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雲之方
∞∞∞「飛武紀年曆:五九零五年」∞∞∞
時間不經意的又划過了兩個四季──日子的斑駁之象──之後,年輕人上路。
年輕人從男孩蛻變而來。
在一個祇有孤月高懸半空的夜晚裏,男孩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決然的成長為年輕人。也許有預期,也許內心還是有著絞痛的感覺,然而他終究踏上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一條茫茫然的無盡天涯路。
年輕人看著生活了十幾年的屋宅。
專注。
彷彿要把某些東西深深的、深深的雕琢在眼神之後。
夜深。
冷月的光斜斜撲下。
籠罩在他的家。
年輕人的心有股漸起的不安。他真的做得到嗎?踏入血腥的武林,將父母弟妹從生命裡割捨,成為一個已死的陌生人。可以嗎?迷惑從年輕人的表情裡探出頭來。有一份驚懼抹上心頭。武林的大戮是不會有盡頭的。雲怪物從來沒有遮掩這一點。
年輕人獃立著。腦筋有些遲滯。師傅不在旁邊。雲怪物在鎮外候著。年輕人必須切割掉過往。他的一切準備就是為了這一刻。這重新把握自己人生的一刻。然則,當故事不再只是故事,而是得用身體去直接體驗的時候,他是否能夠確實的承受下來呢?所有的事情將不會再是想像。而是無比冷冽地變為現實的一環。這樣的轉變,他又能接下多少殘酷的暴力與打擊?
四周的安寧像是在召喚著年輕人。以一種無聲的姿勢。原本的東西都是這麼的實在。沒有傷痛、沒有無以挽回的失落。這麼固定的狀態,真的要一手劈壞嗎?思緒兜兜轉轉,沒有結論。
但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他一直以來近乎磨損生命力的熬練著雲怪物的非人道任務。比方冬夜大雨裡頭,一個人,動也不動的,任憑濕氣鑽入骨髓;比方找一個結凍的地面,用兩隻手猛插;比方把輕巧的魚竿綁在樹上,用一根指頭勾著,將身體往上扯;比方反覆反覆的用某一個手勢往虛空拍擊;比方炎熱的正午,得偷時間出來,促發真氣讓體內燃燒,然後整個人像是在洪爐裡被火烤;比方………諸如此類的。總之,不是人幹的事。
年輕人握起拳頭。緊緊的。指頭都掐進了掌心。
難道這一切都是虛妄?難道流的汗、受的傷,都抵不過離家的愁?難道他的夢只有這種程度?難道尋找「絕異之書」原來一場荒謬的可笑劇碼?難道與〔魔〕一搏,終究只是個小孩天真的幻想?………
而年輕人的腦袋卻始終充斥著家的味道與聲影。那一切如此美好。一切的一切。有著老舊但令人難以放手的氛圍。即便跟家人有著隔閡,他曉得的,那不一致的部分愈來愈是龐大堅硬,如牆。可雙親弟妹卻滿心以他為榮。雖然小時候他的確為家裡帶來「著魔之屋」的困擾。然則由於雲怪物的說法,與及他並不願意惹出更多的注目下,沒有多久的時間,他們一家就擺脫了周遭的歧視。他變得很正常。學塾裡頭最安分用功的。而且他還有禮且樂於協助鄰居,附近的小孩也都把他當作一個學習標的。更會主動替父母親跑腿送貨(他們家的隨食是鎮上最好的)。母親的手藝、父親推銷交遊的手腕,使得「風家隨食館」的名聲連附近幾個大城裡的豪商、朝員都慕名而來。幾乎沒有母親巧手變化不出的隨食。無論是石燒魚、紅醬辣拌片麵、牛翻炒、青盤燴、大門集梗鍋、………各地的隨食,只要別人說得出內容物,娘親都能夠煮得出來,未必道地,但絕對能夠讓人滿意。
雲怪物偏好的雪花炸蝦,祇是母親拿手絕活的一小部分。年輕人有時懷疑,雲怪物會否根本相準了他們的隨食之多樣精緻,而刻意挑了他當活食館?反正生意興隆,少了幾盤,也不會有人察覺。
多麼簡單的精神喬扮。完全沒有人探曉他內心幽微之後的存在。
還有那個狂顛之夢──
關於「絕異之書」與〔魔〕。
不過他一直都明白這些都是虛假的。而有時虛構遠遠比真實更容易讓人接受。雖然大多數都不承認這一點。真相這種東西往往是不明亮,甚或險暗的。年輕人的偽裝讓更容易滲透到環境裡,同樣的也更早發現,表與裏其實有著絕對性的差異。
這一夜的這一刻。
對年輕人來說,也許真的是展翅遨翔的瞬間。但對家人來說,這樣的消失將會是永無止盡的疼痛。那會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師傅好幾年前的話終於變成實際上的情緒衝擊著他的認知。總是期盼著離開,等著時間點來到,卻驟然發現好像不是那麼輕鬆,毫無拘縛的。就在這該狠很、狠很的摔開步伐的這一刻,呼吸變得好沉好沉──
彷若空氣粒子金屬化了。
該怎麼辦?該怎麼做?難怪師傅會先行離開。這才是最後一道關卡。
測試著他是否能夠斷棄這一切。無論是美好的或者即將造成重創的一切。
然後,大步、大大步的往武林深入。年輕人感覺自己在墜落與漂浮間掙扎著。
冷汗浸濕他的衣裳。
這時,一隻黑貓從牆角處鑽了出來。
貓看見年輕人。夜在貓的眼瞳裡發光。夜是貓的柔軟外殼。黑貓的動作突然頓止。一隻腳曲著,未踩實地面。警戒中。耳朵豎起。尾巴的毛也變得篷篷的。像是才完成一半的雕像。
年輕人眼睛承接住貓的遲疑。
貓試探性地走了兩步。又停。晶亮的雙瞳牢牢地釘死年輕人。
他維持山一般的不動。
一段時間後──
貓輕輕的一躍。從牆頭上消失。
年輕人笑了。好像沒什麼來由的笑了。
世界無限廣大。
年輕人驀然轉身。
走。
將之前的東西悉數留置。只帶走了一身新的輕白。
年輕人走向和雲怪物相約的地點。然而沒有人。
只有一頂面具。一把劍。跟一紙留言。
人們哪…總想著離開的好,卻不曉得回來的難。
當一切都開始飛逝之後,連時間都留不住時間了,
還能夠挽救些什麼?!
年輕人仔細地看著信箋後,收好。
跟著沒有任何遲疑的把劍掛到背上──光輝的寂寞──直直的往前走去。
猛烈的姿態。
那劍猶如背景般很適宜地嵌上年輕人飄逸輕盈的身形。童稚的光彩消失。但被一種比較廣闊但也複雜許多的色澤取代。是的,雖不再皙白,卻變得更深切些。似乎導致男孩跳入年輕人區塊的主要原因,就在那裏頭呈現著──
一種越界\走出青澀歲月。
年輕人相貌清奇,骨架勻稱,可說俊秀風流,只是不怎麼厚實,顯得蠻單薄。頭髮斜掠而下,遮蓋了額頭與一邊眼珠;像是他只用一隻眼睛看世界。嘴角微微斜起,給人一種淘氣的感覺。男孩時期還有點濛的眼神,已被切換成清亮的風采,還帶著一股深深的銳利。昔日精靈而叛逆的眼神,不停地往內收縮。宛若冰山融入蔚藍海洋,無聲無息,平靜而純淨,不著痕跡。整個人散發著異常靈動活潑的神韻。很難用文墨予以捕捉。那內在結構只能說相當綿密。像是有隻頑皮的大貓躲在裏頭,閃開滿嘴的白牙,嘻嘻笑笑著。
年輕人還有一個特點。他的額頭老繫著一條依風飄舞的藍色頭巾。
年輕人想起和師傅的對話:「你為何這麼喜歡頭巾?而且只固定在藍色系?嗯~要說實在沒有道理,還真是沒有道理,不是嗎?」「那你咧?還不是就那一套淒淒白白?個人喜好嘛~什麼道不道理的?」「喂,對衣就好喔。別衝著人來。我可是純,不是淒。別搞錯了。」「好,就當是純。」「當你個頭,本來就是。」「好,就當本來就是純。別說話。我要問了。」「說。」「有什麼道理我不能這樣綁?」「沒有。」「結了,不是嗎?」雲怪物聳肩作為這回對話的終點。
盤在額頭的藍,翩翩然掠動。
年輕人感到好笑。並非那種尖刺般、酸臭味十足的可笑。而是跳入清澈之河撥動漾然波紋的一種簡單而新奇的型態。年輕人陷入一個人的笑意。記憶這種東西還真是有趣哪,不論什麼時候,重新粉刷過一次,灰白的現實很容易便籠罩在古黃的色光之下。其實不會有什麼變得比較好,但是,總覺得那裏頭多了什麼,也許是勇氣吧…祇是──
話說回來了,究竟「他們」(那些回憶)活在哪裏?腦袋瓜會蒐集?怎麼儲放?一座很大的米倉?而每一點記憶就像是鮮白的米仔細地被擱置?那如果有米蟲蛀食又該怎麼辦?………年輕人奔跑於漫無邊際的思緒大草原。
年輕人搖頭,甩走浮沉的感覺。他的目標是當今「正道」的聖地:【鐵夢盟】。
照雲怪物的意思,這又是另一條他能不能成為縱橫的試煉之路。年輕人著實費猜疑:那麼多試煉,也未免太麻煩了些吧…年輕人還是抱著期待,走入他心目中的武林。離開家、離開父母,甚至離開他原先的身份。完全割捨過去。一個要說殘酷也真是夠殘酷的嶄新生涯,就在他的腳跟底下蠢動。然而,等待中的未來,即使充滿變數,對此時的他而言,仍是憧憬無比的罷…畢竟已經選擇了。
夜落下。
被白晝取代。
年輕人沒有休息過,一路狂走。
頭頂的整片天空都在燃燒。
年輕人抹了一下汗。水分仍是無可避免的枯竭中。他繼續走。
紙上除了突兀的三句外,還特別寫了兩項吩咐。第一:「帶著『面具』找你師伯,要他授你刀法。」雲怪物撂下這樣的訊息,拍拍屁股就走人。像是一場虛空之舞。八年了,似乎有種白白花費什麼的窩囊感。這也未免太灑脫些吧…
更慘的這下頭的這一句:「記得找個女人破除迷惑。」
有人當師傅當得這麼為老不尊的嗎?死怪物。年輕人心底暗罵。
十六歲的年輕人,一夕之間,失去兩種依持的目標。但那也真正開啟了他的思維層次。關於江湖的、關於生命的、關於武藝的、………回歸到自我,年輕人想撥開潛伏在腦殼之內的重重迷霧。雖然一切仍舊曖昧不明。
暫時撇開纏附於身體表面,正逐漸往裏頭侵蝕的悶熱,年輕人馳騁於心靈內在的無邊無際──不知不覺,日子像條小河,輕盈地從身邊蜿蜒流過。年輕人很快的把握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步調。
等他驚覺時,離目標地已然不遠。年輕人這一走,居然足足走了九天。除了飲水、問路外,都是一路、一路的走著。沒有停下來過。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無比。這是一種急迫?還是一種悠然的遲鈍?握著時間之鑰的感覺又是如何呢?
年輕人不由發出這樣的浩問。
【鐵夢盟】應該就在這附近。隨處可見燃燒中的劍與黑色的刀疊合構成的圖形。
他該見的人,該到的地方。年輕人專心一志的走著。
〔魔〕風遍行天下之後,「正道」勢力迅速衰減,尤其是能與天縱橫抗比、同屬武林四大宗師的〔神僧〕、〔元尊〕、〔俠〕不是銷聲匿跡,就是已魂歸西天,當今武林還真找不到夠資格讓〔魔〕試著一搏的對象。而〔元尊〕無極散人根本是〈邪系〉【殺紅樓】出身的「聖者」,其「異道」人士的身份更是大大的重創了「正道」的士氣。對於無極散人能夠滲透得如此之深,甚至連〔鐵●雲〕兩位宗匠也都是由她所調教出來的,「正道」各大門派完全失了分寸,陷入一種驚惶無措的狀態。以是之故,【魔之宗】幾乎沒遇到什麼強力的反擊,就將武林的大半江山打了下來。
如今也只剩下〈〈俠帖〉〉變化而來的次世代江湖領袖五大宗匠堅守著「正道」的最後防線。由鐵毅、夢幽音夫婦執掌的【鐵夢盟】正是其中之一。年輕人的怪物師傅倒是過得挺逍遙悠遊的,似乎完全不把對抗【魔之宗】視為己任。
年輕人的臉上被一陣苦笑沖上。
就在這個時候,迎面有個身影往年輕人撞來──之突兀的。
偷襲?
出於敏銳直感,年輕人雙腳一扭,整個人被什麼東西碾平似的。讓開。
原本滿懷的思緒慨然迅速退離。年輕人的步伐終於停了下來。
年輕人的視線裏,映出一名秀麗絕倫的少女。
花的奔跑。
少女的雙瞳有種滋潤感。清澄如透明天空。
年輕人的胸口被裏面蘊含的清澈摁了一下。
似乎什麼東西被開啟。有這樣的感覺。年輕人經驗著不可思議。
彷彿進行一場奇妙的旅程──
•那•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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