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蔓延
∞∞∞「飛武紀年曆:五九零三年」∞∞∞
這所有的所有比什麼都要更確實地朝著他的人生急馳而來。
自從雲怪物宛若一股巨大的波浪壓覆過宗兒原有的生活之後──
•一•種•無•可•匹•敵•的•蔓•延•
宗兒感覺得到某種趨勢之類的成分開始左右著生命之道。日子就在某種非現實性的荒唐裏輕快地跳過了。鳥兒一般的。去不復返哪…現實的蔓延模糊掉他和師傅彷彿會一直奔跑下去的時光。
重重深鎖的大門被打開了。轉眼,宗兒一如其他人,沒有選擇的變成大男孩。
踩著時間之輪,男孩的未來方向愈發確定且真實。人生一旦做了選擇,就難以避免的要承擔接踵而來的許多挑戰。男孩也許不明白這之中的道理(客觀相較於主觀總是多了一份可惡),然而,剛毅的意志並不會逃避。男孩的內心始終有著這一份尚未完全萌發的信念。即便,雲怪物曾經對他說:「如果〔魔〕根本不存在呢?」
「怎麼可能?」宗兒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他拒絕這個。
師傅也只是笑笑罷了。
接著說:「敢做夢,是好事。〔魔〕威之下少有人有那份豪勇。即便是傻子。」
常常,宗兒不曉得師傅究竟是誇他呢?還是根本性的貶抑?
男孩試著問他師傅:「我有沒有師兄師姐?」
「你很想要有嗎?」
對於這樣的反問,男孩很認真的想了一輪:「也還好。」
「那為何問?」
宗兒沉吟。他想找出一個理由。但空白。
「對自己沒信心?」
「呃?」
「怕自己學不全我的無敵技藝?」
男孩想翻白眼。
「甭緊張。當師傅的不會給徒弟那麼大的壓力。你學足百分之一也就夠了。」
男孩又開始覺得嘔了。
他的師傅悠然續道:「何況師傅的心腸好,也不收你什麼貢物。」
天底下還有好人嗎?宗兒頗懷疑。
「如何?遇到這樣的良師,想必是感動的吧…」
男孩忍住踹腳的衝動。
雲怪物嘴角像有隻靈巧的貓躲在那兒偷笑著。
自那一夜大鬧【群魔集】之後,幾年下來每隔個幾天,雲怪物就會領著宗兒挑【魔之宗】眾多分支的任一個點,給予或大或小的擊擾。【魔之宗】當然容不下招牌任人折損這種事,公開張貼要嚴格緝拿不肖份子的告示,並釋出高得嚇死人的懸賞(雲怪物對「不肖份子」蠻有意見的結果,就是用白漆在他們所到之處門牆處塗上大大的這四個字)。
總之,一連串沸沸湯湯的捕鬼大舉興起了。但旋即幻滅。因為個個人模人樣的去,卻又全數灰頭土臉的折返。於是「豬和鬼」成了【魔之宗】的恥辱,尤其是因鄰近宗兒居所而屢被選中為攻襲點的【群魔集】各部,更是面目無光、神色慘澹。
讓外頭一大堆人疲於奔命,理當為此負責的兩人則往往在名為「輕鬆勞動」後,一起躺在屋頂,很認真的──嗑瓜子。「嗯,不錯。你娘的手藝真是沒話說。經過她調味的就是不一樣。等會兒再弄盤雪花炸蝦來。」雲怪物咬得很愉快的樣子。
「哼,我拒絕。」
「哦?」
「像個小偷一樣。這有違師傅的教誨吧…」
「是嗎?我幾時教過你這種愚蠢的迂腐守則?」
「你徒弟是個小偷,總不會很光采吧?」
「所有的法則都是可以被違逆的。那不過是守衛大多數人權益的共識。正義如是。邪惡亦然。只是含括的群族不同罷了。犧牲了別的,然後換取某種整體性的平衡。守則這種東西通常建立在恐懼之上。因為害怕自己擁有的被別人奪走或侵犯,因此先畫出界線來,讓彼此保持一個看似安全的距離。無論在哪一個世界都一樣。那跟高尚毫無關連。當然也沒有光不光采的問題。」
「難道我可以任意掠奪別人的生命?」
雲怪物睨著男孩,眼裡飄滿了深邃的光,「不是正面,就一定是反面嗎?」
男孩愕然。他試著捕捉這句話後頭的邏輯。
「為什麼對武林感到興趣?」
男孩指著自己,「問我嗎?」
「難道我們是在黃泉國度裡不成?」
嗯,附近沒鬼。所以被問的對象,就是他,沒別人了。男孩稍稍側著頭,望著月在夜空綻放清皎的光輝,眼神染上了暈暈的淒迷感。男孩永遠記得第一次聽到武林故事的那個場景………
那個大姊姊。
一個女孩,臉上有著一種光芒。
像是見識過了什麼的那種光芒。
──四射。
男孩一直在記憶裡重複又重複的播放著那一幕。
男孩自那時就開始想著,能夠讓女孩神情出現這樣的光,鐵定是很美好的地方。
自由自在,沒有恐懼。
「答!」
怪物師用手指扣著,在男孩耳根邊打了一個響。
宛若一道焦雷劈進了男孩的心神。從裡到外簡直要熟透似的發紅著。
雲怪物好笑似的瞅著男孩,「扮蝦子嗎?還蠻不賴的。」
宗兒開始乾咳。
「也不曉得是喉嚨癢?還是心癢?也到了思慕性的年紀了,真快。」
宗兒試著緊閉耳朵,嘴巴也牢牢縫上。思慕──性?怪物應該少講了幾個字罷。不,不對,是那怪物說錯了,一定是這樣的,沒錯。男孩給自己肯定的答案。然後就是什麼都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瞬間男孩就把被挖開的禁忌重新填埋好。
「我的雪花炸蝦?」
男孩立刻反擊:「你求我嗄~」
「是,拜託你囉。我的人生幸福都在你的手裏,親愛的好徒兒。」
「沒誠意。」
「誠意?你要誠意是吧?你確定?」雲怪物挪了挪視線,安在自己的手指上。
男孩打了個冷顫,「好了。我知道你的誠意。滿滿的兩個痛擊嘛,對不?」
「咦?愈來愈有出息。這都猜得到。」
「當然,我是下樑嘛~」
「這句話涵意深遠。」
「是嗎?我倒沒有特別感覺。會不會師傅你心思太多?」
「你最近常用磨石?」
「嘎?」
「否則怎麼牙齒利到會發亮?豪光萬丈哩…」
男孩被一顆石塊哽在喉際,「好一根老薑。」
「是哪,還會嗆到你鼻涕交流。」
兩人口舌交戰,一來一往;無形的火花眼箭,四處噴濺(所幸附近沒有他人可以被波及)。各式各樣的話題,可謂絡繹不絕。一大一小全力攻防,誰也不服誰。這個一會兒說東,那個旋即反駁道西。不消多久南北上下也會讓他們消耗殆盡。………
沒多久,雲怪物的嘴已經開始咀嚼男孩娘親好手藝所烹煮的家常菜。
男孩當然也吃。沒道理放過嘛~動手的人可是他哪。
「〔白面鬼王〕?真沒創意哪…我說徒兒啊,好不好你去反應一下──」
「我拒絕。」
「說的也是。你和他們畢竟是同一級的。既然你這麼喜歡〔惡豬將〕,也就罷了。」
「你怎麼知道──」男孩吃鱉。怎麼也辣不過這頭怪物,能做出的反應唯有悶著一只臉。聲語停在喉頭良久。隨後再另起一個話鋒。男孩說:「原來師傅你老人家喜好收集閒言閒語啊~」
雲怪物這就變臉,「我說呀,」
「怎麼的?」
「我很老嗎?」
「幼苗常常彎彎的,我猜呢應該是對神木敬老尊賢吧。」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不堪風霜摧折,唉,孱弱。」
鬥嘴真是一件可以忙得不亦樂乎的事。
瓜子的碎殼雨也從瓦面簌簌而下。
「你並不是第一個。但是唯一一個能夠撐下來的人。」
猛然冒出這一句,男孩又被定住了。
「堅持某個東西,一路無悔,是人世間最最難的事。無出其右。」感慨頗深。
男孩撓著頭,不曉得該如何回應。
「那需要很大傻勁。剛好你又是個傻子。」
兩個大得跟肉包一樣的白眼,如果可以實體化,男孩很樂意扔向雲怪物。
突然!
雲怪物的眉毛彎出兩條小小的細紋。
男孩立即注意到了:「有什麼不對勁?」很少有東西會讓雲怪物表情產生變化。
「來吧…」雲怪物也不說明,扔下美食,一個奇奧動作,閃動。
他的怪物師傅陡然由平躺變為直身,就那樣飄出。幽靈都沒這麼輕。
完全違反人類所能操作的身體能力範疇。
男孩腰一挺,腿一勾,兩手分朝左右一振,腳用勁一擦,急起直追。
怪物師傅跟煙一樣,不,更勝一籌──沒有半點刻意或辛苦──之自然地和周遭環境維續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渾然一體。恐怖哪…不愧是怪物。男孩打從心底敬佩著,無論他目睹了多少回,總是不由自主的驚異著。兩人迅速掩進。雖然不清楚發生何事,男孩的好奇心燒出了行動力。男孩躡著雲怪物,始終保持一定距離。雲怪物憑藉驚人的深廣視角,鎖定遠方急飆的身影。
那裏頭有著灰暗惡意。
雲怪物輕鬆地走踏在屋宇之間,彷彿滑動於結冰的湖面。
時間一長,男孩有些吃力。吸氣多、呼氣少。真勁這種唯有江湖方具備的獨特技藝,格外需要的就是一口呼吸,以便促進體內經過錘鍊的「氣」的活性化,進而能夠與「力」融合,外發為「勁」,施展出各自的師承功法,或傷敵或自保。男孩別說如師傅那樣淡然閒逸,就連綿長都還稱不上。哪裏有辦法?他的氣息變得粗重,也是在所難免。
雲怪物頭也不回,手往後一伸。一根指頭神來似的點上了男孩眉心。
後者根本來不及閃躲。一股清涼急速貫穿男孩。原本不繼的氣息運轉,立刻恢復流暢狀態。核心被激化。男孩感覺到體內有股力量活絡、奔動著。一如以往,兩人靜悄悄,彷若夜景的某個部分;無分彼此哪…
男孩這才有空稍微釐清一下他們此行目的究竟為何?他打手勢。
雲怪物置之不理。是常這樣沒錯。
算了,男孩轉移視線,突然的,他的瞳孔放大──
就像有一千隻實質化成箭的驚嚇,把男孩的警戒心,跟翻土一樣全都撬開。
雲怪物一把揪起男孩,把他提到身邊。聲音像蚊子般拍著他的聽覺:「不過就是個鳥地方,你慌張個什麼勁?連心跳聲都變快了。裏頭的傢伙聽覺不弱。虧你還是我的嫡傳弟子。唉,遇徒不淑哪…」
一臉無辜外加張牙舞爪的憤怒,男孩臉上表情分明寫著:「那你還說那麼一大串?何況──」他眼睛又掃到匾額上。那幾個大字是這麼寫著的:「天威所在,八方無敵」。下頭還有幾隻蒼蠅點綴:「曹嘉縣官衙」。
呵呵,他們這個地方的土皇帝的地盤呀…
雲怪物往前頭又挪近了一點。
男孩只看著。他曉得自己體內的反應必然沒有半點遺漏地被雲怪物收聽到。他首次這麼厭惡自己的心臟。有一股想做什麼的衝動暴起。宗兒努力地平息悸動。濕濡的冷汗飆附背際。雙臉的辣紅尤其讓男孩惱恨。
事後男孩問起他那頭怪物師傅,有以下的討論結果。
「先不說這幫人跟宰了『天威十一世』的【魔之宗】有關。所謂勾結之罪,明白嗎?哼,就算不是,我高興來,就來。他們又能奈我何?所謂強權這回事嘛,若然不能公開,那麼就只好任人挖掘。誰教那些長兩個口的總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宗兒感到不可思議。雲怪物無視一切的輕鬆態度,給人不像話的感覺。「所有的規矩難道不是因為我──們而存在嗎?」惡意俐落地懸吊於他那頭怪物師傅的嘴角。這句才是重點罷…這樣的一句話,乍聽之下,很讓人受不了。但宗兒卻打從心底覺得無比痛快。而痛快是往後男孩踏入武林後最鮮烈的感覺。身體的直來直往。一切彷彿沒有任何看不見的意識控制著。死亡的花開花滅映照出生存的濃烈氛圍。
且說當時──
男孩僅能勉強維持逐漸從腳底冒起的滑溜感(壓抑那股拔腿的衝勁);對於地方官的畏懼,像是指頭大的魚刺,哽在男孩喉嚨。難以發聲的灼熱,夾帶濃郁的嘔吐感,一併都表現在他脹紅的雙臉。
「麻煩你。」
總有一種師傅的說話別人不可能聽見的感覺。不思議的狀態。為什麼呢?
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溫度別提高。」
簡直強人所難嘛。我又不是冰塊。一口氣差點就要滯住。
男孩耳裏輕輕蕩漾「嘖」的一聲。雲怪物的手也不知怎麼撥開橫隔在兩人之間約有七、八步的距離,一下子抄上男孩的頸子。又是一股真氣鑽入。但不同上回的舒暢。這次是寒氣直逼而下──冷得連內臟都打顫。男孩犯嘀咕。
雲怪物專心聽取下頭的對話。
男孩沒興趣,心下暗自盤算等會兒怎麼開溜。時間模糊地從周遭流掉。有人拍著宗兒的肩膀。男孩抬頭一看,哇,一隻陰慘慘的白面鬼,正衝著自己而來,攀著屋瓦的腳,不意的滑了一跤。完了。該死,又被同樣招數驚嚇到。空氣在身子底下洶湧。柔軟而綿稠。即使男孩有辦法藉由無形的阻力獲得緩和空隙,然則底下的人──
男孩兩臂一振,人往上直拔。
「碰」的一聲,夾帶怒叱「鼠輩休走!」,與及滿天的木屑塵粉,兜頭罩到男孩。
男孩親眼目睹藏在白色面具後的眼神,是多麼的置身事外。他走的是什麼運哪?怎會有這樣的師傅?男孩當然曉得自己不該浪費心思。他兩腿緊挨肚皮,雙手交叉疊在胸前,頭低垂;要保護自己跌落後不受傷似的。
一根細細長長的手撈住男孩的衣領。
男孩就在那一瞬間,發難。有若滑翔的鳥兒,男孩撐起了身體\羽翼全開\漂浮的奇妙姿態。瞬間男孩滑出對手的控制,緩緩悠悠,男孩一下子飄得老遠,就要離開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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