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喉嚨很敏感脆弱,當它再也嚥不下別人的奚落時,就發炎腫大。
之後,它拒絕發出正常的聲音,氣流通過聲帶震動時像刮磨粗粒的砂紙,擦出恨恨的低狺,不管誰溫柔對它,誰又粗暴對它,到了這時它已經無法區分,也無法適當回應,只能一視同仁,對人啞啞嘎嘎。粗暴的人不掩嘴竊笑,他們大張著健康顏色的聲帶,宏亮地哈哈哈炫耀,我從他們張開的大嘴中看見聲帶吊在喉頭深處囂張盪呀盪。
溫柔的人說,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溫柔的人的耳蝸和心地一樣柔軟單薄,不忍聽這悲慘走樣的聲音。
我戴上口罩,宣告閒雜人等莫近,暫停唇槍舌戰。喉嚨又癢又痛,咳嗽的時候有許多煩悶的硬塊卡在其中,我不想吞下去這種髒污,卻又吐不出來。於是用力再用力,咳!咳!臉已經漲紅得像熟透的蝦子,脖子上青筋像承受不住使勁而瀕臨爆破,那硬塊仍舊將自己緊緊黏附喉壁,似乎更黃更稠,拒絕被甩出。
既然無法反駁像病毒入侵的奚落,喉嚨命令耳朵不要再聽了。於是我的耳朵也掩起門,聲音就在門外飄飄忽忽,我看著一張張不放棄休兵對我開闔的嘴巴,不斷地反問他們,請再說一遍、聽不清楚再說一遍…,並且拉下口罩,湊臉迎上去聽,最後我終於聽清楚一句話:「算了,沒什麼事!」說話的人對激不起反應的我失去耐性失去了興趣,別過頭去找下一個目標。我的嘴角在口罩中笑揚開來。
我用力的呼吸,鼻腔似乎也半開半闔,呼吸時空氣挨擠著進出鼻腔縫隙,咻咻作聲,饒是如此,腦子還是極度缺氧,好像吹奏完樂器時呈現一片茫茫然的真空。所以鼻子也無法告訴我它嗅聞到什麼,以往它總是尖利地像針頭,可以一根根挑揀出混雜在空氣中不尋常的氣息團線。我可以不必從埋首的公文中抬頭,鼻子是很負責任的斥候,一一報告它的聞見。現在它也配合著怠工。
頂著昏漲的頭去看醫生,艱困地嘎嘎說了喉嚨的委屈,可是卻又嗾使耳朵鼻子罷工的惡行,和偏愛在半夜作祟讓我咳得無法成眠,醫生也戴著口罩的嘴巴嘟嘟噥噥說了什麼話,應該在安慰我的喉嚨吧,也或許是譴責,不過,他的聲音和藏在厚眼鏡中的眼神一樣模糊,我關上門的耳朵還是聽不清,多問了幾句,醫生提高音量也提高了不耐煩。我懷疑,他也許瞭解病毒但並不暸解病人,如果他扯下臉上那看起來有點髒黃的口罩,或許就有機會體驗我的痛苦。他把覆著寥寥幾絲頭髮的腦殼側對著我,一邊問,一在電腦鍵盤打下症狀及藥方。我無聊地看著候診室擺設的魚缸,裡頭只有循環馬達、加溫棒,連鋪一層底砂都沒有,更別說水草或造景,倒是丟了幾個麥當勞兒童餐附贈的玩具在裡頭,而且,連玩具都是欹斜傾倒的,金魚都不屑一顧,其中的麥當勞叔叔一直被循環馬達的水沖得上上下下,那咧著的大嘴看起來有點苦笑得痠疼。
這個丟麥當勞玩具敷衍魚缸中金魚的醫生,到底會開給我什麼藥?
總之,拿到藥包後,是藍的白的黄的綠的藥丸和膠囊,回家後灌了很多杯的水,才把含在口中已經開始銷溶變苦的藥丸咕嚕吞進去,苦藥讓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一包藥、二包藥…,快吃完時,呼吸順暢多了,但是仍嗅不出味道。卡在喉嚨的那一團濃黃也咳出來了。說話帶著重重鼻音,至少不會像刮磨粗粒的砂紙,已進化成老鴰。但我仍然戴著口罩,我不想讓脆弱的喉嚨還未痊癒就復出戰場,在醫生模糊的指示中,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喉嚨暫時不要吞嚥刺激性的東西。
是啊,我知道。尤其是,嗆辣和冰冷的話語。
(發表於中華副刊--99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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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獨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