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溫柔的火焰
∞∞∞「飛武紀年曆:五九零八年五月」∞∞∞
離開【雲遊一家】後,飛思默便聽說了魔譴。還有其他幾大年輕高手。
所謂〈〈新一流人物〉〉。當然,他不在那裡面。
其中,除了已見面的〔神技傳人〕外,飛思默對「魔譴風百擊」格外感興趣。
因為那是如他般的獨一無二。
每個人其實都該是獨一無二沒錯。不管從任何一種層面來看。但飛思默的判斷卻似乎並不單單指涉哪一個層面。而是無論深度及廣度都是凌駕於一般性的感覺。尤其是和余神人談過之後。
飛思默再次回到【狂殿教】總部前。之前瀰漫的高度戒備已然渙散。看來由於他連續三個月未有動作,【狂殿教】教眾們以為〔天邪修羅〕是膽怯了或是在來路上被哪個高手給宰了。後頭的猜測也扯進許多奇異人物,也有人以此為賭盤,賭誰才是殺了「天邪山」下來的人的真命兇手。真的是沒有意想到的另一種效應。門口來來去去的人好多。甚至張燈結彩。江湖人自信的方向有時候真讓人啼笑皆非。由於有太多的不確定因子──包括搏來不易的聲名,甚至性命──故而不用等到須盡歡的日子,只要活一天的威風,就是千幸萬寵了。
飛思默重回此處。祇有冷然相伴。
他就坐在離該總部不遠處的一處客棧上眺著。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卻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到處充斥著。
淒涼而蒼白。
飛思默簡直可以看到那顏色。
甚至漂浮於人體周遭的形狀。
──嵌合於現實的非實在幽靈──
飛思默覺得──
世界在退後。
記憶把死去的時間從腦海之中挖出。那是活生生的古蹟了呀。
三個月的每一天都在腦海裏倒退。一天又一天被撥動。
飛思默的眼神撩起了一股迷濛的煙。
和余神人相處的日子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經驗。
非常安詳。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一種清靜狀態度過。
飛思默成天和余神人一塊兒沉浸於某種精神修練的層面。
修羅先生授與飛思默的是能夠於現實內側完全發揮能力的功藝。而余神人卻以現實之上的型態和飛思默一同探索世界的另一種層面。關於「預覺」以及天地之外的存在。諸如此類的。
自「殲魔大反撲」、「第七度正異顛峰決」之後,原本已呈現半退出江湖狀態的〔神人〕余覺丰,更可說已完完全全於武林中銷聲匿跡。任誰都不會曉得他竟會置身【雲遊一家】。為何這位前代脫俗至極的〔神人〕會委身於斯?
這可能必須追溯到〔元尊〕無極散人與〔小奇僧〕的恩怨情仇………
對身為無極散人密友的余覺丰來說,因〔小奇僧〕之死而從此一蹶不振的【雲遊一家】,他抱有相當程度的歉意。〔小奇僧〕是【雲遊一家】難以抹滅的失落印記。然而終究他是【雲遊】的人。而〔小奇僧〕雲遊自在的死之罪,幾乎一面倒地被安在艷巫寂身上。尤其是這段秘辛的始末──亦即艷巫寂極為〔元尊〕之事爆發後──漸為人所熟知。為了消弭無極所種下的罪孽,在那影響江湖至巨的兩大戰役後,余神人便自動請纓,為【雲遊一家】多年隱遁後的復出埋下深厚堅韌的根柢。(註3)
等著有那麼一天要將【殺紅】連根拔起以報辱姓之恥(雲遊一姓從雲遊自在死後便一直背負著臭名)的【雲遊一家】,雖失去了原有目標(〔魔〕已經間接替他們達成),然則復原雲遊之姓、一掃之前惡名,也還是他們意欲推動的前景。
故而〔神人〕是別有懷抱,【雲遊一家】也萬無拒辭的道理。
何況余神人的風采與及技藝,本值得人欽讚、尊崇。
顯然余覺丰為【雲遊一家】重起爐灶確乃付出了相當大的心力。否則〔神技傳人〕雲遊獨夢焉有而今的成就。雖說【雲遊一家】的武學淵源極長。上溯可到〔凝一玄勁〕、〔因果大涅槃〕等奇藝。然而余神人傾畢生之力為【雲遊一家】再締新高,把前述兩大功法和其本身之〔神乎其技〕兩種內外技藝推敲鎔鑄的〔凝玄神技〕,自然成為【雲遊一家】新生代名揚四海的最大本錢。
據說,余神人是這麼承諾「家主」的:「【雲遊一家】絕對不會衰敗的。」
可見余神人全心投入的〔凝玄神技〕的非同小可。
這些背景就在飛思默和余覺丰的三月對談裏頭自然而然他瞭解的。
至於為何余覺丰拼著生命之旅的最後一程仍要和飛思默對談?
〔神人〕余覺丰的意思,飛思默其實是明白的。不言之中。
而雲遊獨夢自帶他會晤余神人之後就沒再出現過。
這應該好極了。但飛思默不大能釐清自己的感覺:究竟該慶幸?或該有些沉落?
彷若描寫熱帶的詩那麼樣的濕濡而誘人。那耳朵存在著很不可思議的感覺。超越了一般性,有種讓飛思默不知該如何自處的熱度。而飛思默從來只有冷。江湖冷。關於雲遊獨夢沒有出現的這檔事,一老一少從未提及。
倒是除了鍛鍊內在層次之外,飛思默還由余覺丰處得知不少江湖中的事。另外一個武林閱歷的來源。比方他們這一輩被冠上了一個「希望世代」的稱號。主要當然是針對有〔魔〕的【魔之宗】。
希望,哈,祇要能夠面對絕望的話,就是希望了吧。在這樣的時代。
飛思默的口舌祇是沉靜著。從未把心聲往外傾倒。
深悉天人之道的余覺丰對飛思默的看重,遠大於他對自身的期許。余神人甚至用飛思默將會是武林的「溫柔的火焰」這般詭異──對飛思默而言──的詞語來敘述還未到的將來。
飛思默聽之。祇是聽。就像聆聽風的聲音。無正也無反的吸收掉了。
沒有任何傾向。祇是完全的聆聽罷了。
記憶以文字型態快速的浮雕於腦層。飛閃而過。
無聲的人來人往的畫面變得好虛幻。一點所謂的現實性都找不著。嘴巴的蠕動就像無殼的甲蟲以一個大過一個的沉默吐出。那和語言縊死於喉頭究竟有什麼分別?有什麼不同?………
夜色輕輕的流進街道。
有若一疋無遠弗屆的黑布幔掩住整個世界。
飛思默的眼神變得清亮。
銳厲的雪。
飛思默離開客棧。
夜涼如水。
飛思默慢慢的走。不理會時光之眸的虎視眈眈。
天際的白月,在飛思默腳下注滿鏡子。
每當飛思默的腳步行過之後,總是碎裂了一地。旋即又恢復。
那裏頭是否有死亡的倒影?
飛思默憑藉氣息的感應,鎖定某個強大來源。終於──也該現身了吧。
在【狂殿教】深處的大宅。
飛思默宛如一條紅色龍昇上半空。
脫下黑色的披套,露出赤紅衣裳的飛思默,躍得老高。
然後簡直把空氣當作實物般的踩踏著。
情景鬼不可測。
有人正等他呢…第一流的強者,總是能藉由各種訊息瞭解敵我。
比如尹湧敖就從異動的風與及屋內的燭火的交葛景況中看出端倪。
一身紅的飛思默降到窗外。
「哼。」
飛思默聽到了。
窗戶靜靜的有如一雙手在推動似的往外拉開。
飛思默緩緩地踏出十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
飛思默遽然已身在屋裏。
「尹湧敖?」
端坐床頭,滿眼睥睨之氣的老者,瞥了飛思默一眼。不答。
他把正在做的動作繼續完成。
飛思默看著。不錯失任何步驟。
老者用濕布非常確實地擦拭一塊玉。細細的。「坐。」他說。
飛思默只站。
「看來我【狂殿教】真的是無人了。淨養一些廢物。」
飛思默的眼光,猶如吸食了月光的大理石一般,閃亮剔透。
老者把玉擱置床邊的明几,慢慢站起。慢得好像整間屋子同時讓被他扛起似的。
〔一電閃〕就出現在面前。尹湧敖啊尹湧敖,已等了好久。久得像是連虛空都要空虛化了似的。飛思默不能急。也不必。義父的仇也就在今天了。既是開始之處,也理所當然該在這兒結束。或者說是沒有比這還要好的地方。
老者說:「老夫正是尹湧敖。你是?」
「復仇者。」
「誰的?」
「言行遠。」
「言行遠?」尹湧敖眉頭的縐折往中間聚攏。好像這名字給了相當困擾。
這一戰飛思默希望明明白白。
尹湧敖似乎捕捉不到應有的印象,「嘿嘿,」他笑。笑得很惡。
飛思默等這因〔魔〕之天威而不得不臣服的西方霸者的解釋。
「本教主這一生殺的人還會少了?過來。」
飛思默瞳孔收縮。黑色的星辰。
殺機如同雪地之狼一樣埋伏於漫山遍野的白色安靜之中。
身體的內在結構自然而然的活絡化了。
飛思默的感官飛快擴大──連幾百公尺外落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旋即又凝縮於眼前的幾公尺。集中所有的能力,飛思默仔細地省察敵人。其身體所散發出來的丁點訊息,他亦絕不遺漏。
尹一電的皺紋彷若扭曲的鐵絲纏結在臉上頭。依舊不可逼視的雙眼裏頭有什麼污濁的東西湧出;像是泥沼。尹湧敖深吸一口氣,表情鬆動,似乎企圖要把神情洗淨。然而反倒惹起疲憊的氣泡冒個不停。
飛思默無法理解那波動之內埋得極深的東西究竟為何。不過他也不是太在乎。由始至終,他所關心的事祇有三件。【狂殿教】的覆亡是一。而要讓【狂殿教】瓦解冰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畫出一個死亡的圖騰──
他們僅餘的指標人物:教主〔一電閃〕尹湧敖。
尹湧敖真的是老了。
飛思默這樣想。沒有輕忽。也不是污衊。事實是他所體悟的。飛思默對自己的感覺一向尊敬。而一頭老獅子就沒有殺傷力?不。恰恰相反。飛思默會非常正式的看待著那反撲的力量。
尹湧敖的眼神仍然帶點濁;彷如飄著幾絲烏雲、逐漸轉灰的天空。
差不多該動手了。
一股勁氣立即撞破虛空,衝往某個定點。
搶先的人是尹湧敖。
飛思默不意外。他兩腿一沉,準備硬撼。
聽說〔狂風掃落葉奇訣〕的秘意,就在「肉身為管,勁護周天,以成風彈」。
百忙之中,飛思默還是把握到尹湧敖的動作脈絡。
飛思默運起〔修羅九劫式〕。
第一式:〔大禍方啟〕!
飛思默一雙拳頭在砸扁對手之前,居然先碰在一塊。
尹湧敖的龐大勁力已抵。
驀然,一股黑色的強大脈衝,以飛思默拳頭對擊處為中心,朝前方振散。
尹一電的身子被震得老高。
飛思默胸口則像被一根無形的鐵鎚硬是鑿了一記。
尹湧敖人還在半空,又發勁招。他兩腿宛若枯萎的花一下子凋個乾癟。只剩下膝蓋彎以及腐蝕掉的兩個洞。人的肢體怎麼能內凹受損到這樣的程度?可下一刻絕對可以讓人詫異到換十幾個下巴的現象發生。
尹湧敖雙腳閃電一般彈出。原狀恢復。同時,銳利的風伴隨而生,直奔飛思默。
飛思默又是一回〔大禍方啟〕。
爆炸性的力量由下而上衝散那狂飆風暴的氣勁。
尹一電落定。他睨著飛思默。黏液似的灰是尹湧敖眼瞳邊緣怎也去除不掉的色塊。即便如今他的怒目裏有著狂野之火也是一樣。那就像什麼特殊的印記。尹湧敖非常熱烈地回應著:「本教主很久沒被逗得這麼開心。中原小子有你的。」
飛思默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都刻著鋼鐵般的敵意。
從那裡尹湧敖祇能覷見死亡的凝視。
尹湧敖卻還繼續:「有多少年我都不曾再這麼說話。我的中原話還可以,對嗎?」
「浪天遊是你的兒子?」
深刻的仇恨像是滾落的巨石一般從眼睛的上半部坍到了下半部。一併埋覆。
飛思默目睹好多東西在尹湧敖的臉上變化。
看著,看著──
剎那呀~飛思默彷若走入幽緲的暗巷。
那是不可告人或者無以名之的過往所錘鍊而成的回憶?
際此之時,飛思默也小心為營。尹湧敖是頭絕不會放棄任何機會的老狐狸。就算是他動搖的時候也都會提高相對性的危險高度。飛思默從修羅九十九那裏不只得到技巧的表面,更是連內在該囊括的部分一滴也不剩的吸收了。
沉思以非常安靜的姿勢跑進他表情的縐折的最後一層。而另一個蒼老的巨大身影突然有若一顆神木於飛思默體內降生。余神人的告誡彷彿不斷分裂的枝蔓:「………對戰之際,最忌的是分心。然則還有更在之上的。那就是對失神者有所輕忽。其危險性或者會超過所能想像。並非引誘。而是『必死的兇惡』。………」由尹湧敖身體裏面爬出的混亂就給飛思默類似的觀感。
一句「浪天遊是你的兒子」竟然可以造成如斯大的效果。不可思議。是是個對尹一電來說萬惡難赦的孽子?或者是尹湧敖自覺有所虧欠?飛思默放走這兩種電光石火的想法。
把現實牢牢的握住。
哪裏都不陷入。
飛思默仔細了。
看得出歲月正在衰敗尹湧敖的身體。
然而尹湧敖硬是憑著這樣的軀殼繼續下去。不論是為了什麼。
怒嘯在尹湧敖喉嚨醞釀。漸漸拔高。磨利。近於尖嘶。
尹湧敖晃一晃。
飛思默立即朝上方擊出兩拳。
強大的氣勁猶若擲出兩根大木柱。
尹湧敖胸腹猛然內縮,且連帶的軀幹也往中央聚攏。
好像他這人會融化再進行結塊似的。要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隔空摔出的拳勁很快地便要和尹湧敖來趟正面衝撞。
可偏偏尹湧敖的身子陡然比原先短小了一半之多。兩道剛猛拳力恰好擦身而過。
拳一落空,尹一電乾癟的軀體旋即膨脹。伴隨而生的是股莫可匹禦的風暴。
飛思默面對久聞盛名、異常詭譎的〔狂風掃落葉奇訣〕,依舊是沉穩、內斂的模樣。除了驀然而有的風暴從尹湧敖的身體迸出,飛思默的眼角還把握到尹湧敖蹲著身子迅速欺入的動作。飛思默立即有了計較。
〔修羅九劫式〕第二式:〔兵燹不絕〕。
除大拇指彎下、微翹收於掌心邊緣外,其餘諸指皆下曲緊扣於指腹下端。
起手勢。
飛思默兩手交錯揮出,像是打出一個大大的ㄨ。
十道銳厲氣勁彷若鋒芒畢露──
把風暴撕裂。
〔狂風掃落葉奇訣〕被飛思默似拳非拳的怪招破解。
再怎麼完整的結構有了十道缺口,還是得落個零散無力的下場。
尹湧敖的身形自然暴露。
飛思默隨即擂出〔修羅九劫式〕的第三式。
乃是〔縱馬高原〕。
飛思默拳頭握緊。
左拳正擊。氣勢驚人。
尹湧敖雖難以置信這小毛頭有法子毀掉自己技藝裏首屈一指的極招,但也不至失神。尹一電雙手交叉於正前方,打算先接下飛思默的拳力再伺機反攻。這主意也許撥得不錯。然而,飛思默不太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飛思默的右拳拋出一個弧度。宛若月昇夜空的路徑。
那後發的拳像是把死亡帶進人間、帶進身體。
尹湧敖才擋下飛思默氣力萬鈞的左拳,還氣息不暢之際──
右拳卻又毫無聲息的到了。是綿柔的陰勁。
左拳輕輕沾上尹湧敖的兩隻手腕。
輕得像是個吻。比死還要輕的吻。
然後曲拳立刻轉為蹦直。
爆發出來的力量猶在右拳之上。
嵌入尹湧敖體內的氣勁似某種腐蝕液。
尹湧敖感到本體內沸騰運行的氣勁不斷地吸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他•正•一•點•一•滴•的•被•消•耗•
尹一電欲振乏力。他一催氣勁,反而更加速消逝的速度。
這是什麼古怪的內勁?
尹湧敖兩腿無力,蹬蹬蹬…,踉蹌了好幾步。整個人跌往床的邊兒。
往後倒。
身體壓碎桌几。
「喀!」的一聲。
那﹨玉﹨碎﹨了。
飛思默轉頭離開。
他不用再看
死亡必然會將尹湧敖叼走。
飛思默無比肯定。那就像太陽總會落下的啊~既不用懷疑也無須再次確認。
飛思默終於報了第一個仇。
(註3):請參照《聖者之迷》,〈〈魔幻江湖絕異誌〉〉第二部〈〈宗師〉〉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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