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緣著大豹溪往上游蜿蜒,我飛速地從塵囂中脫身,進入這個清虛的所在。
山風涼颯,空氣清透,滿眼的綠意提振了精神,不再需要咖啡來拯救即將陷溺於擾攘俗務中的心。同時也釋放我長久被狹窄建築空間囚禁的焦距,不再短視、浮躁。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一點一滴喚回種種嚴重失能的感覺,眼耳鼻舌身意,皆在。
常常騎著機車入山,夏日因為貪涼敞著外衣,冬天則全身包裹得嚴密,隨著不同季節,感受不同層次的綠在風中翻飛,和以綠為襯底,紛紛灑灑的其他色調與氣味。冬末春初路旁栽種的山櫻花一片緋紅,隔一段路便給人一簇驚艷。五月則是遍灑山頭的皚皚桐花雪,入夏到深秋有野薑花的幽香,和唧唧夏蟲,秋冬的變葉木間雜著黃、紅、橙,非但不見蕭瑟,反而像女子不甘年華逝去般細心塗抹胭脂。山始終沒有一刻沉靜,也沒有一刻單調。不懂彼時年輕的我如何能獨自不厭倦地頻頻入山,而且還看得懂聽得見屬於山特有的顰笑與脈息,也許我的血液中也流淌著葉綠素,總是有來自山林的同類隱隱召喚,讓我在水泥叢林中坐立難安,總要時時回歸、探訪。往往,即使下班後距離天黑只不到一二個小時,我也蹬上車子往山裡去,走到哪裡是哪裡,沿途既是過程,也是目的。並且在下山的時候,因為路邊小攤殷切注視往來人車的眼神而停車,帶回一袋農人自己栽種的蔬果,有時是薑、綠竹筍,有時是百香果、檸檬、柑橘,或者野薑花。可以繼續聞嗅咀嚼幾日屬於山裡的滋味。
有時候離開主要道路,拐個彎,便到產業道路,騎到盡頭是山居人家,幾隻盡職的狗狂吠著追出來,嚇得我落荒而逃。有時盡頭是一片竹林、柑橘園,正在農作的人聽到車聲停下來看看是誰,我打個招呼,掉轉車頭往回走。
常常假日起個大早,趁遊客尚未湧上來之前,到更遠的滿月圓,帶上小背包及望遠鏡,伴著蚋仔溪譁然的喧鬧聲,輕鬆一路往上。獨行的好處是較有機會觀察山鳥,通常牠們太機伶,人一多便改變路線或躲在枝葉間不輕易露臉。而我因為獨行,除了自己踩踏碎石路上的窸窸窣窣外,只有滿耳泠泠水聲,和陣陣風吹掀起的一波波山濤。有時候看見白鶺鴒就在前面快速地走著,邊走邊點著尾羽。溪水清澈,游魚細石直視無礙,只要停駐一段時間,就可以看河烏、翠鳥、鉛色水鶇出來覓食。而五色鳥通常是以聲音公告週知,牠也在。
滿月圓中林相豐富,枝枒間偶爾張掛著蜘蛛網,網上沾黏著露珠,像串串展示的晶鑽,等待太陽伸手一把收了去。爬上一連串的階梯之後,來到終點處女瀑布。夏季澎湃的水流彷彿不可遏抑的青春在寂寂無人的山壑間奔洩而下,和崢嶸的溪石衝撞,水花噴濺,形成一道彩虹,在陽光下閃爍。佇立亭子裡觀瀑聽瀑,籠罩在一片奔騰與狂放中,往往不知是沁涼還是感動,令我激起一陣疙瘩。
而冬日的瀑布沒那麼喧譟,顯得靜謐,彷彿收束了所有的野性,陷入一種不可解的深沉,用另一種音調娓娓訴說著什麼,有時候聽著聽著,我會迷糊了,分不清那是她的聲音,還是我的。
年來年往,入山已經不計其數,而,山總也不曾老去容顏。
2009年12月20月發表於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