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有一頭凌亂的頭髮,一副剛睡飽尚未梳理的邋塌樣。偶爾,他會戴著一頂破舊的鴨舌帽,遮掩自己的不修邊幅。
笑起來的時候,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煩憂都只是玩笑。那天真的笑容,將他不算整齊的牙齒展露無疑,與他高大的個頭形成反差。
他有一雙宛如無辜小動物的大眼睛,每當聆聽別人說話時,便會專注地睜眼注視對方。至於他瞳孔的顏色,她卻毫無印象。
心跳加速,是她面對他時唯一的感覺。
談話的時候,她總是很認真於他的每個問題,腦中卻不斷思索著要如何帶起另一個話題,才不至於讓他感到無聊。
滿腦雜念的她,那有心思注意他眼瞳的顏色?
其實,他也不是那種會讓人感到緊張的大男孩,侃侃而談、愛開玩笑、大而化之,所有讓人不自主想接近的條件皆俱備。
而這些原是優勢的性格,在她眼裡,全成了壓力。
如果一見鍾情是種病,她病入膏肓的程度已然構成被醫院隔離的資格。然而,這天生的缺陷,並不能歸罪於這個令她不能自己的男孩。
從她認識愛情以來,這等症狀便如影隨形。喜歡一個人之於她從來就是件很衝動的事,受到她青睞的人更不在少數,那是個不需要經過思考便產生的行為。
一旦她的大腦釋出「喜歡」的訊息,在面對某個特定的對象,她的言行舉止就開始不受控制,精明退位,笨拙上場。
當她決定喜歡一個人,很簡單地就會做出錯誤解讀。那個人的任何小動作都會讓她誤以為是曖昧的證明,而誤會就是這麼造成的。
上次一見鍾情的經驗教會她,欠缺深思熟慮的愛情往往會導致自己傷痕累累。這種得不償失的橫衝直撞,她已經嚐得夠多了。
第一次在打工的餐廳遇見這個人高馬大擁有無邪笑容的男孩時,她只將他視為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在她自我介紹後,主動釋出善意的同事。
幾次相處後,她漸漸發現這個人對自己的影響力已經超過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
聊天的時候,因為過度小心翼翼,詞不達意是常有的事。偶爾,他還沒說完話,她又急著插嘴帶起新的話題,就怕談話到此為止。
只要他稍微對她釋出關心,她便會牢牢記在心上,足以回味好幾天。甚至只是一句簡單帶著微笑的「Hello」,就能讓她以為自己很特別。
她,又開始出現了呆呆傻傻的反應。過去不愉快的經驗讓她有了預警,這很明顯是她發病的前兆。
為什麼每段戀情都從她的單戀開始?卻又在她過度的一廂情願之下劃下句點?
或許,餐廳裡常播放的那首Love is a Losing Game已為她的愛情下了註解。
這次,她不要再當感情的輸家。除非確定他也對她有相同的情愫,否則她不會一頭栽進去。如果人是經驗動物,她受得教訓也夠了。
於是,自我催眠開始。
每回上班之前,她都要在公車上對自己說:「妳不喜歡他,妳不喜歡他……」。在餐廳與他打上照面,她得邊應付他邊告訴自己:「他很普通,不值得喜歡……」。
走路去上課、排隊買咖啡、等待電影開演的這些時候,她都在逼迫自己想出一百個他不值得被喜歡的理由。
他的牙齒長得不好,需要戴牙套矯正;他的個子太高,與她的嬌小不搭;他讀音樂,她念文學,思維很容易衝突……
一個個不算藉口的藉口,逐漸將她的喜歡嚇跑,她開始能隨心所欲地面對他。
還記得,那個晚上的雨下得很大。餐廳裡一如往常地撥放著Amy Winehouse的藍調音樂,當然還帶有那麼點靈魂的味道。
餐廳的經理臨時要她多加班一個小時,雖然明知道會錯過最後一班公車,她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
一直到餐廳打烊,他們在休息室相遇。
「妳要回家了嗎?」他望著剛換下制服的她說。
「最後一班公車已經走了,我恐怕要走路回去。」
「可是外面雨下得很大,妳回到家的時候也被淋成落湯雞了吧。」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妳在這裡等我,我把制服換下,就開車送妳回家。」語畢,他走進更衣室裡。
獨自一人站在休息室裡,那些已經被她打擊成塊的情感漸漸拼湊回原形。「我不喜歡他」這句咒語很顯然已經失效,他的溫柔原來就是最強大的解毒劑。
她太清楚了,一旦跟他坐上同一台車,那道自我保護的高牆便會瞬間瓦解。
在意識過來之前,她已經成了一個不敢面對現實而落荒而逃的人。步出餐廳,走在滂沱大雨的街上,她繼續自我催眠。
「妳聽錯了,他沒有要載妳回家,他只是要妳等雨停再離開……」
那天之後,他也沒有詢問她的不告而別,對她的態度依舊友善。兩人的關係就一直保持在不冷不熱的狀態。
大學畢業之後,他們分別辭去餐廳的工作,聯絡就這麼斷了。
步入職場,焦頭爛額的生活讓她慢慢忘記自己曾經對這麼樣的一個人動過心。
偶爾,她會想起那首只存在回憶裡的Love is a Losing Game。而愛情之於她,也漸漸成了可有可無的事。
在貿易公司打拼的這幾年,她從一個小職員升到小組長,同時也談了兩段不刻骨也不銘心的戀愛。「我不喜歡他」這個咒語在遇見他們時,毫無用武之地。
三十歲這年,在受不了家人的壓力之下,她參加了婚友社。歷經了幾場說不出感覺的相親,她終於遇見了一個還聊得來的對象。
他們一起吃了幾次飯,看過幾場電影,見過彼此的家人……在半年的交往之後,他們達成了共識,決定步入禮堂。
籌備婚禮的過程算不上有趣,兩人分配好工作後,就各自忙了。他們幾乎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就算有要緊的事也會在電話中聯絡。
對於這種如溫水的互動,兩人都沒有什麼抱怨。畢竟,這段關係本來就少了激情,這也是他們一開始就預期的事。
星期六的中午,原本說好要一起去飯店試菜的,他卻臨時被公司招回處理一個緊急的case。如果是別的新娘或許會不悅,但她只是笑著說:「好吧。」
經過了兩個小時的折騰,她總算和飯店溝通好,根據家人朋友的口味,還有長輩在意的習俗,決定好菜色。
離開飯店,她隨便選了一間連鎖咖啡廳,點了一杯冰沙,選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享受冷氣吹在被太陽曬過的皮膚所帶來的舒適。
在她專注於報紙娛樂版的八卦新聞時,突然有個人拍了她的左肩。
「還記得我嗎?」
她抬頭,經過了幾秒鐘的思考,記憶回溯到大學時代那間她當過服務生的餐廳,停留在那個大男孩的天真笑容。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勾起一抹微笑,露出整潔的牙齒,顯然已經做過矯正。但,有些東西不如牙齒可以改變,像是某個人帶給你的感覺。
「我很好啊。」他輕鬆地在她對面的位置落座,「倒是妳,看起來好累。」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漸漸由慢轉快,這個男孩,當然現在已成了男人……在她身上所散播的病毒,從來沒有真正退去。
「可能是因為最近工作壓力比較大吧。」她選擇隱瞞籌備婚禮的部分。
「從以前,我就一直覺得妳是個容易神經緊繃的人。」他開玩笑似地說。
是啊,也因為這樣,所以她神經質地嚇跑了過去兩人間的曖昧。
「原來在你眼中,我是這樣的人。真不討喜。」她緊張地吸了口飲料,詞不達意的症狀又開始發作了。
他焦急地搖頭,「妳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除了神經緊繃這點,妳還是個很可愛的女生,其實……」
她放下飲料,睜著眼望他,屏息以待。
「其實……我曾經喜歡過妳。」
空氣,在這秒鐘靜止了。或許,也消失了吧。
橫豎這個瞬間,他們都忘了呼吸。
「但我想這種事,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也不重要了。」
她沒有說話,可怕的病毒已奪去了她的語言能力。
「我一直很後悔當時沒有在辭職之前留下妳的聯絡方式,就算我還是提不起勇氣告白,至少還可以做做朋友。」他傻氣地說。
「當時,我們都太年輕了。」
太年輕,已至於不懂得掌握幸福,只知道不讓自己受傷。
「什麼?」他皺眉,不懂她的意思。
「謝謝你把這些告訴我。」解釋與否都不重要了,這樣就夠了。
「很高興再次見到妳。」他依舊笑得天真,「可以把妳的電話給我嗎?過去沒做好的事,總不能重蹈覆轍。」
她伸手接過他的手機,猶豫地不知該不該把號碼給他。
畢竟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了,而她對這個男人的溫柔又一直沒有免疫。無庸置疑地,她安穩的生活偏離軌道只是遲早的事。
她緩緩地輸入自己的電話,卻在敲下最後一個數字時,悄悄將8打成9。
「謝謝妳。」他開心地拿回手機,「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出來吃頓飯吧。」
她點點頭,卻少了那麼點真心。
兩人又隨便聊了點什麼,相較於他的雀躍,她只顯得沉重。
最後,他離開前還再三保證自己會跟她聯絡。
她獨自坐在咖啡館內發呆,一次次告訴自己給他錯誤的號碼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一個即將要結婚的女人沒有資格將幸福賭在命運上。
她輸不起,當年是如此,如今亦然。
Love is a losing game…
One I wish I never played…
Oh what a mess we made…
熟慮的旋律在耳邊響起,彷彿在朝笑她的懦弱。
或許他是對的,很多事在經過多年之後,都不再重要了。
And laughed at by the gods…
可是為什麼心中那個叫「遺憾」的缺口越擴越大?
手機響了,來電者是她的未婚夫。她就這麼任由它發出噪音,沒有按「拒接」,也沒有想要接起的打算。
And now the final frame…
或許,她從來不曾輸給愛情,而是輸給自己。
輸在那句「我不喜歡他」的咒語上。
Love is a losing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