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威爾.塞爾夫《死人的生活》推薦序,小知堂文化,二○○六年七月
文/張耀仁
恆長以來,死亡即謎中之謎,令生者困惑,死者沉默。因而向來擅長書寫暴力、傷害、青春騷動之英國新一代小說家威爾.塞爾夫(Will Seif),這一次拋卻過往專注於揭露性之狂亂、吸毒之快感與生活之崩潰的課題,牢牢注視於「活著」此一本質的背反:死亡究竟怎麼了?死人具備的意志狀態?死亡必然等同永遠之終結?
正是如此,《死人的生活》一書別開生面,卷首即呼應傳說中,人於死亡瞬剎必然歷經一生之全部的倒敘手法,帶領讀者一一回顧女主角莉莉.布隆死後十一年的生活之種種——包括情慾亂竄、死亡政府的官僚,以及揮之不去的嬰靈——一如活著的世界紛紛擾擾,死人社會不見得更為安寧,在這裡,死亡變成一件「繼續存在」的事實,「雖死猶生、雖生猶死」的情節貫穿了整本書的敘述核心。
透過<垂死>(Dying)、<死去>(Dead)以及<更死>(Deader)等三大章節,本書層層逼近六十六歲婦人莉莉.布隆的垂死/死亡之心緒,從最初聽見心理醫生宣判「末期癌症病人之無救」,迄遇見死亡使者法拉.瓊斯而見識死人的傳統與規範,並於最後亟思「再活一次」的可能——凡此種種,《死人的生活》讀來讓人驚豔之處,並非在於談論「死人如何生活」,也非關注「死亡另有其世界」,而是「死人就跟活人一樣」——誠如莉莉.布隆在面對投胎申請(移民局?)官員的提問時,這麼說道:
「是的,我想我已經學會了所有關於死亡的事。」
所有的事——做愛、聚會、工作、吃飯、抽煙喝酒吸毒——每一項行為皆像活人的世界那樣,皆經由學習與反覆練習而被熟稔,除了些微的差異:慾望勃發而不可得、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以及永遠只能觀賞乾過癮的吸毒吸菸飲酒。在此,莉莉.布隆遇見了二十一年前流產的石化嬰兒、遇見她生前減肥所殘留下來的脂肪:三個小肥人,以及因為她的責難而橫死於街頭的早夭兒子戴夫——其中最具連想力的情節,莫過於「小肥人」的出現,那是莉莉.布隆生前減肥後的殘骸,而今它們全像幽魂一樣跟在她的身後嘟嚷:「又老又胖、又老又胖……」
此外,在一場死人聚會上,莉莉.布隆看見死人的十二個步驟及其傳統,其中一條這麼寫著:「我們決定要刻苦地記住前生。」還有一條寫著:「一定要隨時隨地在所有的媒體、廣播及電影當中保持仍然活著的假象。」最特別的一條是:「列出所有的敵人。」威爾.塞爾夫寫道:「我們記得他們。」
我們記得他們。
近乎執拗地,小說家於書中念茲在茲者,無關乎莉莉.布隆如何死,無關乎死亡國度如何生活,而是「惦記」形同幽微之影,揮之不去追索著「另一邊世界」的人——莉莉.布隆思念她的兩個女兒:娜蒂與夏莉特,並且經常憶及三○年代以來的英國之種種。這些敘述皆讓我們察覺:威爾.塞爾夫這一次不再輕忽地看待所謂的「內心景觀」,而是真真正正將小說之手探伸至生與死、死與愛的糾纏當中,反覆翻弄,激動思索。
因而,《死人的生活》充滿了一絲絲對於愛的(或名之為溫暖或寧靜或古老的)想像、渴望,那些死者如何做愛、活者如何墮落的情節固然精彩,但難以放下的「牽掛之愛」,讓本書的敘述張力與高度驟然拔升,在在令人想及喬哀斯之<死者>、果戈里之<外套>,甚或迪諾‧布扎第的<給兩位正直紳士(其中一位死狀甚慘)的幾項有用建議>。
因為死與愛之糾纏,莉莉.布隆自始至終未嘗放棄對女兒的凝視。因為死了都要愛的懸念,莉莉.布隆道:「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在下次再成為我自己。」因為活著也像死了,所以那些剛死之人被恐嚇:「妳一定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妳確實死了,只是還不願意躺下?」
威爾.塞爾夫,這位被譽為延續美國五○年代「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之新生代小說家,因其曾經吸毒且經歷不愉快的童年記憶,書寫風格向來即以幽微灰暗、語帶譏刺而深受矚目,他曾於《給頑強男孩的堅固玩具》(亦小知堂文化出版)卷首引用來自王爾德之語指出:「生命是一場讓我遠離睡眠的夢。」
對照《死人的生活》一書,隨處可見性、傷害、毒癮之陳述,處處凸顯了死人生活與活人世界的超現實交軌與荒誕,並總結了小說家自創作以來,對於生命本質最嚴肅與最具想像力的一次探索,讀後令人震顫不已,低迴再三:死人與活人是否真有差別?會不會我們已然死亡多時,卻仍以活人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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