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啊,肥貓,該減肥了喲。
肥貓喵嗚了一聲,以為是讚美,不予理會,繼續埋首牠碗裡的美食。
肥貓啊──還是不理我,自顧吃得嘖嘖有聲。我心裡嘀咕著,不應該是這樣的嘛,忍不住伸出腳趾頭戳了戳牠下垂的肚,牠起初不以為意,後來勁道越來越大,不由得生氣了,露出尖牙示威地朝我姆趾大咬一口。
「活該!」她笑。
還說,我摀著腳趾嚷,妳在台南公寓頂樓撿到這隻貓的時候,牠還瘦得像根火柴棒哩。
可不是?她嘆了口氣,回想起來,牠當初猶是全身髒兮兮的、分辨不出是白或黑的小傢伙吶。而現在,全身雪白,頭頂一抹墨黑彷彿戴了禮帽,鼓起的兩腮福福泰泰,宛如一介落魄百姓升格到大富人家,其中的落差,也不過在於四肢吹起氣球、睡覺打呼、走路喘氣的臃腫轉變罷了。
「牠剛來的時候好漂亮哩!哪裡知道……」
是啊。又彎下腰去舔自己的腳了。肥腫的肚子鼓在頸與尾巴之間──都說貓是愛乾淨的動物,而且高雅,卻忽略了幻想背後有時比現實還要殘忍,更何況食衣住行的繁瑣?
「喂,歐巴桑!」我忍不住朝肥貓大喊。牠正自舔得舒服,被這麼一吼,整個後腳伸直了、抬在那兒,定格,比一名不堪入目的歐巴桑還要像歐巴桑。
「你看,大肚子!」她捏著肥貓的下腹,像要把彈簧分開那樣地捏出一大塊肉來,肥貓回頭瞪了她一眼以示抗議。
「現在就變成這樣了啊!」聲音斷斷續續地叨唸:「都嘛是那個醫生啦,手術作完沒把牠的肚子縫好……」
欸,我知道,不止人們有醫療糾紛,寵物們也只得任由獸醫擺佈。因此,醫生說,上回的輸卵管結紮手術沒效,要把整個子宮摘掉。(因為牠發情流血的樣子令人不忍?)醫生還說,牠和別的母貓不同喔,只有一個子宮,小姐,妳要不要考慮拿回去作紀念。(你知道嗎?貓的子宮好小好小,比人的小指甲還小吶!)她怨懟著,那醫生技術真差,哪有貓動了結紮手術就變得愛吃、不懂節制的?
簡直像場鬧劇嘛。
所以,當一隻短毛貓(而且還是母貓)胖到將近五公斤的時候,我和她大驚失色之餘,便展開了為貓減肥行動。首先是貓食,不能全蛋白質,必須餐餐「減肥貓專用乾糧」。其次是每日定時餵食,從過去放任食用,減為一日二餐,貓罐頭更是大忌。最後是運動,時不時拿貓棒棒或鈴噹球逗牠跑來跑去,偶爾還替牠抬腿、揉肚子以消耗多餘的脂肪。結果呢,幾個月下來,大肚子仍舊是大肚子,走路的時候左搖右晃,活像隻懷了孕的母貓!
由於實在太胖了,坐的時候駝背;吃飯的時候狼吞虎嚥;又因為吃不飽,睡覺成為常態──睡覺、吃飯,吃飯、睡覺,惡性循環的結果,情況較之尚未減肥前來得更糟!我和她除了感到極度錯愕,也決定採取更為斷然的減肥方式。於是,吃或不吃,最後竟演變成人與貓之間的攻防戰!一方是不明所以、餓了便委屈亂叫的肥貓;一方是求好心切、緬懷過去而想像美好未來的飼主──該怎麼平衡?貓究竟不是人,人也未必完全懂貓。有幾次,禁不住肥貓的苦苦哀求(和牠再怎麼節食也瘦不下來的大胖身體),打算放棄了,「就隨便牠吃吧!」我們洩氣地說。可是,一見牠吃飯時拖著肥肚的貪婪模樣,不免又怒火中燒,實在是,難看嘛!
某夜,肥貓照例紅著眼圈,跑來朝我小腿肚旁磨蹭,要食。那天天氣甚冷,牠的溫度剛好,我不由得彎下腰去將牠抱起。「哇,好胖喲!」她在一旁嚷。我以為指的是貓,孰料出其不意的,她從身後一把抱住我,雙手搭在我的腰上,笑:「你喲──也有肚子了啦!」
我愣住。彷彿時光空間皆倒轉,那個靜謐如膜的午后,有光飛入眼瞼,有浮塵飛舞。年近五十的父親洗完澡、袒著上身,老媽嘴裡嘮叼著你該減肥了啦、最近又胖了囉等等,卻又一面溫柔地摩娑著父親肥軟的兩腰。那樣無聲而仔細的珍惜,彷彿她手裡檢視的是一則陳舊卻動人的信物:激情已逝,但恩情長存,一同攜手度過的那些酸甜苦辣,也都凝凍在這一刻的嘴角輕揚裡了。
我不由得緩緩地伸過手去,摸著自個腰上被西諺稱之為「Lover’s hand」(愛人把手)的橫肉,又把另一隻手探到肥貓的下腹,那覆滿了短毛的、粉紅的厚實腹肚,突然覺得好暖好暖。
這時候,肥貓回過頭來,露出無辜的眼(牠是隻受了委屈,眼框就會紅腫、甚至掉淚的貓),皺起鼻子,朝我胸口乞憐地嗅了嗅。我將牠摟在懷裡,輕輕地搔著牠的頸,拉起她的手說:
「牠這樣子胖胖的,好像也很自在嘛?」
(是吧,肥貓?)
(喵嗚!喵嗚!)
(可是,我實在忍不住想說,你真的好肥喲!)
(喵嗚!喵嗚!)
(……)
——二○○二年六月十七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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