳我而言,何時那有差呢?昨天我不是講過聖人君子是拿來穿的,同理,文物也是拿來擺設的。
我知道了,這一定是黑珍珠的傑作,原來前天晚上她到醫院是為這檔事。
不錯!總算還有點純潔的心靈,不要老是想歪。人家本來就還是處女,都是妳沾污了我。少來了啦,這個年頭還什麼處不處女的。
這些瓶瓶罐罐也算文物,那小時候雜貨店裡盛東西用的豈不更珍貴?誰教阿姆不保留下來,伊現在一定很後悔。
不過會場上的焦點好像不在這些文物嘛?妳形容的太誇張了,擺設裝飾的東西那談得上什麼焦點,只有外在來的黑珍珠才會在那兒惺惺做態,弄得阿光仔等也不得不在文物前佇足一會兒。可是很快就索然而去了。那當然,別忘了這是場運動會而非展示會。可是如果沒有這些文物的話也不行啊!就像妳沒穿衣能看嗎?說遮羞用就得了,何必扯上我呢!
少扯了,那些頭頭開始往會場焦點移動了。
西裝筆挺的阿光仔,扯了下打地好像可用來上吊的領帶,請鎮長講話。鎮長先喀了一聲,然後在眾人的掌聲中開講首長級的八股文:
「吳院長真係青年才俊、愛鎮愛民、仁心仁術,為了響應李總統制定、連院長執行 全民健康保險,出大錢買最先進 醫療設備,開美濃最大最好 醫院,娾們給伊掌聲鼓勵(如電台綜藝節目的罐頭掌聲響起)。毋只怎般,吳院長還大力支持美濃 文化跟環保運動 ……」
此時代表文化促進會的黑珍珠熱烈鼓掌,於是鎮長本來可能臭長如裹腳布的八股文,頓時如迷你裙般地在恰當位置被裁掉,有點短又不會太短,很有魅力。鎮長起初有點訝異,但隨即高興地跟著大家鼓掌。
黑珍珠趁機拉了下阿光仔的衣袖,給他使個眼神暗示什麼。阿光仔先是裝迷糊,但她用力地踩了他一腳,他的嘴扭動了一下。不得已也為了掩飾,他的嘴就順勢開講。
寶雲間諜般地注意二女一男的一舉一動,秀美和黑珍珠這回又加上了難堪與豪放的對比了。
吳院長從西裝胸前內口袋抽出一張支票,在右前方揮動著,講道:
「為了回饋地方,娾捐出五十萬給美濃文化促進會,麻煩由吳育真先生代表收下。」
黑珍珠雖還無法完全聽懂客家話,但對錢這檔事可明白的很,於是在大家鼓掌中收下了。
接著吳院長似乎心不甘情不願地請鎮民代表大會主席講話,但既然請來了,又不能不讓他講話。長得魁武黝黑的主席,一分像農夫、二分像工人、三分像金牛、四分則更像黑道老大,他操起有鄉土味的客家話先笑著對阿光仔戲道:
「娾跟阿光仔毋只『還細就著共條褲管大』ㄝ,丫係伊們 猴子王,伊有一多條毛,娾一等清楚啦!」
大家對主席戲謔的開場白大笑不止,只有黑珍珠不解地瞄了下吳院長青綠又無奈的臉,而秀美則無動於衷,寶雲陷入回憶。
比哥大不了幾歲的主席阿昌仔,從小就是市場這一帶的孩子王。他家幾代來都以兇鬥好勇出名,就像侯孝賢電影《悲情城市》中的老大家族,只是少了些抗日及被國府迫害的故事,而多了些與當政者勾結從事賺錢多的行業比如開賭場什麼的。可這種人怎會在地方得勢呢?現又怎會逐漸失勢呢?
台灣本位者認為國府外來政權來台之初,將代表台灣良心的日據時產生的精英比如醫生等的一網打盡,所以黑道才能得勢。
可是這些黑道在妳小時候也就是二蔣時代為何還能被控制在某一小範圍,反在近七、八年也就是李登輝時代迅速坐大,並且黑白共犯成一生命共同體呢?
如今李又想甩掉像阿昌仔這些人,而另用像阿光仔那些人。白痴!這就是所謂操縱派系。
咳!政治啊,就像香港電影《笑傲江湖》裡所唱的管他什麼黑道、白道、鬼道、神道……的,能存在就代表了它們能滿足某種需求。阿昌仔雖壞事做盡,但他不也向上爭取了一些能滿足鎮民需求的地方建設;而阿光仔則同樣壞事做盡,可他和如今的當政者一樣多會用文化和族群意識來包裝啊!
「講到吳院長跟醫院,娾沒像鎮長恁會講話,丫毋過,娾們一等清楚,做麼ㄟ大家恁好來看病呢?連娾姆也來。(主席看著沒表情的人群,話鋒一轉)既然伊賺恁多錢,應該多捐一隙(些)來改善市場附近 環境。颱風時節又要來ㄝ,每年市場附近會入(淹)水。今年泰安橋 防洪工程又因為缺少經費停擺ㄝ,麼ㄟ原因大家一等清楚。(主席見好就收,點到為止,結束前不忘說些較具真實性的祝福話)最後娾們大家慶祝醫院愈開愈大,生理興隆。」
寶雲看著阿光仔雖一臉沈沈的,但來者是客,且他又只是點到為止,便按兵不動。想想這個小時候的孩子王確實有一手,可是再怎麼利害也搞不過當局。防洪工程的經費在反水庫運動下被大幅減少,鎮民憤憤不平。我倒覺得很公平,憑什麼我們能吃免費的午餐呢?妳是美濃的叛徒!放輕鬆些,叛不叛徒在台灣史上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當局的掌政者,本人或他們的祖先,有那個沒有背叛的記錄呢?
我覺得妳可以從政,為什麼?因為妳想起政治來,頭腦反而清楚了起來,而不像平時昏沈的妳。少來,這些聳恿不到我的。
怎沒請衛生所或群體醫療中心的主任來呢?呃!同行相嫉。倒是來了不少外地的醫藥界同行,原來是「外來的和尚會唸經。」
可是怎會請國中校長來呢?妳看連秀美都有點疑惑不安。
接著吳院長請校長講話,校長再三推辭,不得己只好說了。才出口:「今天……」,黑珍珠立即指正:「校長是美濃人,應講客家話吧!」校長連聲道歉,改口講道:
「今晡日 慶祝,毋單只鎮民要感謝吳院長三年來 懸壺濟世,娾也要代表學校感謝吳院長恁開明,捨得送吳夫人來學校教學生仔健康教育,伊們兩人直(實)在嘉惠美濃甚多。」
仔光仔在大家的掌聲中「客氣!多謝!」不斷,而秀美卻一臉複雜的表情。黑珍珠這個河洛婆倒也很會收買人心,那當然!不然她怎麼搞運動。哦!我知道了,就像省長宋楚瑜很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果他是選聯合國秘書長的話,那他豈不是成全世界最厲害的語言家?
最後吳院長想要外來的和尚唸唸經,但校長的道歉令他們有自知之明。沒辦法,只好改用介紹:「某某醫院院長」「某某藥廠代表」……,這些人大概就是賣最先進的二手醫療設備給阿光仔的人吧!
介紹完,他便在前頭帶領大家參觀醫院的設備和病房,他邊走邊跟校長耳語,校長不時用同情的眼神往後望著秀美。秀美先是有點不好意思,最後終於了解了那隻豬的勾當。便氣沖沖地撥開人群,一個人往上樓的樓梯衝。他直覺反應,搖著雙手,連講:「沒事!沒事!」然後笑道:「婦人家行月子ㄝ(月經來了)啊!」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他調頭就跟過去。
寶雲見狀不妙,不由自主地偷偷尾隨而去。才上四樓陽台,便聽到二人的吵架聲從臥房傳出,寶雲悄悄地躲在門邊。
「妳今天那條神經又發作了!」
「你自己心知肚明!」
「莫非妳懷疑我跟她……」
「我管你們幹嘛!但你為何要將我趕盡殺絕?」
「妳本來就是我的助手,憑妳教書的錢能穿得起這些藍衫?」
「我本來就不要穿的,是你逼我的。啊!衣服還給你。」
她邊叫邊脫衣服,氣地扯下右衽,金扣撒地。他命令她撿起,她不甩。突然間,他一巴掌打在她臉上,蒼白的皮上印著五道血痕,整個人趴在床上飲泣。
寶雲「啊!」大叫一聲,他回頭斥道:「誰准妳上來的!」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腕。「走!下去!」
寶雲邊走、邊回頭往床上看、邊叫著:「痛啦!」但他不理,仍使勁地往下拉,直到接近人群時,才在樓梯轉角鬆手。然後恢復主人面孔,又去招待客人了。
7
寶雲恍惚地鑽進三樓角落一間靠東的新病房。
雪白的病房,白茫茫的空無包圍著。
脫困般地往大片透明玻璃走去,封死了!
搜尋,只在空調機上留個通風口。
窒悶的病房外有片廣闊天空,
天空下有個學校,
國小四周有城牆持戈包圍著。
咳!秀美難道連圍牆裡的國中都待不了,而只能困死在醫院嗎?誰有能力幫她解圍呢?妳行啊!愛說笑?將那頭豬殺掉不就得了。不要嚇我,人家可是連螞蟻都不敢殺喲!
不是已教授治校了,阿光仔憑什麼可透過校長關係將秀美辭掉呢?秀美是教授嗎,只是代課老師而已嘛,更何況校長也不敢不辭。怎麼說?阿光仔有能力通校長背後的大黑手。哦!我知道了,妳是指縣府。可是有點我還是不明白,縣長不是由以前老是批判國民黨控制教育的民進黨取得了,怎還會發生這種事呢?
要不是沒談話對象,有時候我還真懶得跟妳這個政治低能兒抬槓。如果縣長手中沒握有幾百個教師缺額,他怎麼對選舉時抬他轎的人交待?所以管他什麼狗黨、冥黨的,縣愈大手中的缺額愈多。這樣妳就可以知道為何台灣南北兩大縣,高雄及台北同是民進黨執政,可也是教師甄試最難和代課最濫的地方。
走啦!回家了,在這裡實在很悶,尤其談這些什麼政治教育的,談來談去,秀美就不見了。不然妳要整天死纏著她們不放啊!
回診所,有氣無力地爬上二樓,沿著樓梯口傳來熟悉的音樂聲和咖啡香。不只!妳注意聽,好像還夾有男女淒淒地對話聲。
寶雲放輕腳步,貼著牆壁慢慢靠近音響室。
往內一窺,沙發背上露出哥略禿的頭,一隻洗淨過度的醫生白右手、輕輕地撫摸著沙發背後看不見的東西,不用走近也知道是倚靠在哥胸前的秀美的頭髮。
哀怨的女男混聲二重唱在淒涼的胡琴伴奏下不斷地唱著。
「帶我走.我沒辦法」
不知是唱夠了還是哥以醫生診斷秀美的情緒已穩定下來。
他扶推她靠直後,遞給她一杯咖啡,然後問道:
「難道就無法教書了?」
她喝口後,停了一會兒才絕望地說道:
「憑他現在的關係,我那可能再在此地教書。」
「那就回醫院當護士長嘛!」哥真是天才。
「你請我的話,我免費幫忙。可他,死也不幹!」
「妳以前不也曾是他的助手嗎?」哥還不死心。
「認清他的面目後,怎可能回去再做呢?」
「何必呢!醫院不都是差不多。」哥竟然會假犬儒。
難怪秀美會勃然大怒:「算了!你們這些醫生都一樣,尤其你,是個怕事之徒,不敢冒險,只圖現有一切。」只見她的繡花拳軟綿綿在哥身上捶著,然後頭再度倚靠在哥胸前,鳴鳴地哀求:「為了我,請帶我走好不好嘛,我們一起到外地打拼重新開業。」
「秀美,請原諒我,我已是個老人,離不開這裡了。」
「算了,我不會再來求你」說完猛然站起,左臉上的五道血痕煞是嚇人。
寶雲趕緊溜進自己房間,只聽見秀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沿著樓梯口由近而遠、由大而小,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哀怨的胡琴音樂仍悠悠地在迴旋著。
寶雲躺在床上愈感室內氣氛凝重,兩重取其輕,只好去雜貨店接阿姆班。
照例阿姆的嘴總要唸唸,當個見面禮:
「汝恁想做院長夫人呵?」
「恁想,汝自家去做啊!」
伊又唸著「大不孝」上樓,寶雲則癱在藤椅上胡思亂想、做白日夢,偶而客人叫了才起身。一個早上便在昏沈中渡過,直到阿姆在樓上摧促她回家弄午飯。
晚上八點多時,阿光仔脫掉了西裝和領帶,拿著一朵紅玫瑰出現在雜貨店,在寶雲的面前以那種瓊瑤連續中男主角常見的動作,將花從胸前交給寶雲,並以懺悔的口吻講道:
「我為早上的行為道歉,請妳給我機會表達我的歉意,明天假日,載妳到南橫玩好嗎?」
他見寶雲陷於昏沈,便接著說:
「明早七點,國小後門等妳,不見不散。」
等他走出店門,寶雲才醒過來。妳怎麼那麼沒用,連秀美都比不上。不一樣嘛!我又沒受過他迫害,從小記憶裡只見他受苦和對我好。喔!原來妳跟雞啊狗啊一樣,成長過程的陪伴者就會成為一生追隨目標。我管它是什麼,我又何時去追他了?可人家已丟出最後一招了,並用是國語說的呢!狗語又怎樣?叫春用語啊!
「恁暗ㄝ,賣給鬼嘿!」
母狗在叫了,寶雲只好暫停胡思亂想,收店,回診所。
一個晚上,從小至今的種種,幻影般地交錯在一起,令人昏眩。
快到七點才在「去?不去!不去?去!」的交戰中醒過來。
身體躺在床上,可心卻想著他在後門等的情景。
「賤!」聲在口中唸著,可人已梳洗了起來。
在衣櫥前挑換粉紅色休閒服,穿上休閒鞋,背上有熊貓圖案的小背包。
坐下,對著圓鏡化個淡妝,特別在白皙的手臉上塗層防曬乳液。
順手抓頂休閒帽,輕輕帶上門,免得吵醒哥。
一路上兩個人打賭爭論不停。「不要去啦,人家已走了。」「我跟妳打賭,他一定像初會情人般地還在等。」「妳以為自己是誰啊,人家現在可是院長了,會等妳?」「院長又怎樣?還不是阿光仔,再慢一個小時,他也會等。」
阿光仔看見身著休閒裝的寶雲,等待的苦惱頓時消失。等她走進,他從背後遞出一束紅玟瑰花,口說:「請上車」。她無特別表情地收下花,坐在前座。
二人在美濃和龍肚路段沒動靜,似乎情緒還被家鄉的盆地凍解著。出盆地後,左邊是山、右邊是河,心情逐漸輕鬆起來。他的手試探性地摸下她膝蓋上的大腿,她直覺地撥開,再試又被撥開。他開玩笑地說:
「怎麼了?不想當院長夫人嗎?」
「那樣對待老婆的人,誰敢當?」她心想還好穿長褲。
「提她幹嘛,妳不一樣啦!」他臉沈一下,直視著前面馬路。
「那黑珍珠又怎麼說?」
「活動夥伴而已了,誰要吃黑珍珠,要嘛!當然是白天鵝。」
他瞄了下她,似乎有點動情,就聊起小時候的種種,談的談的,手便成功的在大腿上摩娑起來。寶雲身上麻酥,心裡一片空白。突然感覺有東西從大腿內側往陰部滑過來,直覺地撥開,並說道:
「不是講好出來玩而已!」
「對!對!情不自禁,冒犯了您,請原諒。」
他見好就收以免「食緊打壞碗」,便輕鬆地介紹附近的十八羅漢山和荖濃溪。
九點不到就駛進了六龜,他老馬識途般開進一家賓館。
寶雲覺得有異,便問道:
「不是要去南橫?」
「對啦!可我有點累,可能昨天太忙,而且上南橫後不易找到休息處。」
進房間後,他看著床命令般說道:「妳準備一下,我先沖個澡。」
寶雲躺在床上,聽著沖水聲,腦中浮現著自己被他扒光衣服強姦的可怕情景。事後他還從皮匣抽出幾張大鈔往她臉上撒下,賤笑道:「受我報復了呵!」然後揚長而去。
她突然從床上跳起,順手一把抓住背包和帽子,奪門而出。
遠離賓館後,在小巷內的一家小吃店前,聞香肚餓,才想起還沒有吃早點。
吃過早點,有了精神,開始想接下來要做什麼?
回去吧?那可不!難得出來玩,妳看六龜和小時候來過的景色差很多了。那妳至少打個電話回家。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了!
於是白天,寶雲便憑著幼時的印象,在市區和附近參觀。她發覺變化最大的是,六龜車站突然變的很小、很簡陋、很破舊,這純屬事實還是自己心境變了?小時候懼怕的吊橋,也如履平地,可內心旅程怎忐忑不安起來?
整個晚上在旅館和一大早在回美濃車上,心中老浮現著阿姆揮動著柺杖在阿光仔和哥面前要人的畫面。
八點多回診所,客廳沙發上出乎意料地坐著阿姆和哥。
「汝給阿光仔遭踏後ㄝ,就毋敢歸來嘿!」 阿姆開口就罵。
「娾毋係三歲細人仔ㄝ,毋使汝管恁多。」寶雲也沒好臉色地頂回去。
阿姆見自己一輩子的操心養育兩兄妹,換來的卻是這般,便哭述著:
「汝們翼甲(翅膀)硬ㄝ,娾再毋會管汝們,丫毋會踏入診所一步。」
哥雖不斷地跟阿姆道歉,但她仍絕望地離開,而寶雲則抱著頭坐在沙發。
哥沒問寶雲什麼,只是幫她蒸包子饅頭、沖牛奶,然後關起門來聽著音樂。
吃到一半,對講機響起。她走過去,剛拿起聽筒,裡頭便傳來吼聲:
「阿明仔,汝給娾開門,緊丫ㄝ!」
她停了一會兒,他又在吼叫著:
「娾知汝在,緊丫ㄝ開門,聽到沒!」叫到最後來傳出敲門聲。
「麼ㄟ事情。」她最後低聲地應道。
「係汝哦!汝昨晡日差一隙害死娾,妳們兩個女人,咳!先放娾進去。」
「卡」一聲門開,阿光仔氣沖沖地衝上二樓,用手指著剛出音響室的阿明吼道:「還娾 婦人家。」阿明一副莫明的臉。阿光仔又叫著:「毋要假ㄝ啦,緊丫ㄝ交出來。」阿明只好解釋:「娾毋知伊去麼ㄟ所在?」
阿光仔不滿意他的答案,便用手一直推著他的胸部,阿明一路退到沙發邊。 阿光仔突然揮出右拳打在他的臉上,他倒在沙發,鼻孔和嘴角流出血來。隨即撲在他身上,雙手使命地勒緊他的脖子。
寶雲看著哥像隻垂死的青蛙在掙扎,便從吧檯上握把長又尖的水果刀,衝到阿光仔的背後,雙手用力地往心臟位置刺進去。
阿明聽到 阿光仔「啊!」了一聲,感覺到脖子已鬆手,便手腳並用將他推倒在地,刀柄著地。
只見尖刀穿胸,仰躺的阿光仔,胸前沿著刀尖滴血。
阿明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便職業性地急救起病人,然後將寶雲當護士使喚,要她打電話叫救護車。
可是寶雲失魂地握著雙手,直往窗戶走去。看著長棺市場,反覆地唸著:
「為什麼要殺他?幹嘛不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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