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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從馬嘎爾尼訪華到中國加入W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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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1-11-29 10:30:02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11129/tt/200111290368.asp


□朱學勤(上海大學教授 博導)
爲迎接中國加入WTO,最近本報與中山大學“馬文輝科學哲學論壇”聯合舉辦了“WTO與人文”講座,邀請賀衛方、高毅、朱學勤、袁偉時四位人文學者,談論中國入世問題。這些學者以各自獨特的視角和豐厚的學養,闡發了WTO之於中國的更豐富的內涵。雖屬一家之言,卻也發人深思。今天九、十版刊發的即是演講的精華(本報有刪節),敬請讀者垂注。
  從1792年馬嘎爾尼訪華失敗,到今天加入WTO,竟然還是這8個字:“自由貿易,協定關稅。”爲了選擇一種優秀的制度,中國在200多年裏走出了一個“之”字!
  這一歷史單元長達210年。我只能嘗試以最簡略的方式,交代我對這一歷史單元的基本理解,即:兩個對子,四個國家,中國在這其間走過了一個“之”字形。

兩個對子的交接
  所謂兩個對子、四個國家,是從近代社會制度試驗與政治文化的類型對比而言:英美爲一對,法俄爲另一對,雙峰對峙,二水長流。
  我不認爲從1945年5月12日邱吉爾致杜魯門電報第一次說到“一道鐵幕在俄國那一邊落下”,到1989年蘇東巨變這一所謂的“冷戰時代”有多麽了不起。除了意識形態符號上有一點獨特色彩,它並不具有獨立於前後歷史的內容,相反,我認爲,所謂“冷戰時代”只不過是上述歷史單元中一個距離我們最近的發展階段。
  與其關心那些意識形態符號,不如看一看另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內容:這兩個對子中的“傳棒”與“接棒”,都是在戰場上分別完成。1783年,英國在戰場上失敗,卻把政治傳統的接力棒傳給了它的對手美國,後者把前者開闢的憲政方向推向深遠,制度文明走得更遠。
  無獨有偶,1812年,法國革命的最後階段拿破侖帝國,也是被沙俄領頭的反法聯盟打敗的。就在沙俄軍隊佔領巴黎期間,哥薩克騎兵席天幕地,放馬香榭麗舍大街,這支軍隊中的青年軍官則爲法國革命的炫目色彩所激動,尋訪讓·雅克·盧梭的浪漫遺迹,下馬接受被佔領國政治文化的洗禮。再加上此前彼得大帝改革,強迫俄國脫亞入歐,實際上是脫亞入“法”。這樣的俄國在戰場上打敗了那樣的法國,實際上是打敗自己的精神之母,就此接過後者在政治上的接力棒激進革命傳統。1812年的勝利者回國不久,果然發動俄國近代歷史上第一次革命運動————1825年十二月黨人起義。此後前仆後繼的俄國革命,基本上是法國革命的後延,都是把自己的事業視爲法國革命的接力賽。
  世界歷史如此相反相成,富於戲劇性,可能超過生活於這一歷史單元內所有文人的藝術想象之總和。馬克思曾說:“只有世界史才是最偉大的詩人。”誠哉斯言!
  最早發現英法對峙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不是我,而是法國人托克維爾。150年前,托克維爾就發現英法兩國相互在暗中偷窺,悄悄較勁,他們之間的分歧,將決定此後文明的命運。我只不過順此思路,發現還有後來一幕,即他們的接班人都是戰場上的對手,他們是在戰敗時把手裏的歷史大棒傳給了勝利者。那麽,這兩根棒子有哪些不同呢?

兩個對子的不同之處
  通俗地說,問題可能從人性基本假設開始。英美這邊要暗淡得多,具備所謂“歷史的幽暗意識”。他們至多只能想到這一步:“因爲人性是邪惡的,所以,民主是必需的;因爲人性是善良的,所以民主是可能的。”人心中最爲柔軟的那一塊,他們不敢碰,更不敢設想能去兜底翻,以道德運動或文化革命刷新之,徹底改造之。他們至多只敢在制度層面用心,鋪陳“繁文縟節”,以監督掌權者人性之惡。
  法俄這一邊,有多少只浪漫的熱眼,緊盯著人心中柔軟的這一塊,就有多少只“看得見的手”伸進去大膽攪動。“爲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最後都是“敢教靈魂換新天”。人性既能至善,人間也就能建天堂。倘若建設人間天堂的革命進程遭到阻抗,則阻力必來自最終根源人性中私心之蒙蔽。
  英國在革命前只有一個弱啓蒙啓蒙人的理性,是爲了認識人之理性局限,人之本性無奈;美國革命之前則幾乎無啓蒙,1787年憲法並不是來自革命前的啓蒙成果、國民性之改造,而是建立在承認並肯定社會各階層利益分殊,在此基礎上摸索黃仁宇所謂“在數位化上的管理”。
  而法國革命則不然,之前不僅有強啓蒙,而且是長啓蒙,啓蒙是爲了認識理性之無限,人性之至善。這就注定英美革命不浪漫,無審美,充滿妥協,尤其是它那有限革命論,從不敢有革命崇拜:不得已政治革命,則盡可能不觸發社會革命,已經進入社會革命,則萬萬不能深入至文化革命,革靈魂深處的命。英國革命以“宗教容忍法”結束,所謂“宗教容忍”,在那個時代幾乎是“精神自由”的同意語。美國革命則在憲法中規定人的精神狀態是公民的基本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徹頭徹尾的政教分離,政不歸咎於教,教不歸結於政。人心中最爲柔軟的那一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法俄則不在制度層面用力,而是繞過制度,直逼人性,從政治革命到社會革命,最後一幕總要有文化革命,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不殺靈魂不刹戲”。早在我們中國“文化革命”之前,他們已經搞過不打引號的文化革命。如西元1794年,法國人把他們的雅各賓專政的深入發展,即稱爲“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斷頭臺瘋狂起落,羅伯斯庇爾論證說:“沒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惡的;沒有恐怖的美德,是軟弱的。”本·拉丹應該感謝法國政治文化,早在200年前就準備好如此對稱的理論表述,足夠他今日受用。我們所熟悉的“文化革命”各類劇目,兩百年前的法國都已試過:包括改人名、地名,甚至撲克紙上四個花牌的稱呼,都有過革命化的改名。

世界1與世界2失之交臂
  幾乎與法國人轟轟烈烈搞文化革命的同時,英國人派出一個貿易代表團————即1792年馬嘎爾尼使團———訪問中國。後者之歷史意義,不亞於前者,但是被法國革命的奪目烈焰遮蔽。馬嘎爾尼訪華,卑之無甚高論,也就是今天我們討論WTO時耳熟能詳的八個字:“自由貿易,協定關稅。”乾隆拒絕這八個字,是因爲外夷不肯行雙膝下跪大禮,“大乖仰體天朝加惠遠人、撫育四夷之道”。
  天朝體系和英國人開始搞的條約體系,是當時東西方兩個“世界體系”。世界2要求貿易自由,協定關稅,世界1則認爲“天朝物産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雞同鴨講,雲裏霧裏。馬嘎爾尼退讓,但只能以單腿下跪爲限。也不知道是少跪了哪一條腿,總之是鎩羽而歸,而中國則與當時正處於雛形的“WTO”失之交臂。
  乾隆“聖恩眷隆”,只看重使團中最小的一個成員11歲的斯通,曾把這個虯發碧眼的西崽喚上龍膝撫弄,驚異不已。48年後,斯通參加英國議會有關是否與中國開戰的投票,毫不猶豫投下了贊成票。他的理由是:中國聽不懂自由貿易的語言,只聽得懂炮艦的語言。從此有了令中國屈辱不已的鴉片戰爭。
  清華大學歷史系前主任蔣廷黻總結這一段歷史,言簡意賅:“1840年以前是我們對人家不公正,1840年以後是人家對我們不公正。”世界1和世界2,其實也如幼稚園裏的蹺蹺板,總是一頭高一頭低,二百年擺不平。

中國的“之”字形道路
  中國因此而落後,因落後而追趕,所幸方向還沒有選錯。馬嘎爾尼此一事件,不亞於中國二十五史中的改朝換代。它給近代中國破題,是“之”字形上面的那一點。“一點”之後的“一橫”是徐繼佘、林則徐開筆,所謂“開筆”,也就是開眼正視而不是側目俯視那個世界2。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中國人基本上是以英美爲師,曰船堅炮利,則以小農經濟參加世界軍備競賽,居然也能弄成“遠東第一艦隊”北洋水師;曰政制改塑,也能建立“遠東第一共和”“驅逐韃虜,建立合衆政府”。這兩項成就,是那“一橫”裏的基本內容,當時超過日本,今天也不遜于我們這些後輩。
  這“一橫”裏也有隱患。隱患多多,首推政制老邁,雖改制亦難起步。今日或可說其二:作爲文化大國,這一國家的文化資源尤其是文學資源過剩,自然向文學之外漫溢,以文化或者乾脆以文學問政,不耐制度層面的積累和堅持,將初創共和起步階段的一時曲折歸咎于人心蒙蔽,逐漸發生文化決定論,産生文化革命的衝動。始作俑者可能要數梁啓超,所謂以小說改造人心,以人心改造政制,一害小說,二害人心,三害政制;繼起者有胡適,“新文化運動”把注意力從政制轉向文化,悲情可憫,但也有糊塗處。
  中國者,以文學思維問政之盧梭太多,以數學頭腦研製憲政之漢密爾頓太少。走到這個時候,它已經離法國的大門不遠了。故而陳寅恪在那時就說:“西洋各國中,以法人與吾國人習性爲最相近。其政治風俗之陳迹,亦多與我同者。美人則與吾國相去最遠,境勢歷史使然也。”(見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清華大學1992年版第7頁)
  以文立國,中、法如出一轍。願聞其詳者,可參閱托克維爾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第三編第一章,那一章起名也直白得可以:“到18世紀中葉,文人何以變爲國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後果如何?”
  一個很形而下的“原因”是:土壤裏文化含量太高,文人過剩,除了談文化,什麽都不會,於是只能在産生這一文化決定論的土壤上反噬文化,表面上是呼喚文化革命,強化文化之重要,實際上是強化他們的文化優勢。要這麽多文人離開文化話題,那就無異於讓這麽多人流離失所,誰也不忍心。
  由此,中國一旦啓蒙,必然是強啓蒙、長啓蒙,而且總是觀念第一、人性改造第一、文化革命第一,然後變成革命文化第一。將這一歷史單元裏中國發生的災難全部歸咎于文人好談文化,與基本史實不合。文人之外,還有多少強暴因素插入?當有更多文章可說。但是,從今日可以總結的內部教訓而言,以大文化小文學幹政,或雖不是文學青年,總不脫以文化論政,以文學問政,則是不能回避的事實。法俄革命,其領袖階層中文學型小憤青之多,令洛克、漢密爾頓咋舌,也與其災難性後果成正比。但是若與中國相比,則屬小巫見大巫。

從文化革命到“文化革命”
  “一橫”之下的那“一撇”,銳角急轉彎,發生於1919年。這一年巴黎和會上日本以退出國聯爲要挾,威爾遜爲此所動,將山東從德國交給日本,激起中國知識份子大轉向,難辭其咎。但是中國知識份子同時亦爲蘇俄空言“撤銷對中國一切不平等條約”所惑,則有其上述內部教訓。兩個國際因素,加一個內部因素,使中國一個急轉彎,從英美爲師折向以俄爲師。
  這一“撇”之陡峻肅殺,以我之見,還不是別的,恰是從文化革命到“文化革命”!毛澤東是一個天才的軍事統帥、政治領袖。他在五四時期飽吸文化革命的空氣,晚年對人性改造有大膽播弄:“紅雨隨心翻作浪”,“六億神州盡舜堯”。至於“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催雨灑江天”,這個“世界”,當然是上述“世界2”,這個“熱風”,既與魯迅某一雜文集同名,也是他青年時代飽吸法俄政治文化的忠實比喻。
  至於魯迅,我不贊成以輕薄的語氣談論,而想以敬惜之情討論。自謂心與魯迅相通的毛澤東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說錯。魯迅骨氣之硬,硬到當今魯學界無人望其項背。但是魯迅的“改造國民性”,則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同意的。國民性者,全體國人之性也。人性能改造,精神世界裏還有什麽事務不可以攪動,不可以“改造”?“改造”一詞,凡五十年代過來之人當會有特殊驚悚,記憶猶新。但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人之“改造”,並不是新名詞,而是從五四以來就年年講、天天講、日日講的慣用詞。就這樣習焉不察,積非成是,爲整個社會接受,這確實需要啓蒙。兩人都是以改造國民性爲己任,而且都是因改造不成黯然西去。

如何走出那一“捺”
  1976年打倒“四人幫”,結束了向左轉彎那一大“撇”,開始了一“撇”之下的這一“捺”,我們今天還生活在這一“捺”裏。如果說,1976年的“一舉粉碎”,是在內政上結束那一“撇”,那麽1979年的對越戰爭,則是在對外關係上結束那一“撇”。那場戰爭從其他角度看去,可以討論處甚多,但從今天我們所涉的角度看去,這一仗實在是非同小可,可惜至今還不在歷史學家的視野。是否能這樣說,沒有這一仗,就沒有此後的中美關係,沒有世界2與世界1的重新彌縫?
  此後的中美關係,也就是中國與世界2,風雨飄搖,搖而未拔。我們今天生活在其中的這一“捺”,確實反映漢字的美學特徵,逶迤多姿,“捺”出了那麽多曲折波動。打引號的“文化革命”結束了,不打引號的文化革命還沒有結束。君不見,各種改造國民性的運動還時有衝動?各種來自法國的後現代文化小時令還在遮蔽應有的體制改變?更有多少文學青年,滿懷多少文學憤怒,正在文學之外頻頻湧動?他們的情緒,就是他們的主義。
  中國政府首席談判官龍永圖曾在電視裏慨歎,他爲了中國加入WTO,談了15年,頭髮都談白了。WTO是應該加入的,而加入的方式與時機,也應該容得下各種可商可議。中國的啓蒙也是需要的,但首先需要啓蒙的,可能是哪一塊軟地方不能“啓蒙”,啓“不能啓”之“蒙”,啓“啓蒙者”之“蒙”。而在一個民族的歷史視野裏,15年也不算太長,漫長的是1792年以來的210年。從馬嘎爾尼訪華失敗,到今天加入WTO,竟然還是這八個字:“自由貿易,協定關稅”,中國實在是一個磨煉人類耐心的好地方。
  210年過去了,有一個官員談白了黑髮頭,有一個民族等白了少年頭。爲了選擇一種優秀的制度,中國在兩個對子、四個國家中走過了一個“之”字形!她能不能成爲第五個國家,不結對,也能開出自己獨特的制度試驗呢?那就不是什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文化輪回了,恐怕首先是一個制度方向的選擇,走完今天這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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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這一篇文章,一是談談中國知識份子現在在想什麼,二是供台灣這兒的朋友想想台灣在幹什麼。


台長: 包淳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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