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躍進"――危機與裂痕。
1959年10月的中蘇首腦會談是中蘇同盟走向衰亡的轉折點。從中蘇關系演變的脈絡看,1959年10月以後中蘇矛盾愈演愈烈毋寧說是1957年莫斯科會議以後毛澤東與蘇共領導人之間的矛盾的總爆發。如果僅僅對1959年發生的糾紛就事論事,中蘇同盟的結束至少會被推遲,而且很可能不是以那種劇烈沖突的形式結束。可以肯定地說,1958年毛澤東對形勢的判斷和在此判斷基礎上制定的政策及其後果,對中蘇同盟的演變影響巨大。
在1957年的莫斯科會議上,毛澤東曾經宣布當今世界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我們的天上是一片光明,西方的天上是一片烏雲。那以後毛澤東相信,1958年的形勢簡直是少有的一派大好。他在批評"觀潮派"時說:"他們是好人,就是不懂當前形勢的迫切要求,而且問題已經成熟了。"這裏所謂"問題"甚至包括中國和蘇聯誰應該先進入共産主義。在毛澤東看來,"共産主義精神高漲,這是目前國內形勢的顯著特點"有了這樣的精神,原定15年超過英國的計劃便被毛澤東提前爲兩年,而且"1962年達到6,000萬噸鋼,超過美國就不難了"。這大概可以說是毛澤東在1958年發動"大躍進"時,對國內形勢的基本判斷和他心中的主要目標之所在。
毛澤東這時對國際形勢的描述同樣是驚世駭俗的。他對來自各種渠道的那些分析美國陣營內部矛盾的報告尤爲關注,甚至親自爲他感興趣的報告或報道加上色彩鮮明的標題,例如《宦鄉論西方世界的破裂》、《美國政治氣氛向好的方面發展》、《帝國主義內部矛盾重重,主動權操在我們手裏》等等,以便宣泄他那難以抑制的豪情壯志。毛澤東在這些報告上的批語表明,他之所以認爲"東風壓倒西風",是因爲帝國主義陣營的形勢就是"四分五裂","反動派大恐慌"。與帝國主義陣營相比,社會主義陣營則占優勢,特別是共産主義運動與民族主義運動相結合,其力量大大超過了帝國主義,所以"主動權操在我們手裏"。
既然美國陣營處于弱勢和被動,社會主義陣營采取更爲主動和激烈的外交行動當然就是合理的。1958年夏季毛澤東在一系列他認爲是根本性的問題上作出了結論。例如"誰怕誰多一點"?美帝國主義"是向社會主義進攻,還是向民族主義進攻"?緊張局勢對哪一方更不利?對戰爭"還是怕好,還是不怕好?"等等。毛澤東的回答既有邏輯又富于鼓動性。他斷言"西方國家怕我們怕的多一些",而且力量對比對美國陣營越來越不利,帝國主義國家只是以反蘇反華爲借口,進攻民族主義國家,爭霸"中間地帶"。這種戰略態勢決定了"緊張局勢對于西方國家不利,對于美國不利",因爲它們既不敢貿然進攻社會主義國家,又無法安穩地統治民族主義國家。最典型的是毛澤東對炮擊金門的效果頗爲欣賞,一方面是"金門、馬祖打這樣幾炮,……世界鬧得這樣滿天風雨,煙霧沖天",如此壯觀何樂而不爲?另一方面是緊張局勢"可以調動人馬,調動落後階層,調動中間派起來奮鬥",既然如此又何樂而不爲?正是這種思考邏輯促使毛澤東興沖沖地描述了他的"絞索政策",即運用制造緊張局勢,甚至"戰爭邊緣"的手段,削弱美國及其集團,或者迫使其作出讓步。
毛澤東在1958年對形勢的認識展示了他的危機意識中追求激烈變革與躍進的特征,表明了他對"突變"的欣賞以及由欣賞而産生的關注與追求,擔心因爲保守而錯失機遇。用他當時的話說就是:"世界上的事情就這麽怪,不搞就不搞,一搞就很多,要麽就沒有,要麽就很多。你不信這一條?比如我們打二十二年的仗,二十一年就是不勝利,而在二十二年這一年,就是一九四九年,就全國勝利了,叫突變。"他說後來新中國的糧食生産和鋼、機器等的生産也是這樣,突然一下就增長上去了。
其實毛澤東從1957年的莫斯科會議到1958年不斷用來論證形勢大好的那些事件,如蘇聯發射人造衛星、中東局勢緊張和美英幹涉受挫、美國陣營內部的矛盾等等,在許多人、包括同樣信奉列寧主義的蘇聯領導人看來,也遠不足以說明世界形勢正出現重大的轉折,以至于必須加快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進入共産主義的步伐。但是毛澤東寧願將目光更多地放在那些有利于中國甚至世界再次出現革命性發展的信息上並信以爲真,他迫不及待地推動中國建設和外交的"大躍進",並爲由此而産生的動蕩、緊張甚至沖突而興奮不已。究其原因就在于毛澤東尤其擔心會失去發生曆史性突變的機會。
這一時期毛澤東的危機意識展示得相當全面。他盡管一再強調形勢一片大好,即使出現緊張局勢也不大會引發戰爭,但在內心同時保持著緊張和對沖突的敏感,並因此認爲也要對所謂"最壞的結果"有所准備。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在"行將滅亡"的時候總要進行"垂死掙紮",包括進行軍事冒險,這是毛澤東的一貫看法。他很可能考慮過美帝國主義集團是否會坐視中國向共産主義突飛猛進以及執行革命的對外政策,並認爲必須估計美國等采取冒險行動的可能性。所以在推動內政外交"大躍進"的同時,專門提出"要准備作戰",搞"全民皆兵",要求"軍事有一個大發展"。同樣的邏輯使毛澤東特別警惕美國領導人這一時期關于"和平演變"的言論,並斷定那是"在加緊利用滲透、腐蝕、顛覆種種陰謀手段,來達到挽救帝國主義的頹勢,實現它侵略野心的目的"。
在整個1958年,蘇聯對外政策從發展趨勢上看,與毛澤東對中國外交的調整基本上是背道而馳的。在當年元旦克裏姆林宮的宴會上,布置著象征熊熊烈火的盆景,上面嵌著"解凍"兩個大字。在蘇聯對外政策方面,"解凍"就意味著美蘇緩和,和平共處。蘇共21大制定的對外政策表明,1957年的莫斯科會議以後,蘇聯對外政策向"緩和"的方向調整是確定不移的。不過這種發展趨勢在1958年間並沒有引起毛澤東特別的不滿,實際上他本人在審閱《再論無産階級專政的曆史經驗》時,還專門要求加上"與帝國主義國家和平共處和緩和緊張局勢的必要和可能"。毛澤東當時主要反對的是被認爲否定了"十月革命道路"的"和平過渡",而不是"和平共處"。莫斯科會議的結果也證明,當時在"和平共處"的問題上,毛澤東與赫魯曉夫的分歧仍然是可以調和的。
即使在1958年7月發生的使毛澤東極表震怒的"聯合艦隊"、"長波電臺"等事件,對當時中蘇關系的消極影響也在後來的意識形態論戰中多少被誇大了一些。很有可能的是毛澤東幾乎全神貫注于他正在進行的共産主義實踐,軍事合作中的糾紛屬局部性問題,而且擬議中的炮擊金門仍有可借助蘇聯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炮擊金門後不久來自中國駐蘇使館的報告指出:蘇聯對大好形勢的認識"有所進展",盡管"深度還不足"。報告說赫魯曉夫幾次提到"我們對付戰爭的正確的態度,即決不害怕戰爭和不乞求和平","在理解和評價我國在國際鬥爭中的重大作用和社會主義建設經驗比以前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和估價",並且"逐步吸收了中國的經驗"。毛澤東對蘇聯這種變化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他在此後一段時間裏的確在強調,對蘇聯要保持"謙虛的態度"。
"大躍進"運動在1959年下半年已經露出的敗象對毛澤東處理中蘇關系産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迄今爲止,"大躍進"運動對中國外交造成的沖擊和影響還沒有被中國學術界認真地梳理過。從已經公布的毛澤東在1959年下半年的有關論述中,至少他本人也沒有看到"大躍進"給中國的外交和國際地位帶來多少積極的影響,反之他不得不同時應付包括來自中共黨內和社會主義陣營的懷疑和挑戰。
可以想象嚴重的內憂外患多麽嚴重地加劇了毛澤東的危機感。彭德懷等人不過對"大躍進"運動發表了不同意見,在毛澤東看來這足以證明他們是資産階級在黨內的代表人物。彭德懷的意見書不過有一萬個字,在毛澤東的眼裏卻嚴重到"把個廬山幾乎轟掉了一半",從而證明了那是"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鬥爭的繼續"。黨內的不同意見與國內外反動勢力的猖狂進攻勾結在一起,就"簡直要把個昆侖山脈推下去了"。
使毛澤東危機感加劇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蘇聯領導人公然對"大躍進"運動不以爲然。在他看來,赫魯曉夫那些被認爲是影射和攻擊人民公社的講話,既是落井下石,也是火上澆油,而且與彭德懷等人在時間上幾乎同步,說輕些也屬于"內外呼應"一類。因此當他從《內部參考》上讀到赫魯曉夫7月18日有關蘇聯公社問題的講話後,從此怒不可遏。即使隨後一期的《內部參考》中的某文標題表明,美國主流媒體正在利用赫魯曉夫的講話挑撥中蘇關系,毛澤東寧可中"離間計",也不放棄"要向全世界作戰"的決心。他隨後開始布署最快在當年秋季、最遲在1960年春季,反擊蘇聯的"反對派和懷疑派"和"向世界宣戰",甚至考慮馬上在《人民日報》公布赫魯曉夫那些被認爲是"反公社"的言論。
在分析從廬山會議到赫魯曉夫訪華批評中國對外政策這一時期毛澤東的反應時,有必要指出中蘇關系的某些特征。在中共以往的曆史中,唯一能夠影響它內外政策的大國就是蘇聯。蘇聯經常利用它與中共的特殊關系,要求中共服從其對外政策的目標,而這些要求往往釀成中共黨內鬥爭,毛澤東與王明在30年代後期和40年代初期的鬥爭就是相當典型的一例。這場鬥爭以蘇聯和共産國際支持毛澤東的政治路線結束,但如果它們采取相反的立場,後果對毛澤東是不堪設想的。後來的整風運動證明,毛澤東充分意識到蘇聯在中共黨內的影響及其可能帶來的危險,他只要打算貫徹任何與蘇聯不同的政策,就必須使中共拉開與蘇共的距離,否則就會在黨內遇到更大的阻力。
50年代中期,當毛澤東探索與蘇聯模式可能有區別的中國發展道路時,他便開始在黨內批評所謂的"教條主義",指責一些人"盲目"和"機械"地照搬蘇聯的經驗。1957年莫斯科會議以後,爲了順利貫徹"大躍進"政策和相應的對外政策,毛澤東在黨內進一步批評了那些強調蘇聯經驗的人,尖銳指責他們"拿蘇聯嚇人",搞了"八年的教條主義,沒有吸取王明教條主義的教訓"。顯然,在毛澤東爲貫徹"大躍進"政策而進行的思想動員中,"反對教條主義","破除(對蘇聯建設經驗的――作者注)迷信","打倒賈桂"等等,是相當重要的內容。炮擊金門的的決策也是一例。蘇聯在炮擊金門的過程中的確清楚地表達了站在中國一邊,盡管開始時一度表示憂心忡忡和隨後對中國的聲援多少有些勉強。擔心受到蘇聯的牽制很可能是毛澤東沒有將炮擊決定事先通知蘇聯的原因之一。
上述曆史背景、廬山會議等與赫魯曉夫對當時中國內外政策的批評混合在一起,導致了毛澤東將赫魯曉夫的言行同中共黨內的鬥爭聯系起來,並逐步從中演繹出後來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一整套理論。毛澤東之所以要發動"文化大革命",恰恰是因爲他在鞏固政權和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方面,感到了強烈的危機。1959年夏季是毛澤東這個思考過程的開始,曆史的演變證明,毛澤東的理論邏輯決定了從這一時刻起,中蘇同盟的破裂已經無可挽回了。
結束語
本文的研究表明,毛澤東的"危機意識"在他1957年至1959年處理中蘇關系的過程中,經常起著不同的作用,這部分地是由中蘇關系本身的複雜性造成的。這一時期在毛澤東心目中,中蘇關系經常涉及到三類問題,既(1)中國的國家利益,(2)毛澤東當時全力以赴地推動的大躍進和(3)毛澤東本人的權力地位。在這三類問題上,毛澤東對危機感受的程度不同,因此他的危機意識在不同問題上産生的影響也不同。相比較而言,這一時期毛澤東更重視的是他全力以赴推動中國早日進入共産主義的事業和這項事業的成敗。當大躍進運動在1959年夏季已經露出敗象後,毛澤東對任何批評顯得極度敏感,蘇聯領導人的講話被他斷定爲是對大躍進的攻擊或對人民公社的影射,特別是這些攻擊和影射與中共黨內的反對意見同時發生,使毛澤東更不能容忍。實際上毛澤東感到他的威望和與威望相聯系的權力地位受到嚴重的挑戰和威脅,廬山會議因此被認爲是一次嚴重的政治危機。這種危機感與中蘇在對外政策、安全戰略等方面的一些分歧結合在一起,終于使中蘇同盟破裂成爲不可逆轉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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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量的文獻資料的公開和研究成果的問世,比較寬松的學術研究環境和中蘇關系研究方面禁區的逐漸解除,都爲系統地和真正科學地研究中蘇關系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如何寫中蘇關系史,經過長期的思考,我認爲:一是不能單純從曆史角度來描述40多年的中蘇關系,必定要涉及許多重大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理論問題;二是不能單純就事論事只講中蘇關系的過程,而應當從中蘇關系角度來提示中國社會曲折發展的重要原因。我有這樣一種的或者狹隘或是極端的看法:研究社會主義,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國際共産主義運動甚至研究中外關系,如果脫離了中國,不僅會變成曲高和寡的東西,而且無補于中國社會的發展,還會造成空洞的理論與我們身處其境的現實相悖離。這也是目前馬克思主義理論、社會主義理論和國際共産主義運動方面的研究越來越不吸引人的原因之一。
就前一點而言,正如上面所提到的,中蘇關系是集兩國關系、兩黨關系和兩國、兩黨主要領導人之間的交往于一體,而將兩國、兩黨及其領導人連結在一起的最重要紐帶就是馬克思主義這種意識形態和社會主義這種社會制度。正因如此,單從一般國際關系角度和單靠曆史文獻是無法解釋清楚中蘇關系中的許多事件。比如,中國批判蘇聯是修正主義而蘇聯批判中國是教條主義。這主要所牽扯的就是中蘇兩黨如何認識什麽是馬克思主義、什麽是社會主義之類的意識形態問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這種意識形態以及由此引起的中蘇之間的聚合與分離甚至又是超越各自國家利益的,當它與以蘇聯的大國主義和中國的民族主義爲載體的各自國家利益結合在一起、共同起作用時,中蘇關系才會出現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曆史局面。也正是由于這樣,中蘇關系才絕不同于中美關系,也不同于蘇美關系,顯得十分獨特。從這個意義上說,中蘇關系也可以被看作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實踐曲折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就後一點來說,中蘇關系的陰晴圓缺無疑對中國和蘇聯都産生了影響,但程度上卻有很大的差別。蘇聯的重心畢竟在歐洲,盡管西方將它視爲東方“蠻夷”,它自己卻始終把自己當成是歐洲國家,不論是斯大林還是赫魯曉夫,抑或勃列日涅夫和戈爾巴喬夫,都將發展同西方國家的關系放在首位,因此,中蘇關系在蘇聯人心目中始終沒有占據主導地位,因此對蘇聯社會發展雖然也産生了的影響,但程度與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影響相比還是小得多。然而,中蘇關系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對中國社會發展所産生的影響可就非同小可了。雖然包括周恩來、鄧小平在內的中國早期共産黨人留學在法國,可是,馬克思主義卻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從蘇維埃俄國(蘇聯的前稱)送到中國的,中國共産黨也是由俄共(布)(蘇聯共産黨的前稱)幫助創建的。在長期革命鬥爭的歲月中,通過世界性的共産黨組織—共産國際,中共和蘇共兩黨又密切地聯系在一起。新中國成立後以蘇聯爲樣板,稱之爲“老大哥”;自50年代後期開始,蘇聯又逐漸成爲中國反對的主要對象,被稱作“現代修正主義”和“新沙皇”。總之,不論好也罷,壞也罷,蘇聯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都是“重千鈞”,中蘇關系至少在70年代之前在中國對外關系中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因此對中國社會的發展産生了重大的影響。新中國的頭30年裏發生的重大政治運動和意識形態方面的鬥爭,都直接或間接地與中蘇關系的曲折發展聯系在一起的。作爲一名中國學者,在研究中蘇關系時對此不能不給予特別的關注,也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成果更具有現實意義。
綜上所述,我認爲,一部中蘇關系史,應當是以兩國關系爲縱軸展現中蘇兩黨超越國家利益的意識形態之爭並對與此相關的重大理論問題進行分析與評判,揭示中蘇兩國在國家利益上的矛盾和兩黨在意識形態上爭論是如何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另外,還要注重如此複雜的中蘇關系對中國社會發展所産生的影響,從一個特殊角度來說明中國建國後頭30年曲折發展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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