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思默不懂自己為何要離開。尤其是以如此的方式。跟窩囊無關。但絕對是莫名其妙。絕對。如果說是他的雙腳有異於他身體之外的某種機制在運作著,那麼飛思默也許無法制使,但總或多或少總會有所認知的吧。可惜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訊息喔。唯有致上萬分的歉意。請您包涵。飛思默從底下飛快流轉而過的大地看出了這層意思。他正腳不沾地,一路狂馳。跑些什麼?還有自己的使命呢?飛思默暫且不想理會。反正【狂殿教】總匯在那裡的。
這轉折也未免太不思議了些啊。雖然飛思默真的不曉得雙腳受了如何大的刺激,但總而言之既然跑開了,他就不想被那女子跟到。這決定一下,速度立即增倍成長。飛思默快得像一條飆過夜空的流星。
可他之後有個幽靈──
女子彷若跳舞般的移動身姿,一個圓接著一個圓,轉呀轉的。
飛思默擺脫不了那逐漸累積在背脊上的壓力。
•而•那•不•斷•地•滲•透•中•
背後傳來女子柔美的聲音:「一乃道之始,凝氣退方寸,以圓為玄無。」
每多一個字,女子的距離就愈推進。
飛思默不皺眉的。但他瞳孔收縮。女子的輕身之術比他好。
就在女子唸到最後一字「無」時,飛思默突然像根千年古樹似的釘在前頭。
不動。
女子瞧見的祇有飛思默的背影。
沉靜。
深深的,連天上閃爍著無聲語言的星辰都被吞滅的沉靜。
此外女子也沉──
女子沉定。
同樣的也陷入「虛幻」之國。
女子突然伸手。
姿態優美異常,彷彿天鵝於湖面,輕靈地一划,倏然就標前幾百公尺。
彷彿距離是無任何意義的東西。
女子的手已拍到飛思默的肩上。
甫至,飛思默即動。
直覺反應。
他甩肩,如浪暴起,又落。
左拳由同一邊腋下鑽出。
面對角度十分刁絕的一拳,女子空著一手的長袖無風自拂。
飛思默的臉炸入女子的視野。
拳轉正擊。
女子之袖如蝶舞虛空,還翩翩然之際,驀地──一刺。
女子的指頭隔著袖海戳出。而右手施了個圓,封。
〔修羅九劫式〕意隨心動、招由意發。飛思默左拳轟,右拳像大刀似橫的一斬。
兩方短兵相接。
氣勁的爆裂聲密密麻麻地在空氣裏瞬息起沒。
分。
女子踩著畫圓的步伐,那袖子猶若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散播而開。前端甚至飛碎。
片片白絮點綴半空。
飛思默雙腳一沉,把女子那破入體內的異勁,悉數轉嫁。
地面宛如龜紋,往四面八方皸裂。怎麼都阻止不了。直到蔓延近百公尺後。
飛思默感到氣息有所窒礙。
損害已確實發生。
女子也是。
飛思默觀察著女子的眼眸。那黯了黯,旋即恢復一樣的神采。很好。方纔手足無措的驚慌就像一陣風吹進了空虛,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好。打了這一架,自己也該清醒了。應該吧…飛思默沒多大把握。飛思默低頭,把眼睛放到女子視線之外。
「你為何要跑?」
「我必須。」
女子困惑了,「並沒有聽到原因啊。」
沉默。
女子的眼睛裏面呢有個什麼靜靜的往更深的地方移了進去。
而後女子說:「我姓雲遊。雙名獨夢。」
她大概懂了飛思默的脾氣。那感覺得出來。一個窮於言詞的人總是慣於沉默的。
雲•遊•獨•夢。
飛思默的記憶,棉一樣的把這個名字吸到柔軟的部分,然後變得堅硬。像刻的。
安靜蟄伏於女子的臉頰。那十分鮮明地存在著。跟飛思默自己築滿柵欄而顯得防衛的沉默不一樣。那安靜跟一頭幼虎毫無二致,同樣可愛,也同樣有種不可隨意輕侮的魄力。
「閣下是〔天邪修羅〕?那個修羅的徒弟?」
大概。
「姓名總該讓我經由你的聲音確認吧?」
該說?「我──飛•思•默。」
「飛翔的飛。沉默的默。那司呢?司空的司?還是思想的思?一絲兩絲的絲?」
「思索的思。」
「喔。原來。」
獨夢、獨夢,她夢到什麼?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和女子一樣站在相同的位置上?
「既然你是。介意跟獨夢走一趟?」
「我?」
「確實你是〔天邪修羅〕沒錯啊,不是嗎?跟獨夢一塊兒見見師傅。」
飛思默專注地看自己的拳頭。他該嗎?雲遊獨夢的語氣有種讓人十分舒坦而不自覺的也想附和的成分。是該啊~類似的衝動自行鑽進飛思默的決斷力裡。不過沉默還是以黑色的膜包覆著。
雲遊獨夢:「你怕?」
飛思默不抬頭。
「放心喔。獨夢不會害你。既沒有陷阱,也絕對不至於讓你受傷。」
誰•都•是•在•不•斷•的•受•傷。
沒有人可以是例外。
「師傅祇是想見見你。他老了。日子也不多。他需要和你談談。」
雲遊獨夢全身都散發著一股可以好好相信的氣氛。飛思默也不懷疑。祇是他似乎無法好好地正視雲遊獨夢。那女子好像有什麼會蠱惑著。他對那個打從心底抗斥。於是飛思默只能以自己懂得的方式──全然的沉靜──聆聽並且試圖理解。
她的眼瞳映滿飛思默額頭以上的樣子。
雲遊獨夢彎著身子,把臉湊過去。
飛思默的視線和她撞個正著。
「我是雲遊獨夢,〔神人〕締傳的唯一弟子喔。沒什麼好擔心──咿~你的臉?」
飛思默退一步。說話。「我可以。」
「可以?什麼?」飛思默的臉又離開雲遊獨夢的視界。這人哪裏像修羅?羞答答的,而且臉又細又白,沒問題吧?這會兒反倒是雲遊獨夢有點不怎麼放心。這樣的人真能夠在短時間內擊倒【狂殿教】各大分部?不過技法是騙不了人的。雲遊早已探聽好〔天邪修羅〕的拳法有飛一般的架勢。那意思指涉著他的拳頭具備某種風格,一看便知。的確。飛思默的每一拳都是無可取代的乾脆。多餘好像和他無緣哪。雲遊還真沒看過這麼直接、這麼俐落的拳。彷彿整個世界除了他那一拳再也容納不下其他的東西。
「可以走了。」
喔,雲遊本想再說幾句話。但飛思默明顯的抗拒著。雖然雲遊不明白自己有哪裡得罪或者侵犯到──但總而言之,師傅的交託緊要得多了。只要這人是〔天邪修羅〕就行了。其餘的,雲遊並不需要理會。雲遊獨夢運起身形。
飛思默跟。
晝與夜交替。
獨夢和思默一前一後於不停流逝的「現在」滾軸上飄動。
時間有若羽毛。
終於,兩人到了一處山洞。
雲遊獨夢伸手到飛思默垂下的視線裏頭比了比那。
「這是師傅的居所。等會兒,獨夢去通報。」
一代〔神人〕就在這樣的地方?
雲遊獨夢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自己的服容。很慎重的樣子。
飛思默感覺到雲遊對師傅的孺慕與及敬意。
「夢兒,進來吧。還有當世新秀,也請進。」
飛思默這纔有些訝異。以他的潛藏能力其實和遠方無聲的雨景相去不遠。裏頭的人居然可以聽見。而且更可以辨識。可怕。雲遊獨夢比他還輕盈的身法確實其來有自。飛思默斂氣屏神。
雲遊引導飛思默進洞。
飛思默的下巴往上方挪移。
一名老者帶著笑意滑入到視野裏。
飛思默注意到老人的目光。
那眼神飄呀飄的。
有若將上拋到所不能理解的高度。
既脫離又深陷。兩種詭秘。融合或歧異?
飛思默終於見到上一代江湖〈〈俠帖〉〉裏頭的〔神人〕。
一個垂朽枯矣,卻擁有不可言說之力的老頭。
(註2):請參照《聖者之迷》,〈〈魔幻江湖絕異誌〉〉第二部〈〈宗師〉〉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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