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社區大學上色鉛筆繪畫課,所模擬的第一幅畫是棵茂密的植物,結了紫紅、桔紅小果子,栽種在一個青花彩繪的瓷盆。
眾人皆好奇是何植物,但老師說不知道,他只是拍下來、畫下來,並未查明是何植物。大家對植物的認識也有限,七嘴八舌猜不出,而且我們上的不是插花或園藝課,更不是植物觀察,只要可以畫出形形色色,似乎也沒有人想深究,所以就各自回座,執筆描繪這盆植物。
不知別人為什麼接受「不知道」這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我在描摩畫稿的時候總有不踏實的感覺,就好像認識一個人,長相特徵都牢記在心了,甚至已經深入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喜好、光明面、陰暗面,可是卻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無法把他歸檔在記憶中的任何姓名欄位。而我畫著這株全緣的網狀葉脈、無法分辨是蠟質或革質的深深淺淺的綠葉,一層層疊出果實不同階段的成熟,點出圓形果實所反射的光亮,仔細描出左右對稱的粗糙花盆,勾勒其上的青花瓷畫,甚至迤邐盆底的陰影都描繪了,還是非常介意這種渾沌不明的感覺。
這種渾沌不明,遠古的人類一定體會深刻,他們不也困於手腳指畫,卻總是無法讓對方心知神會自己所看見的事物?最後噘起唇舌,試圖用幾近於獸的樸質的鳴吼,解釋一整片草原奔跑的鹿群、森林中鮮紅誘人的果實、溪流中閃爍鱗光的魚群……也可能是想理解對方興奮或緊張地咂嘴咿唔,究竟是什麼意思。就這樣,慢慢在時光長河中形成共識,將洪荒宇宙的萬物一一定名、歸位。時至今日,各種具象事物、抽象情感與哲理各有名稱,許多未親見、親聞的事物,也可以藉由語言文字的描述提供理解和想像,到後來,語言文字有時還可以取代實際的見聞,變成意識經驗。而平時重度倚賴文字來了解溝通的我,面對這盆不知名的果子,感覺彷彿有一層薄紗籠罩在畫面上,顯得神祕而朦朧、虛浮。
老師也許只在乎形貌和美感,講究實質,美感本來就無以名之,正如玫瑰花之所以美,早在別人為她命名之前就已美豔了千萬年,即使改稱他名,或者無名,也不減損原有的馨香與多刺。又如,只有編號而無標題的純粹音樂,那令人感動的音符能直接撞擊內心深處,不須藉著標題來迂迴聯想。
所以,這樣巴望著一個名稱不肯輕易放下,以及日常中的種種執念,也許是我的問題。●
102.2月5日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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