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或衰退的關鍵何在
二月二日中時輿論版以近半版的篇幅,對比的方式,呈現章家敦與石之瑜的兩篇文章。問題是一個:中國正在迅速崛起,或正走向衰退崩潰。
認為中國正走向衰退崩潰的章文,有許多論點失之片面。他強調十年後中共可能不再掌權,但屆時中國的政治體制可能已自我更新而非崩解。他強調入世後中國對進出口的限制會降低,外國貨會增加進口,西方國家會加大出口中國的力度;但中國進口的貨品不是以消費財而是以生產設備為主,因此其結果是中國的產業得到更新,使中國的競爭力提高,同時從被綁住手腳的中國私有企業也會增加出口;因此中國政府對進出口的干預固然會減少,但進出口規模傾向於雙向擴大。章文又稱外資投入將不如預期,消費品進口將大量增加,因此人民幣可能貶值,但這與目前多數中國經濟學者預期相反似,且就算人民幣貶值,也不代表經濟出問題,反而是其他國家感到更大競爭壓力而已。章文也強調中國社會動盪,爆炸案頻傳;由於中國當前正處於快速的轉型期,城市化加快,各種社會問題勢必層出不窮,但就這個問題的討論不能採用章文的方式,因為就一個十餘億人口的國家來說,為數有限的爆炸案並不能夠撼動社會的運作常軌。
就像觀察中國的社會問題,不能用章文的方式觀察,石文呈現中國轉型的方式,也過於強調未必具有重大意義的現象,例如以「日本以中國為參照系」、「報紙編排方式」、「黃宗羲」等等。近日在「新華網」論壇上,才又有一則反省文章,質疑若非日本的成功,中國不會有那麼強的仇日情緒,同時,仇日情緒,仍將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時間,成為中國保守派的利器,藉以動員民族非理性力量,干擾中國「開放」的前景。就此角度來說,當代「日本」作為一個「參照系」,對於中國前途的影響,遠遠大於石文所描述的程度。也是從這個角度,才特別彰顯了中國的改革前途的不確定性。因為前面章文提出的社會問題,若無意識型態作為動員的武器,並不足以撼動社會建制;但偏狹的民族主義情緒,卻能夠成為這一個武器,從而將一些國內或外交上的技術性問題「無線上綱」,進而打亂中國的「崛起」之路。
許多新興民主國家,在經歷政治社會轉型的陣痛之際,特別容易舉起「民族主義」的大纛,以凝聚國人向心。而考慮到「民主」本身不足以解決社會問題,再考慮到中國當前的民族情緒未被疏導,則急促的民主化,或說在政體崩潰之際勉強成立的「民主」政體,不僅是一個極不穩定的體制,且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成為一個仇外政權,而使中國的前景蒙上陰霾。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若不進行民主化,則民眾對參與的要求、對社會的不滿,亦缺乏疏導的管道。因此,以共黨威權施行統治的中國前景,並不取決於章文所強調的中國「入世」與否,而是取決於中國能否逐步地實施民主化改革,以帶來穩定的體制,拆除可能「摧毀國體」的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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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2.02 中國時報
入世效應衝擊 中國勢必走向衰退
◎章家敦(Gordon Chang)
拙作《中國即將崩潰》(The Coming Collapseof China)去年九月於美國問世後,最常碰到的詰問之一,就是問我為什麼不跟隨流行看衰日本,卻偏偏看衰中國。日本雖然問題叢生,勢必仍將熬下去,原因很簡單:日本不比中國,沒有時限問題,沒有甚麼事件會扣動扳機,摧毀日本國體。而中國的入世,卻正是這樣一種事件。北京領導人把入世當做震盪療法,來治療五十年來的經濟沉 。但改革如今還長夜漫漫路迢迢,中國從此卻會門戶洞開,讓老舊的毛澤東體制撐不過去。
入世當然有它的好處,但必須等到結構性改革見效後才會到來。入世最嚴重的效應會在今後數年內衝擊中國:更多企業倒閉,更多人失業,社會更加動盪不安。中國的各行各業,從銀行到零售到紡織業,對全球競爭都沒作好準備。政府本身對入世的意義也是不甚了了。更糟的是,中國時運不濟。去年夏天起,全球已開發國家已明顯集體走向經濟衰退,北美、西歐甚至亞洲無一例外,發生了九一一,對全球經濟更是雪上加霜。巧不巧,中國正是在全球經濟走下坡的時候加入WTO。
今日各國企業都努力搶占中國市場,他們不得不如此,因為傳統市場正隨著消費者減少支出而萎縮中,所以必須尋求新市場,而這個新市場正是全世界唯一提供新消費者的中國。在入世前,中國政府能夠控制貿易的交流,但入世後北京再也沒有偌大的權柄去操控國境外的商業交易。
進口商品激增之餘,出口必然衰退。中國的出口機制在九一一之前已出現毛病,開始吱嘎作響,加入WTO後更加速此一傾向,因為中國當局再也無法提供優厚的出口津貼。欲知中國出口業的未來,只需問個簡單的問題:九一一之後全球消費者裹足不前,中國貨物要外銷到何處?這只是個普通常識: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經濟衰退之際,中國是不可能增加出口的。
中國的出口成長率確實是每下愈況。二○○○年其出口成長了將近百分之廿八,但二○○一年降到只有個位數:百分之六點八,這是新華社披露的中國海關當局統計數字。近三十年來大陸的出口不曾出現衰退現象,如今看來卻是衰退在即,可能今年就會發生。
出口一旦呈現衰退之勢,貿易赤字亦將隨之而來。時值新世紀的第一年,我們看見貿易出超額連續第三年呈現負成長。自一九九三年以來中國的貿易未曾出現赤字,但從今以後貿易赤字將是司空見慣的事。一旦中國貿易開始衰退,人民幣的貶值還會遠嗎?北京卻全面消音,不准人提出貶值的必要性。然而有鑑於出口的持續衰退,中國本土的經濟學者卻堅持應該討論這個問題。
貿易實績每下愈況,自然會對經濟成長率造成衝擊。根據中國官方的統計,國內生產毛額在二○○○年增加了百分之八。國家統計局預估,二○○一年的經濟成長只有百分之七點三,學者則認為此數據已降到百分之七以下,而百分之七正是官方為現行的五年計畫設定的目標;北京當局認為,至少需要達到此一目標才能為下岡工人與新進的人力創造就業機會。
若是外商擴大在中國的投資,能不能挽救中國經濟?很不幸,不大可能。有些專家預測今後多年外商投資項目將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但他們忽略了:中國正苦於通貨緊縮,除了電訊業,各個主要產業的市場皆已生產過剩,偏偏中國的產能過剩正逢上世界各國也產能過剩。如果你是派到中國打拚的外商經理,你會想要興建大型設備以便在此一新興市場大展宏圖。但是如果你是企業總部的高層,你會要求世界各地效率不彰的自家工廠把產品外銷到中國市場。中國加入WTO意味著關稅會調降,不利外商的地方陋規也會鬆綁,在此情形下,自海外把產品外銷中國不但可行,而且甚具競爭力。未來數年,外商的投資的確會增加,但規模不會大,期間不會長。
二○○一年十二月,中國國家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張志剛談到二○○二年的經濟展望時坦承:經濟情勢極為嚴峻。而隨著經濟的凋敝衰敗,社會秩序將會蕩然無存。二○○一年十一月底,在號稱「毛澤東革命發源地」的延安,有四百名工人手持鐵棍木棒和武警打鬥,所求者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南華早報》評論道:「這是一個惡兆。在中國開放市場、減免關稅、撤除進口障礙之際,聚眾鬧事的工人可能是山雨欲來的徵兆。」自那個月開始到今天,大陸各地發生了好幾起爆炸案,有些是針對外資企業下手的。在西安一家麥當勞有兩人被炸死;法商家樂福的大型連鎖量販店則發生了兩起爆炸案,一在深圳,一在青島。在大陸最繁榮的廣東省,有兩個城市共發生了二十三起爆炸事件,造成五死七傷的慘劇。在四川省有個農夫炸死了他的醫生,有三個人遭到池魚之殃。十二月間,廣西一個集體農場官員的住家外頭,有人引爆了一枚土製炸彈。就在這個月,重慶一家地下爆竹工廠被人丟了一顆炸彈;上海西門建設集團一名被遣散的工人在這個財團的總部引爆土製炸彈,炸傷了自己和一些工人。
北京的官員目前尚能維繫其統治,不過情勢已開始脫離掌控。中共最愛說,新世紀將是中國人的世紀。然而事實擺在我們眼前,這一世紀屬於北京政權的部分不會長久,頂多十年罷了。
(作者為美國律師,於上海執業,著有「中國即將崩潰」。本文由賴翠雲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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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2.02 中國時報
中國調整步伐 資金黑洞隱然成形
◎石之瑜
從美國到日本到台灣,近來都流行中國經濟遲早要崩解的看法。不過在日本,一向以敢言批判著稱的老牌中國通溝口雄三,已經要求徹底反省這種看法,他尤其主張趕快拋棄關於海洋日本與落後中國的對比。自中國大陸沿海經濟起飛以來,就一直是日本大企業主要投資所在,但儘管日本經濟受到大幅掏空的危機,日本思想界至今沒有反省,甚至仍沈迷於明治以降的一股「脫離中國」或「脫亞入歐」的幻想。溝口則用期許的眼光指稱中國經濟圈是「黑洞」,挑戰日本菁英重新認識並接受日本對中國在心理與物質各方面揮之不去的依賴。台灣政壇對大陸的流行眼光也是以崩解、掏空、對比與脫離等觀念為核心,甚受日本思想界左右,值此加入WTO之際,溝口的批判值得參考。
不可否認,一百多年來日本不斷在文化上力求歐化,且效果顯著,但這並不代表日本就此跳出中國圈。日本思想界始終受中國的束縛,既有的用來描述日本的觀念,背後都隱藏著中國作為參照系,中國是日本表演時不可或缺的舞台,日本總是藉著與中國的對應來認識自己。如所謂的萬世一系,就是用來影射日本不同於中國皇朝的更迭不休。而日本所謂近代化的成功,更是用中國與朝鮮當比較對象。溝口反問,中國思想界有沒有什麼事都拿日本作參照系來認識自己呢?他舉了一個例子:幾乎每個日本高中生都能提到幾個中國典故,但多數中國高中生卻對日本典故完全無知。可見,從相互參照方面看,中國高高在上,日本地位很低。台灣在這方面,與日本很像。
人們以為日本近代化後離中國愈來愈遠,溝口卻認為這與事實相反。溝口指出,日本儒家與中國儒家截然不同,歐化後的日本儒家繼續表現出與中國儒家迥異的風俗與倫理。等後來中國開始近代化,在兩國都採西方制度的情況下,日本與中國的共通性其實增加了。思想界沒看到這一點,是因為人們不相信中國也會進化,以為自己比中國先歐化的時間順序,決定日本永遠的優越性,所以才有很多中國留學生到日本取經。但溝口提醒大家,中國留學生到日本是去學歐化,不是學日化。他比喻日本的歐化像蝌蚪變青蛙,原來兩隻腳變四隻腳;中國的歐化是小雞變為成熟型的雞;日本沒看到中國的兩腳變四腳,就以為中國沒有近代化。換言之,日本思想界非常自我中心,但這個自我中心又不斷受到假想的中國參照系所制約。台灣在這方面,與日本也很像。
中國不但有近代化,而且近代化程度不見得亞於日本。這必須從中國自己的變遷來觀察才看得出來。比如在報紙編排上,中國大陸的報紙現在是橫的看,溝口認為這是西化的證據。明確地說,中國文化自始就有內生的變遷機制,他舉了黃宗羲的民主思想為例,證明十六世紀時中國的封建就已經不是凝固的。可能有人認為中國並沒有第二個黃宗羲,溝口則明白指出,推翻滿清的不是外國人,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自己,而且是通過「省獨」思潮完成的;這不是日本王朝下群雄割據的戲碼,而是滿清體制內部自發的演進;追溯其源頭,正是黃宗羲地方分權思想經數百年歷練而發揚光大。至於議會制度,大學士文祥早有考察,當前的人大制度更要源及洋務運動時代。溝口承認中國近代化的包袱比日本多,但中國絕非身於世界文明之外,只是其調整步伐不為外界理解。
今天溝口眼中的中國變成日本、東南亞與台灣的資金黑洞,正顯示中國的調整方式不能套用別國經驗來理解。由於中國沿海有能力吸收內地優秀勞工,所以外資必須前進中國才有競爭力。不像東歐勞工外流到中心國家,中國的例子相反,是邊陲影響中心。由於大陸沿海經營管理突飛猛進,以前只配當大公司外包廠的中國,現在則除了牌子是日本的外,日本大企業整廠都在中國生產,造成日本國內中小企業接連破產。以前所謂日本擺脫中國才成功的說法顯然錯了,可是日本喜歡聽太平洋圈或海洋日本的宣傳,不喜歡聽把日本放到邊陲的環中國圈說法。這種抗拒心理表示日本思想界停留在主權世界裡。而溝口發現,今天的問題根本不是民族主義或國民主義能說明的,不能還眷戀把日本放在帶頭位置的雁行理論。如果日本不能,那台灣是要取代日本還是追隨日本呢?
溝口強調,中國與周邊不是同心圓關係,所謂雁行結構的東南亞側翼已被吸入黑洞。但黑洞不是中國威脅,因為威脅之說是以疆域為框架,即誤以為事情是發生在中國之內,而中國又是處於世界文明之外。溝口呼籲日本思想界千萬拋棄這種毫無根據的想法,因為日本不是在中國之外,像最先進的日本三大光學公司有六十%在中國生產。溝口再三強調,中華文明圈不是實體概念,沒有內外邊界,而是一個個點。所以他直指日本的中國學界,必須要重新整理明治以來的日本史,著眼於實際,才能理解新型的日中關係。依賴日本思想界甚深的台灣政壇主流,是不是也需要反芻一下溝口的分析?
(作者為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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