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修羅一大早又來了。
飛思默繼續揮拳。
一、二、三、四、五、………
依然什麼都不做。就祇是揮拳。修羅仍舊祇是看著,沒有說話。
又一天過去。
一老一少就像是啞巴。一個負責看。一個負責揮。
語言在那個時空裏死絕。毫無必要。到最後連意義都喪失了。
飛思默揮了近一個月,還繼續著同樣的動作。
握緊拳頭﹨縮在胸前﹨肌肉使力﹨往前伸﹨蹦﹨手肘蹬直﹨手轉正。
揮拳。
飛思默並無怨言。
至少在修羅二十五世的耳朵裏從未接收到相關或者類似的東西。
然而,慢慢的,有什麼東西開始變化了。飛思默感覺得到。那是自己的身體。獨一無二的節奏。他每一次的揮動所帶動的部位及震顫,都是屬於他的。誰都不能搶走。呼吸、心跳、律動。當他決定這一拳要揮出時,任誰也阻止不了。
那就是他渴望的力量。專屬於他的。
飛思默懂得去聆聽身體的內在。安靜的聆聽。並等待。
等待揮拳之刻的到來。
他揮拳的次數愈來愈少。之前每天最少也要揮個兩、三萬下。但一個月過後,飛思默每日祇揮一百次拳頭。揮拳是十分之需要深思熟慮的事。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準備。以及思索。準備揮拳、思索揮拳。
當拳揮出,整個世界都會產生變化。
到了飛思默的揮拳有了這樣的氣勢之後,修羅九十九便不再出現。
飛思默揮拳的速度隨著次數減少呈現反比成長。
所謂的乾淨俐落就是不需要多餘的停頓。
每一次揮動的間隔就是間隔。停止。然後揮動。
「未發」與及「發」。祇有這兩種。
沒有「將發」的存在。
一─二─三─四─五─………九十九─一百。
乾•淨•俐•落。
直到三個月過去,修羅先生才又出現。這次他說了一遍該怎麼凝聚「息」,鍛鍊「氣」的方法。只說一遍。也是乾淨俐落。跟著又丟給飛思默另一道課題:「揮出完整的一拳。」
飛思默注意到修羅九十九從不坐著。他只站。像一根槍。筆直得不可思議。彷彿天底下沒有東西能夠壓彎他。那也是乾淨俐落。動與靜之間。而當修羅動了的時候,就如同一枝箭。並不是速度特別快。而是那一往無回的氣勢。
彷彿只要他動了,連世界都得跟著修羅移動。
就像飛思默那已練到乾淨俐落的拳頭。
在飛思默還不懂得究竟怎麼樣才算完整之前,他依舊練拳。
每天都是乾淨俐落的一百拳。
修羅九十九乾脆不來了。
於是,不論做什麼,飛思默都乾淨俐落。乾淨俐落的練拳、乾淨俐落的吃飯、乾淨俐落的排泄、乾淨俐落的洗身、乾淨俐落的睡覺、………什麼都乾淨俐落。他要求自己乾淨俐落。連要求本身都變得乾淨俐落。不管他的身體如何異議。
就像他的拳頭。打出去就是打出去。沒有任何停頓。
「發」和「未發」的具體結合。
有一天,飛思默看到一隻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跑。繞圈圈。那貓每天都在。自從他來到這裏以後。然而他是首次撞見那貓這樣奇異的動作。剛好就在飛思默練完乾淨俐落的百拳之後。
飛思默像是頭一回發覺那貓的存在一般直瞪著看。
那貓照舊過活,沒理會那呆子似的人類。反正是空氣喔的氣氛很明確。飛思默的眼神很安靜,有若沉寂的月棲息於無聲的夜空之上般。他只看著。那貓、那貓、那貓,竟有著說不出的奇妙和深奧。
那貓的動作彷彿一個「完整的二」。間歇性的飛快動作。力與美兼具。動和未動,並沒有「之間」。祇有兩端。那貓的動作平衡地置於兩端。就像他的拳頭,乾淨俐落,沒有雜質。不能往左。不能往右。不能往上。不能往下。不能也不會。
那麼「完整的一」呢?
若是他之前的動作一如那貓般的擱在兩頭,那麼把頭去除的話──
就像個圓!!!
那拳頭就在中間。就•在•那•中•間。
飛思默好像若有所悟。
一。
二。
三。
四。
五。
………
所謂的完整的一拳,就像是圓。
無止無盡無限。
沒有起點。也不會有終點。單一而孤獨。
必須讓「發」、「未發」的界線消失。
飛思默從那貓每一個迅速而確切的動作看到自己的拳頭。彷彿鏡子。從而找到完整的途徑。那貓如同先前他的拳頭,雖然乾淨俐落,但終究祇是乾淨俐落。不再多什麼。
而那並非完整。頂多是乾淨俐落罷了。
由「二」到「一」的過程當然急不得。
這一次他練了快一年。
期間多的是反覆的揣摩。反覆反覆……飛思默有的是耐性。恍若一顆稜角悉數被磨得圓潤的石頭,狂躁早已在那不斷與死亡偕伴的過程皸裂而破碎。每一回的撞擊都讓他痛不欲生。或者飛思默能夠承受的,遠超乎他預期。飛思默總是能夠很認真的面對任何訓練。不管如何他就是有辦法將無比枯燥的東西變得精彩,當然不,而是現實的肌理似乎被他用刀確實地削下,一片一片一片…薄薄的。於是精簡的生活篇章,反倒凝練出一種靜止的風采。
在飛思默的每日練拳之中,時間彷彿不再流動。
他的拳頭揮出的次數亦愈發退減。
漸漸的,飛思默之拳已降到十回。
每一記揮擊,飛思默都像是在深思熟慮一首詩、一闕曲、一幅字畫,斟酌再三,總是猶疑著要在哪兒開頭。而一旦有了「起初」,結尾似乎也就渠到水成。那樣子的重視程度,也許更貼近藝術的層面,而不僅停留於技術。
然而飛思默並不瞭解這些。他只懂揮拳。以及等待。飛思默要的不多,不過就是將願望放在現實內側確切踐履的能力罷了。因此他有耐性。比誰都要有。而飛思默的揮拳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至少在沉默的修羅二十五眼裏就是一片讚賞的海潮,不退。
當然,也是多年以後,飛思默才會明白原來他的進境極快。快得絕對夠讓人吃上千百個驚。同樣的,在那時他也瞭解到,修羅九十九是真的為了護衛著他。因為一旦他「晉入」「武的異境」,等在前頭的,沒有別的,就只有無盡的殺戮和血腥。
殘酷才是在江湖生存的法則。
飛思默的韌性使得他的拳頭迅速培養出洗鍊而乾脆的風格。
彷若一個話不多的人,一出口總是一針見血。
修羅九十九愈發頻繁的出現。且眼神充滿了很多表情。修羅不放過飛思默每日的第一拳。甚至比飛思默還要在乎。有時飛思默自認為打得極好,不論角度抑或殺傷力都沒得說,修羅卻彷彿十分之扼腕;有時飛思默構思之中無意間揮出的一拳,卻令得向來沒有任何神情的二十五世,眉梢居然溜出了一股喜躍。一開始飛思默不明白。他只練拳。
揮拳頭對那時的飛思默來說,不知怎麼的,簡直跟人生之類的,差不多等而重之。
或者是運氣。
飛思默無怨無悔的專心一意,造就了他日後自〔魔〕之後所謂「第三代江湖」〈〈新一流人物〉〉舉足輕重的地位。整個時代環繞於天縱橫的黑色魔力之下。「第一代」的四大宗師皆以去遠。而「第二代」亦所剩無多,最著名的五大宗匠勉強撐持著他們那一輩的尊嚴,但亦無力與〔魔〕正面衝抗。而總是痛失親人的飛思默,正因他的了無牽掛,祇有胸坎那不熄的深深熱火,促使飛思默迅速的展開生命旅程的又一章,締造另一種傳奇。
就如同修羅九十九後來談到拳的一樣:
「要練得比兵刃還要銳厲、還要鋒芒畢露。無他。
就是專心。
專心的練。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的專心。
要發揮拳法的極致、要變得更強、要挑戰極限──
就是要有一雙專心的拳頭!」
飛思默比誰都還要有資格承受這段彷彿論及「天邪飛九劫」的評斷。
而當時二十五世的表情在無聲間似乎提供給飛思默新體驗的方向。
沉默成為智慧的象徵。
他不再去想如何去建構出拳。他祇是揮拳。一年以後的他又恢復初來乍到的原始狀態。不多琢磨。只是把揮拳的意志完全實踐於動作。「不可意而為」正是最適宜的寫照。飛思默的瞭解始於他的專注──
彷彿滴水要穿透巨岩般的。
一種美麗的執著;猶若幼蟲蛻變為蝴蝶。
然後纔是〔修羅九劫式〕。這一練就是五年的時光消逝到或者是這個世界的另一端。「〔九九歸一修羅劫〕經過幾度變化,便是而今的〔修羅九劫式〕。莫以為容易。要知曉劍、拳既為兩種領域,自有其不可逆合性。要不是第二十一世為人執拗,仔細研究如何使拳,硬是將劍法之輕靈萬化轉移至拳勢之內,又豈會開創出武林的嶄新格局?只是二十一世的拳式弊病太多,空有諸多形式,而無內涵與及深度。還是爾後的人想法子賦予〔修羅九劫式〕更豐富的底蘊,纔有了今日可獨當一面的全貌。」飛思默永遠記得修羅九十九第二十五世述說時的神情;彷彿那些應該已成為歷史灰燼的過往,藉由一個字一個字的口述而重生。
二十五世語鋒一轉,說道:「當年二十一世曾經留下一句名言:『去挑戰劍之一族!建立起我拳法的極度境域!』這你無須理會。我祇要你練拳,做好你想做的事即可。」飛思默懷疑。修羅的言下之意似乎有種「順便就搶下第一」的氛圍,嗯,之類的。這個原本可以在武林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強者究竟為何要隱匿得如此神秘?是恐懼〔魔〕嗎?抑或還有什麼不可為外人道之的苦衷?………
疑惑如同片羽,勁閃而過。飛思默沒有深究。
拳纔是他全神凝注的事!
他的未來逐漸浮現輪廓了。當他能夠打出完整的一拳之後。
就在那些隨從修羅的最後一年的某一天。
第二十五世說了一件事:「『面具』是【魔之宗】之主十餘年前喬扮〔鬼面殺手〕所留下來的傳統。天縱橫覺得很有趣,便要該派的刺殺高手悉數打扮成那副模樣。」就這樣。修羅九十九看著飛思默,良久,好像在確定什麼。
飛思默長吸一口氣。他聽出修羅話語裏頭的況味。
二十五世接受到飛思默的訊息,冷白的臉,繪上幾絲勉強可說是笑容的線條。
於是,飛思默明白自己該出發了。
然則,飛思默並不曉得,這一趟將使他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裏。同樣的,他亦不知道,這一生中既是最大的競爭者,亦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也幾乎就在那時面對到「面具」。差別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在於是否獨自一個人而已。
(註1):請見〈〈天涯前傳〉〉壹之《戀戀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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