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應依靠競爭提升軟實力
包淳亮,聯合早報,2011年3月28日,http://www.zaobao.com/yl/yl110328_003.shtml。
不時看到關於軟實力的討論,雖然學者向來知道,國力在軍事實力與經濟實力之外,還有一些難以言明的、較為抽象部分。國際政治學鼻祖之一的卡爾(Edward Carr)提出終極目標、感召力、道德判斷的權利和行動的依據,做為現實主義必須考量的重要因素。而最早提出國力計算公式的克萊恩(Ray S. Cline)則是在人口、土地、經濟、軍事等有形的實力之外,加上一個重要變項,被鈕先鍾翻譯為「士氣」(morality),「士氣」或者也未必是最佳的翻譯,其實正如這英文所示,那是道德,是價值判斷。是「做對的事」。
十餘年前,美國學者奈(Joseph Nye)指出文化、意識形態與制度的吸引力,以及設定議題、主導國際輿論的能力,已經成為軍事與經濟之外的另一種重要權力,可稱為「軟實力」。提出這個新名詞的奈,比起卡爾或者克萊恩,看起來並沒有高明到那兒,不過前兩者已經亡故,江山代有人才出,奈領一時風騷,也是時代的需要。
奈說的軟實力,質言之,「我有普世價值、你沒有」。但是他說美國「注定領導」,說得太絕對了,恐怕禁不起現實的檢驗。例如在環境議題上,美國比起歐盟、日本乃至中國都頗有不如;面對中東問題,美國的包袱也大得多;甚至談自由民主,至少歐盟各國經驗還有更多參考價值。「軟實力」一詞被吹捧的一大原因,可能在於開發中國家,包括中國,有太多長期未能解決的內部問題,因此使得許多人對本國政府存有一種「道德義憤」,於是凡本國政權做的就是壞的,只要是美國民選政府提出來的政策就是好的,搞起「兩個凡是」,連帶的使「軟實力」變成了一個暢銷的口號。
美國過去十年做了不少錯事,人們有理由認為他的軟實力已經大幅滑坡。與經濟高度相關的美國文化不再令人感到目眩神迷,在油價高漲的時代美國生活方式變成了愈來愈大的負擔,顯得「不負責任」。美國每年死在槍下的冤魂數以萬計,未經過司法程序關押的「恐怖分子」數以千計,雖然後者絕大多數是外國人,但對於「外國人」,這未必值得安慰;華裔科學家更要有危機意識,以免變成「李文和」第二。當然,最嚴重的還是支持一方面侵略伊拉克,號稱推行民主,另方面支持不少中東國家的獨裁政權,而其中一些已在最近的變局中被群眾所推翻。
不過,中國學者認識軟實力的方式也有直得商榷之處。例如孔子學院或新華社的國際化,與價值判斷無關,因此其實並不是軟實力。西方媒體也常將這類作為說成是中國在擴張軟實力,恐怕是「做賊喊抓賊」,擔心中國如同西方一般掌握「媒體霸權」,可以形成「眾口鑠金」、「積非成是」的效果。因為價值判斷立足於訊息的取得上,由此可能形成不同的價值判斷。但是媒體如果不公正,不能深入人心,就仍然難以形成影響力,也就談不上「軟實力」。相對來說,立足卡達的半島電視台可以擁有軟實力,因為被視為是公正的、甚至反抗壓迫的,因此道德的。
一些國家為求擺脫內部「封建勢力」的輿論操弄、或避免本國人民盲目信任號稱掌握「普世價值」的外國輿論力量,而採取封鎖的手段;但這種手段的成功與否,更多取決於本國士氣高低,而非壓制封鎖本身。美國主流社會視「半島電視台」如仇冦,使之無法在美國落地轉播,但由於美國社會安於現狀,雖有一些人對此輿論自由的缺憾奮筆疾書,很少贏得社會主流的關注。「物必自腐而受蟲生」,要打造具有影響力的媒體,須能經受挑戰,毛澤東說的「打掃乾淨屋子再請客」是一個道理,但是請客的時候就得像鄧小平說的,「打開窗子,蒼蠅也就會飛進來」,得承受這個不便,才會讓客人更容易看得清屋子裡究竟是否打掃得乾淨。
美國學者把民主當成美國軟實力的來源,好像民主是多麼了不起的東西;其實民主無非讓屋子的主人有機會定期審視清潔員是否表現良好;如果某個清潔員表現得好,一直打掃下去也無妨,但好或壞不能是由清潔員說了算。然而,也不是說清潔員輪流打掃就一定乾淨,例如菲律賓政權由土豪財閥掌控,幾個清潔員輪流做莊、坐領乾薪,變成三個和尚沒水喝,民主制度在此也毫無軟實力可言。做為一種制度,民主制度難以避免政商關係在其中上下其手,且從英國到美國到日本也各有千秋,沒有哪一種可以輕易移植,因此「不民主」做為一個道德議題,更多是取決於一國官民關係的良窳,取決於清潔工的工作本身,而非關於書面上的制度。體制良窳,終究得由國人自行判斷,很難有一放諸四海的章程。
所謂的軟實力大小,不是單由本國所決定,而是由國家之間的關係或比較而決定。如果國民感受到外國的威脅、欺騙,決定要加以反抗,那麼相對落後國家的人民也可以擁有較旺盛的士氣。文革雖是中國的悲劇,但當時中國人還想著拯救世界,此外時距歐陸殖民帝國分崩離析未久,美國在越南的作為引起西方知識界道德認知上的嚴重衝突,因此文革初期中國人士氣高昂、西方國家知識份子也頗多好奇,讓中國的反帝反官僚訴求在道德上占據了高位。然而,經歷了文革的中國人,卻感到被本國的政府欺騙,產生了廿餘年前躁動的一代,當時美國擁有對中國的極大軟實力。再之後,隨著年輕一輩中國人乘改革開放的東方而起,對本國政府更為認可,美國對華的軟實力又相對下降。
如果說奈是美國軟實力的程序論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終結」可說是美國軟實力的實質論者。但福山後來又撰文強調國家建設之不易,從而給予處於歷史進程後段中的發展中國家更大的同情。中國作為開發中國家,政府的效率卻達已開發國家的水平,美國總統歐巴馬對於中國建設效率的敬畏,可當作中國體制效率的軟實力證明。不過,在效率之外,政治體制的自制力、自我糾錯的能力,也能提振士氣、形成軟實力。自制力可以是民主,也可以是御史大夫、諫官,東林黨之類士林輿論,或者下詔罪己、祭天。黨內「雙規」也可以是一種自制力,但「無法可管」的雙規則相反。
自制力在輿論市場上表現為對本國的質疑、否定,但長期來說或許仍值得。埃及裔的美國學者薩依德撰有「東方主義」,批駁了西方對於伊斯蘭世界的醜化;英國學者霍布森撰有「西方世界的東方起源」,主張西方近數百年的崛起利用了「東方」、特別是宋明中國的諸多先進技術,西方曾以「後發優勢」趕超東方。這些學術著作雖然質疑了西方的一些普世主義論點,但其所產生的客觀影響之一,是鞏固了西方的學術權威。
自由與民主是很高尚的價值,但西方主流輿論在將其片面定義的自由民主往開發中國家硬套,靠的卻是硬實力的支撐,禁不起深刻的探討。中國文化強調「將相本無種」,「人皆可以為堯舜」,這是中國的平等主義,對於凝聚中國人的民族認同具有重要意義,對於未來的民主也有其價值;但中國的平等主義是以封建貴族的破滅為前提,由此使封建體系轉變來的英式民主在中國變得不可能。在中國衰弱的時候,人們期望「德先生」救中國,好像連封建貴族的存續都變得有吸引力了;一旦中國恢復士氣,這種對於封建貴族的浪漫想像、以及與此相關的英式民主神話,恐怕要面對更為嚴肅的質疑。
總之,談論軟實力,重要的不是約瑟夫‧奈所提定義為何,而在於一個國家、一個政府,甚至一個黨、一個人,是否做了正確的事、認為自己具有道德。美國強調個人主義,為國家利益蠻橫衝撞,習以為常;新加坡實踐菁英政治,為官員的高薪大聲辯護,理直氣壯;台灣用民主區隔大陸,或許敝帚自珍,但並未貽笑大方。中國大陸在政治上結合群眾路線與精英政治、民主與集中,在經濟上強調發展優先於國防與福利,當中都有可以自圓其說之處,但若缺乏需要自圓其說的競爭環境,則防堵勝於疏導、網管重過論辯,表現上輿論一面倒,實際上民心倒一片,筆耕之士士氣蕩然,責任歸咎於上,實在是對軟實力的自我戕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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