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自大與猜忌
半人獸的變形生物,能形象化地反映人類內心的獸性;奇異的物類和「人類」,亦能表現人類的種種習性。《鏡花緣》中的怪物九頭鳥和長人國民,就是自大、誇誕的代表;小人國民和深目人,則諷刺了人們猜忌的習性。
《鏡花緣》中的九頭鳥外形兇惡,全身逆毛。此鳥因為生有九個腦袋,形態有悖常規,已是恐怖;九頭齊鳴,更在可怖中揉雜滑稽。最令人驚慄的就是牠的第十條頸項:九頭鳥本為十頭鳥,被狗噬去一顆頭顱,只餘九首。唯第十條頸上的創傷,卻永不痊癒「其項至今流血」。滴血的頸項,加上變形的九個腦袋;還有渾身逆毛,九頭鳥的外貌,便十分駭人。
九頭鳥與天狗鳥競賽,本是場強弱懸殊的比試。後者只是隻平平無奇的「小鳥」,但牠有如狗吠的叫聲,卻把強敵嚇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九頭鳥被狗噬去腦袋, 因此害怕天狗鳥發出的狗吠聲。九頭鳥與天狗鳥「惡鬥」,在嚴陣以待,蓄勢待發之際,陡然一轉,「戰爭」便變成子虛烏有。這場「格鬥」的反高潮,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九頭鳥的恐怖外表,加上由可怖的「惡鬥」氣氛,陡轉為荒謬可笑的臨陣退縮所產生的喜劇感,兩者交織而成可怖復滑稽的不協調。此外,天狗鳥能作狗吠,猶如鳥和狗的混雜。鳥、狗混合的不倫不類及反常,亦帶出不諧協的色彩。
李汝珍筆下的奇怪生物,往往寓有嘲諷。九頭鳥和天狗鳥的表現,亦含有嘲弄之意。作者透過林之洋這個插科打諢、猶如詼諧丑角的小商人,批評這兩隻怪異鳥類:九頭鳥代表自高自大之人;天狗鳥則是「油嘴滑舌」之士。九頭鳥鼓翼作勢、九頭齊鳴的威風,不但是自大的表現,耀武揚威的九頭鳥不堪「小鳥」的鳴叫而遁竄,更彰現其裝腔作勢之可笑。
《鏡花緣》第二十回的長人亦是自大之人,長人是極為誇張的怪誕人物。長人一方面令人驚怕,另一 方面卻又滑稽有趣,多九公複述長人製衣一段,便引人發噱。長人訂製衣服,需要動員天下裁縫,可說十分誇張。更誇張而有趣的,就是其中一個裁縫,在那件「長衫」底襟,偷偷剪下一塊布,就足夠開一間大布店。長人身形巨大而令人驚懼,加上多九公詼諧生動的形容,便形成既風趣又駭人的怪誕描述。
李汝珍藉變形怪誕的長人之「大」和信口胡謅,來嘲弄說謊和傲慢之人。長人不單身形巨大,更滿嘴謊言。作者巧借長人之「大」,來嘲弄厚顏無恥的說「大話」之人。此外,李汝珍更借長人來諷刺傲慢的人。老翁說:「他睡在那里,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
九頭怪鳥、誇張長人,代表自大之徒;身材與長人極為懸殊的「小人」和造型極其怪異的深目人,則代表了人類的猜忌心。
小人是變形的「人類」,屬於怪誕人物。靖人外表滑稽而可怖,他們的身高只有八、九寸。小人遠遜常人高度,外表有違常規,固然可怕;但靖人身高不足一尺,彷如會活動的玩偶,卻又在恐怖中,增添滑稽。靖人的身高,有如玩具;微形軀體,卻蘊藏不良天性,便充滿不協調的感覺。靖人寡情、尖酸刻薄,難以共處。他們不肯吐露真心,常說反話。口是心非的小人所說的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小人說話不表真心,教人難於捉 摸,故「風俗磽薄」,民風絕不淳厚。李汝珍借小人國人用以形容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無情。靖人無情、人情澆漓,便暴露醜陋人性。人性涼薄的恐怖,與小人玩偶般 滑稽的身形,互相衝擊而成不調和的怪誕基調。此外,作者將當事人縮小,亦可以收到低貶效果。
除小人外,《鏡花緣》第十六回所載的深目民,也是猜忌之人。《鏡花緣》中,深目民造型怪異,其原型出自《山海經》。深目民臉孔上沒有眼睛,形象怪異可怖。他們的視覺器官移生掌上,更在恐怖中,滲著滑稽。該長眼睛的地方,沒有眼睛;不該長有視覺器官的手掌,卻反常地生著一隻「大眼」。反常的怪異,製造諧趣夾雜恐怖的怪誕感。深目人異乎尋常的身體結構,已是荒誕不經;更為誇張的就是那隻生在手掌上的「大眼」,它較平常的眼睛,要靈活得多。「大眼」可以隨手掌上、下、左、右移動,活脫脫就像一具探測儀器。李汝珍利用深目民眼長手上,諷刺人心叵測,必須防患未然。
4.纏足陋習
《鏡花緣》中的奇獸、異人,反映了人類的不良天性和種種劣根性。此外,女兒國之旅中出現的不男不女的怪誕人物和林之洋被纏足一幕,亦充滿不協調的怪誕風格。《鏡花緣》中的女兒國,與中原的風俗殊異:「男子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子,以治外事」。(第三十二回)這個男女角色顛倒的國家,國民的外表便顯得十分怪異。「婦人」的打扮十分女性化:「下穿裢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 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娥眉,面上許多脂粉」。「婦人」的打扮、化妝都表現了女性特有的嬌媚;但「她」的鬍子和粗豪的嗓子,卻教人感到驚愕:「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嬌媚的「婦人」,配上「一部鬍鬚」,便顯得十分反常,以及不倫不類。更教人既感可笑又感驚訝的,就是「婦人」的嗓子:「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嬌媚「婦 人」,配上鬍子和「破鑼」嗓子;不男不女、雌雄同體般的反常,便混雜既滑稽又反常的極不協調的感覺。
女兒國中除了有不少造型怪誕、不男不女的人物外;林之洋纏足一幕,亦充滿既可怖又可笑的不協調色彩。孔武有力的「黑鬚宮人」,強行為林之洋纏足,替當事人 帶來極大的痛感。林之洋「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第三十三回)纏足令人產生的痛楚,固然使人懼怕;另一方面,林之洋在痛苦中不忘插科打諢,卻又稀釋了纏足的痛感。林之洋說:「俺的兩隻大腳,就如遊學秀才,多年未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林之洋將一雙天足喻為不受歲考拘束的士人,這個滑稽的比喻,亦產生解頤效果。林之洋的幽默,加上纏足所帶來的痛苦及可怖感,交織而成不協調的氛圍。
此外,林之洋被纏足的可怖,與女兒國國王跟他「調情」一幕,亦盡現可怖復可笑的不協調感。林之洋天足被布狠纏,令他痛苦不堪,不能成眠。他被宮娥倒懸一幕,更像被施行酷刑一般:「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第三十四回)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的苦況,便令人產生懼怕感;更為可怖的就是那些枯骨般的足趾:「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裹腳布內的三寸金蓮, 原來有如枯骨,這段描寫便甚具驚嚇性。三寸枯骨固然是段恐怖的描述;國王與林之洋「調情」時,把玩“枯骨”般的三寸金蓮,卻產生十分惹笑的效果:國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國王把林之洋「兩足細細觀玩」,害得他「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男女角色的顛倒,男裝打扮的國王與 女裝打扮的林之洋,在性別角色混亂的情況下,製造喜劇的「調情」效果。充滿喜劇的「調情」,與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纏足的可怖,互相激盪而形成可怖與可笑交織 而產生的不協調。
結論
唐敖、林之洋出遊海外,正如夏志清所言,乃全書最有趣、生動的地方。他們的旅程,可謂光怪陸離、匪夷所思。唐敖等人所遇到的域外諸民,如小人、長人、穿胸民、深目人,都是異乎尋常的變形人物。除怪人外,怪獸、異物如九頭鳥等,亦駭人聽聞。《鏡花緣》裏的奇人、怪物,大部分源自《山海經》。李汝珍不但將怪異 生物復活,他亦利用怪誕描寫,來表達諷刺。《鏡花緣》中,不孝鳥與蠶女,就是半人半異類的怪誕生物。變形生物,不但表現人類忤逆、人慾橫流和嗜殺的劣根 性;亦令讀者怵惕畏懼,印象深刻,因而收到儆惡懲奸之效。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28/journal_park22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