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共黨問題研究,民國90年6月。
一、前言
在一黨政治的國家,似乎「沒有一套預先確立最高領袖執政期限的規定。既缺乏一套涉及職位任期的規定,提供每一名執政者那些相似的權責、權力和影響力,也沒有前例可循作為在位者讓與權力的標準」。 對於共產政權來說,由於所謂的「集體領導」的要求,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似乎就是最高領導集體,無論其稱為「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或者其他的名稱。然而,似乎共黨國家又都確實有一個「個人」,擔任最高領導人的職位。在中國,先後有毛澤東、華國鋒、鄧小平、江澤民,在或長或短的時期,是國家的最高領導人。而在蘇聯,則先後有列寧、史達林、馬林可夫、賀魯曉夫、布里茲涅夫(L. I. Brezhnev)、安德洛波夫、契爾年科、戈巴契夫等人擔任最高領導人。
筆者曾以「江核心的建立」一文,試圖建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領導人的轉變的結構。 但這種結構是否有趨於穩定的可能,在歷史上毋寧需要更多的佐證。而蘇聯既是歷史上最久的共黨政權,權力繼承、權位演化的經驗亦最為豐富;何況蘇維埃制民主政治作為一種母型,後來的共黨國家體制,包括中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人民會議制,原羅馬尼亞的大國民會議制等的精神和原則,都是衍生自蘇聯的體制,政治型態也大致相若; 因此,蘇聯的權力繼承,無疑可以做為我們深入探究中共權力繼承時的參照對象。
然而,由於戈巴契夫造成的政治大震盪,使得共黨研究界專注於「開放」、「重建」之類轉型策略之中,對蘇聯體制的晚期型態較為忽略。似乎提到蘇聯的權力繼承,還是這一些學者曾經歸納出的規律,包括:
第一、 史達林死後的蘇聯繼承時期,其過程歷時甚久,一般長達七年時間;
第二、 雖然我們無法確切瞭解,這兩個繼承時期的轉捩點在什麼時候,但我們可以意識到,每一個繼承時期都包含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為時大約四年,其特徵是各種敵對政策的雜相併陳,權力鬥爭和政策歧見也相互糾纏;第二個階段為期三年,其特徵是新的共黨領袖脫穎而出,其對內進行結構的廣泛改組和預算的重新分配,對外則主動增進與美國的和諧關係。
第三、 繼承的型態。證明了所謂「後史達林共識」(post-Stalin consensus)的說法,繼續具有重要的價值。
然而,此種規律,其實並未將1977年之後蘇聯較為穩定的權力分配明晰的闡述出來。本文將藉由歷史,說明倍遭忽略的「1977年」的「雙元領導模式」,是蘇聯權力繼承演化的最終型態,而「雙元領導」型態不僅是共黨國家的一種常見型態,且也極可能是中國大陸民主化改革之前的穩定型。為更進一步認識此種權力繼承形式的變化,我們必須回顧蘇聯權力繼承的歷史。
二、蘇聯的權力繼承史
基本上,蘇聯最高蘇維埃為蘇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蘇聯最高主席團,是蘇聯最高蘇維埃休會期間的國家最高權力機關;而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則為蘇聯國家權力最高執行與管理機關,相當于總理一職。 軍事的領導則由政治局內部的「國防會議」為決策機關。 在列寧生前,其並非以掌握各個職位來進行統治,而是依靠其個人的聲望,影響、命令各個重要職位的負責人。在其死後,史達林控制了中央委員會書記處,季諾維也夫控制了列寧格勒黨委以及共產國際,卡米涅夫控制了莫斯科,而托洛斯基則控制了軍事委員會。 但經過長期的鬥爭,史達林最終掌握了大權,並在以總書記身份掌權18年之後,於1941年成為部長會議主席。
就如同列寧死後群龍無首,產生了激烈的權力鬥爭,史達林死後,也發生了一場串的權力鬥爭。1953年3月5日史達林死後,其職位被眾人分擔;其中馬林可夫在最初曾擔任了總理與第一書記的職位; 但馬林可夫這種權力獨大的狀況到半個月的時間,即在1953年3月中旬的中央委員會常會中的眾人壓力下,「自願」辭去了中央委員會書記的責任,同時並在中央形成了由五人組成的書記處;其中馬林可夫擔任總理、賀魯雪夫擔任第一書記,而貝利亞掌握了內部武力與安全首長的職位。 1955年2月,馬林可夫被赫魯雪夫鬥倒,辭去了部長會議主席的職位,由布加寧接替。當時新上任的國防部長朱可夫元帥,對於軍隊仍有極大的影響力;但到了1957年,朱可夫也被整肅; 於是,經過一段時間的鬥爭,賀魯雪夫在1958年3月27日,在擔任黨的領導人五年之後,也成為總理了。
但此種權力集於一身的情況,並未能使赫魯雪夫的權位不受挑戰。由於種種施政上的問題,1964年10月14日,反赫魯雪夫集團迫使赫魯雪夫下台,開始了一段時間的「三頭集體領導時期」。 在當次中央委員會全體會議中,為保障集體領導的繼續存在,並決議今後黨的總書記與部長會議主席,不宜由同一人兼任。 雖然如此,並不代表蘇聯就此免於權力鬥爭。到了1977年5月24日,布里茲涅夫迫使波哥尼(A. P. Podgorney)辭去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一職,尤其接任該職位,從而結束了十二年的三頭馬車的集體領導形式。 在這之後雖然布里茲涅夫權力獨大,但之後並未爭取行政首長的「部長會議主席」一職。
1982年底布里茲涅夫去世之後,安德洛波夫接任了布里茲涅夫的總書記一職,並在隨後接任了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以及國防會議主席的職務。 到了1984年安德洛波夫去世,接替他的契爾年科,也接任總書記與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的職務。 1985年契爾年科去世,接任的戈巴契夫,也一樣接任了總書記與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的職務。
由上述蘇聯權力交替的歷史觀之,可以發現,雖然從1941年開始,史達林開啟了總書記兼任國防委員會主席與總理的模式,並且赫魯雪夫也沿襲了此一先例,使兩人都成為「政黨軍合一」的最高領導人;但從布里茲涅夫開始,蘇聯總書記不再兼任政府首腦,而是兼任最高蘇維埃主席和國防委員會主席。 於是由此刻開始,蘇聯形成了國家名義的最高領導人與黨的最高領導人的重合,加上負責行政的部長會議主席,形成了國家領導人與政府領導人的「雙元領導模式」。
三、共黨國家的雙元領導體制
由蘇聯的領導人繼承的歷史可以發現,儘管「蘇聯原先的制度設計是以國會為橡皮圖章,一切聽命於共產黨,因此不論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的主席,或是國家主席,都不是具有實權的職位」;「真正的國家領導人是蘇共的總書記,和政治局的成員」;「蘇聯政府是以部長會議主席(總理)為首腦,這是一個實際掌控行政權力的職位」, 但由於自1977年布里茲涅夫擔任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之後,國家名義最高領導人與總書記一職,一直由同一人所兼任,而與此同時,實際掌控行政權力的部長會議主席,則由他人出任,因此已經顯示出一種雙重首長的實質;而非僅如學者所指出的,「戈巴契夫建立了實權總統制之後,部長會議主席的職務並沒有更動。因此在蘇聯的最後兩年,總統與總理成為最有權力的兩個職位,這就埋下了日後俄羅斯聯邦採行雙首長制(半總統制)的根源」, 我們反而可以說,雙首長制,早從1977年開始即成為蘇聯體制中的常態,而只是到1990年戈巴契夫正式以總統之名成為實權總統,才將半總統制的長期實踐給予明確的法律上定義。
總之,蘇聯的黨國體制,到了布里茲涅夫時期,其權力繼承已有規矩可循;不僅黨國體制的權力繼承,已逐漸具有妥協性、可預測性與制度化等特徵,且逐步形成了雙元領導體制。參考蘇聯的歷史,我們似乎可以進一步假定,共黨國家產生後,經過一段時間,權力繼承時的職務分配,將具有很大的穩定性;而從蘇聯來看,此種穩定性是立足在握有名義國家領導人身份的黨、軍領導人為「核心領導」的「雙元領導」的模式中。
事實上,不僅前蘇聯,許多共黨國家的體制,都是一種的「雙元領導」的體制。所謂的「雙元領導體制」,其實至少包括了「傳統君主國」中的國王與首相、「共產國家體制」中的黨的領導人與行政首長、以及「半總統制」的總統和總理等三種形式。布隆德(Jean Blondel)曾指出,在共黨體制國家,雙元領導其實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實行雙元領導的共黨國家包括了北韓、越南、阿爾巴尼亞等等。許多共黨國家,從1950、乃至於1960年代開始,即是雙元領導,這幾乎是一種規則。 這種一黨政治中的規則是這樣的:實權總統藉由掌握軍權與黨權,成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而國內政治的推動,則交由要向國會負責的「內閣首相」負責。此種分權方式,正是前蘇聯在1977年,以及中國大陸在1993年以後的寫照。
四、走向雙元領導體制的中共
回到中共的現實,本文認為,鄧後的中共政治發展格局,似乎也將過渡到一個朝理性化發展的制度化階段。 由是,則中共領導人的職務分配,似乎也將趨於穩定;其趨於穩定的「模式」,也將如同蘇聯一般,名義的國家領導人,藉由掌握黨、軍領導人身份,而同時成為國家最高的領導人。因此在中共已經廢止了領導人職務終身制的前提下,蘇聯領導權力繼承的歷史,其實能進一步佐證筆者之前對於中共權力繼承的研究,即認為在體制的要求下,江澤民應該會在十六大全面退休。 而下一任接班人,在體制的要求下,也將同時接任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以及總書記之職。
進一步言,在沒有體制上的疑義的情況下,中共在九十年代出現了一個實權總統;但這個實權總統並沒有使中國大陸成為總統制的國家。這不僅是由於中共是一個由共產黨的「政治局」領導一切的國家,更是由於「內閣」,即「國務院」,才是憲法中的國家最高行政機關。而在日常政治運作中,與「內閣」相對的國會,即「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正負擔監督之責。因此只看國務院向人大負責的層面,可以認為中共體制類似於西方的議會制(內閣制),但若將江澤民實權總統的地位考慮進來,則當前中共的權力分配樣態與西方的「半總統制」更為類似。因此一旦中共修憲,將「現狀」在憲法上進一步加以確立,則中共的憲政結構,也就將進一步向半總統制靠攏。
註釋:
1. Seweryn Eialer, Stalin's Successors: Leadership, Stability, and Change in the Soviet Un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65-66. 轉引自:趙春山,蘇聯領導權力的轉移--從列寧到戈巴契夫(台北:桂冠,1990),頁6。
2. 參:包淳亮,「江核心的建立-職務分配模式的觀點」,中國事務(台北),2000年第1期,頁92-108。
3. 王滬寧,民主政治(香港:三聯書店,1993年),頁20。
4. George W. Breslauer, "Political Succession and the Soviet Policy Agenda," Problems and Communism, May-June 1980, pp. 34-36. 轉引自:趙春山,前揭書,頁8。
5. 另有研究也認為蘇聯的黨國體制,到了布里茲涅夫時期,其權力繼承已有規矩可循。黨國體制的權力繼承,已逐漸具有妥協性、可預測性與制度化等特徵。參:張佑之,蘇聯領導人的權力轉移(台北:政治大學東亞所碩士論文,1974年6月),頁70-71。
6. 畢英賢編,蘇聯(台北: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1989年),頁220、232、236。
7.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496。葉自成,俄羅斯政府與政治(台北:揚智文化,1997年),頁76。筆者在此必須提請讀者注意,蘇聯的黨的領導人如何實踐以黨領軍,在實務上直到蘇聯崩潰前,外界的認識極為有限。類似於中共「中央軍委」的「國防委員會」的成員,長期未為外界所悉。此處所引的葉自成一書,是在蘇聯解體後所出著作,因而肯定了此種總書記兼任國防委員會主席的慣例。
8. 畢英賢,前揭書,頁190。
9. 趙先運譯,俄共簡史(台北:政供幹部學校,1965年),頁290。
10. 趙先運譯,前揭書,頁270。
11. 趙先運譯,前揭書,頁272-273。
12.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92-93。
13.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93。趙先運譯,前揭書,頁290。
14. 關素卿,蘇俄黨政演變之評析(下)(台北:黎明文化,1983年),頁327。
15.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197。
16.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198。關素卿,前揭書,頁328-330。
17.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198。
18.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223。
19. 畢英賢編,前揭書,頁223、232。
20. 葉自成,前揭書,頁76。
21. 吳玉山,俄羅斯轉型1992-1999(台北:五南,2000年),頁68。
22. 吳玉山,前揭書,頁68。
23. Jean Blondel, "Dual Leadership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in Arend Lijphart ed., Parliamentary versus Presidential Governme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64.
24. 參:郭錫碬,「『江核心』權力結構面臨挑戰」,共黨問題研究(台北),第23卷第2期,1997年2月,頁4。但郭文雖提出此種理論基礎,卻缺乏貫徹此種論點的闡述,而執著於權力鬥爭的種種曖昧過程。
25. 參:包淳亮,「江澤民在十六大全面退休的可能與挑戰」,共黨問題研究(台北),第二十六卷第十期,2000年10月,頁91-95。
26. 此種觀點在筆者前「江澤民在十六大全面退休的可能與挑戰」文提出時尚未被外界接受,但2000年年底以來已經有一些相關報導可以印證此種論點。例如余毓賢(「中共新世紀投十年三件大事」,廣角鏡(香港),2000年12月,頁10-13。)文章認為:「有評論界人士提到,江澤民有黨政軍三大最高職銜,迄今只提黨政安排,軍權則從來未言及,可能會保留軍委主席職務,此說是對江體制多年的交班部署缺乏瞭解。應該看到,只要十六大完成向胡錦濤第四代體制的交班,根據『黨指揮槍』的原則,胡錦濤必定會兼任軍委主席…」。另外2001年1月江澤民在接待外賓時的說詞也正面印證了此種看法,見:「以退為進?江澤民暗示明年一定退休;在十六大退休的計畫並未改變,與外界研判其將繼續擔任軍委主席的動作有出入」,勁報(台北),2001年1月30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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