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觀看電影紀錄片《神秘的畢卡索》,讓我對於繪畫藝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2、如果依照索緒爾極富啟發性的看法,我們可以說繪畫是屬於「共時性」的藝術,而音樂則是屬於「歷時性」的藝術。當然所有藝術都兼有這兩種向度,更好的說法是,繪畫是以共時性為主的藝術,而音樂則以歷時為主。
3、所謂「共時」的意思是:一個結構裡面所有部分都得到其他部分的制約或影響,而結構與部分是在每一個當下取得了靜態的對比關係,被視為一個整體看待。
4、因此,繪畫是以共時性為主的藝術。畫面中的每一個部分(無論是幾何或是色彩)都與其他部分對比而得到意義,它靜止在那裡,雖則我們的眼球隨著畫面滾動,然而一幅畫卻是以整體的印象進入到我們心靈中的。
5、《神秘的畢卡索》以影片的方式,記錄了畢卡索隨意塗抹二十餘幅畫作的整個創作過程。每個段落都由一幅白淨的紙張開始,然後一個筆劃出現、又一個筆畫出現,終至整個畫作完成。隨著影片的時間,我們同步觀看到了這位天才畫家由無生有的創作過程。這個記錄太重要了,它解開了許多關於藝術的深刻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唯有親眼觀看了整體創作過程,否則不亦被察覺、反省。
6、畢卡索的創作過程有這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他是「隨機的」創作,也是「有意的」創作,而在此兩者間,有最深刻的藝術問題。我們必須花一整篇筆記來說明。
第二、畢卡索並不依照「步驟」畫出他的世界,比如,他可能從人體(或器物)的任何一個部分開始起筆,漸漸地我們才會知道他要畫的內容。與此相同,畢卡索也會在幾個物件間,來回畫作。他可能畫完了人物的雙腳與下半身、突然跳到了窗子的盆栽,然後又跳回來畫完人物的肩膀與頭髮、又跳去畫另外一個物品——比如說地毯。
第三、最讓人吃驚的是,畢卡索不斷「修改」他的「作品」(這個詞並不好,但又很適當,主要是因為未完成的東西不能稱為「作品」,然而當整篇筆記寫完,便會知道為什麼稱為「作品」也很適當),而也在此「修改」的基礎上,我們可以說他是既「隨機」、又「有意」地進行創作。他可能畫幾個線條、幾個圓圈,組成了一隻金魚;然而他隨時會補上幾筆(有時甚至是毀掉之前已經畫好的東西),立刻讓金魚變成了公雞,然後又變成了巨大的人臉……,總之,在未停筆的那一刻,誰也無法斷定「作品」會是什麼樣子。
第四、更重要的是,影片後設地也讓我們看到了導演與畢卡索在畫室裡溝通的過程。導演說:「帶子不夠長了,你夠時間結束嗎?」畢卡索說:「沒問題。」而當畢卡索問還有多少時間,導演又說:「我剛騙你的,還有一些時間」,結果畢卡索又畫了下去。這個段落無比重要與精彩,它讓我們知道:畢卡索不僅隨機地創作,並且這個「隨機性」甚至不完全來自他本身,偶爾也加入了創作當下環境的影響。
7、我們必須開始解釋這一連串觀察的重要性。首先,我們很難說什麼時候「作品」已經完成了。每一個段落結束,我們能夠說那就是「作品」最後的樣貌了嗎?不行。因為根據我們對於創作當下連續的觀察,畢卡索仍然可以繼續改動他的「作品」,只是凡事總要有個限度,因此它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8、這個意思也是說,「作品」在創作過程一直到完成之前,都是「不定」的、然而也是「固定」的,特別對於繪畫來說如此(音樂或者更複雜的文學則不同)。因為它是共時性的藝術,因此即使在時間的流逝中、並且隨著時間流逝而來的創作者的改動中,每一個當下我們都仍然會取得一個靜態的關係,而把部分與整體作對比,進而感受整個結構的意義。也就是說,隨著畫面的不斷更動,我們看到了千百幅的「作品」呈現,而只是在所謂的「最後一幅作品」中,我們給了它一個「名字」(也或者沒有名字)、而將「完成」的標記黏貼在它之上。
9、畢卡索在創作過程中,是既隨機、又有意的,他有意地掌握每一個筆畫與色彩在整體結構中的關係,但這個筆畫與色彩的關係又是不斷變動的,它可能在此時取得了某個模式,而在下一筆的增補與抹去中,又獲得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模式,也在這個意義上,它是隨機的。(這一點也可以從前面所說,畢卡索並不依照「步驟」進行繪畫得到證明,他心中似乎早有了一幅「定稿」,只是經由他的手而呈現,並且可以不斷更動。這個說法與「熟練的畫家也都可能不按照步驟畫作」這樣的詰難並不衝突,一個屬於事實、一個則對事實提出了解釋)
10、這一點也說明了,創作的「意義」問題——意義既有來自創作者本身的意識、也必須在整體的結構關係中獲取它的位置。亦即,創作者可能「意在此事」、而實際上卻「做了彼事」,但這一點都不奇怪,最後仍是「作品」的「共時性」為其「意義」提供了「條件」,或者更好地說,是創作者的主觀意圖與作品的客觀結構,形成了作品的意義。(這個說法暫不涉及外部因素,如讀者反應與各種意識型態問題,也就是說,只純就內部因素來說明意義是什麼)
11、最後提一個也是極重要問題:《神秘的畢卡索》讓畢卡索畫作二十餘幅作品,這些作品的呈現是挑選過的——有的是從幾何、色彩等片斷,漸漸呈現出主題;有些則是主題明顯,畢卡索卻又將它破壞成幾何與色彩的純粹形式對比關係,大部分則是在此兩者間(主題與形式)尋求各種平衡(這也是繪畫與「電影」最精彩的地方)。關於這一點的重要意義在於:對於「藝術」來說,所謂「主題」只是暫時「被取得」、或者說「被賦予」的,重要的仍是形式間的各種關係,這種「關係」有時與現實世界具高度相似性,便會被對比出一個「主題」;也在這樣的意義下,我們說「作品」與「現實世界」是一種「投射」關係,它被形式重整過了,而在此重整的過程中,便有偉大、神秘、幾近上帝的靈思運行於你我之間。
12、電影開始於這樣的旁白:「我們非常熟悉韓波的思想,當他創作〈醉舟〉時,用了莫札特的思想,當他創作第四十一號交響曲《朱彼特》時,瞭解這個秘密的手法,這是引導創作者走向險境的嘗試,感謝上帝。雖然詩歌和音樂是不能接受的,但是繪畫是可以接受的。要瞭解畫家的思想,我們必須最好跟隨他的手。你會明白畫家走的是一條冒險的路,他行走、滑倒,在拉緊的繩索上找到平衡。一條曲線引導他向右,一個點推動他向左,如果他得不償失的話,將會全部崩潰以致於失去一切。畫家像盲人一樣摸索他的路,如同黑暗中白色的帆。當光線逐漸增多,畫家就能創作它,而當黑暗積聚時——第一次、每天、乃至秘密的,就等於天才盲人,在觀眾面前表演的戲劇藝術。畢卡索今日仍活在人們的心中,在你們面前、與你們一起」。
13、這段話的深意我已「翻譯」成了整篇筆記,只是將詩化的文字譯成了理性的說明。前面幾行是重要的,它說明了沒有一位創作者能在「真空」的環境下創作,那是說我們都必須在音樂、繪畫、文學等等構成的「一系列程式」中進行創作。關於「雖然詩歌和音樂是不能接受的,但是繪畫是可以接受的」一句,因為電影翻譯關係而有些曖昧不明,但我私自以為它是關於我前面提及的繪畫屬於共時性為主的藝術,而音樂與文學則另有不同表現的看法。我最喜歡的是最末那一句話「畢卡索今日仍活在人們的心中,在你們面前、與你們一起」,電影設計讓畢卡索坐在白紙後面畫圖,我們則從前方透過打光觀看,便呼應了這段詠歎——他果真坐在我們前面、並且永留我們心中了。
14、《神秘的畢卡索》太重要了,但一點都不是「電影」的那種重要。假如沒有連續攝像技術,除非有機會、否則少有人能這麼近距離從頭到尾觀察一位創作者的「創世過程」,更何況還是畢卡索這樣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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