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一月十一日~十二日《聯合報》<聯合副刊>
(本文獲第二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
評審感言:袁瓊瓊看<千里>
這篇小說的設計手法好,結尾也好。小說的成功處在於孩子都知道自己和父親在忍耐什麼,基於對母親的愛,他們包容和宗教信仰發生「外遇」的母親,是入圍作品中,談「愛」很深刻的一篇。
——原載二○○三年十二月八日《聯合報》<聯合副刊>
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我的那個男人,他是一個禿頭胖子,他突然回過頭來衝著我笑,嘿嘿地露出兩排翻黑的牙齒:
「你也被吊?」
我愣了愣,同樣報以一個會心微笑,努力裝出一派輕鬆的樣子:「欸,機車。」
「機車啊,」禿頭男人沉吟:「哇哩咧——八百五?幹!早知道下次騎機車就好了!」他咒罵著,一面悻悻然把鈔票銅板丟進窗口裡。
上方的燈管嘰嘰亂叫,跳動的光痕映在青灰斑駁的鐵皮屋間隙,顏色慘澹,愈發顯出炎熱夏夜壓迫性的不確定:一整排擱了雨衣的三人座沙發,單人書桌,一隻露出棉絮的紅色塑膠椅——椅墊上一架小型黑白電視:「大腸包小腸,人生無常啦!」——人群又向前挪移了一步。
一位裝扮入時的女人雙腿蠶白,喀喀喀自我們眼前顛晃而過,皮膚油亮緊致像張假皮——螢光幕上的長髮明星睥睨:「你,看得出來,我每天只睡一個小時嗎?」
曝亮與鬼影的交會。
車前燈突然放大的刺殺,黑魆魆的屋樑底下幾隻小蟲撲張飛翅,極薄極薄的流金,說是八十燭光哩,居然就這麼點亮?我身後的阿伯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下意識暗咒了一聲。
我想起更早之前,發現車子消失無蹤的時候,同樣也是這般罵罵咧咧,在市立殯儀館前,在地上依稀可辨的幾行大字,四周的光線、氛圍、景致什麼的,皆生生滅滅、恍恍惚惚起來。
這時候,我哥哥走到我面前:「怎麼了?」
我尷尬地朝他笑了笑,表情應該是帶點羞赧而不知所措的吧,總覺得自己的情況有些滑稽。我哥哥低下頭,嘆了口氣,體己地拍拍我的臂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我望著他浮現在光霧裡凌擾削瘦的臉龐,他油亮的額頭,我突然很想對他大喊,你說話的樣子還真像我們那個剛死去的阿爸耶——什麼「送你一程」?這裡可是市立殯儀館喲,說這話可是要觸人霉頭的!我這麼激動著,卻安靜順從地跟隨我哥哥坐上他的載卡多貨車,旋離那涼風沙沙的蒼白所在。
「阿爸的事,先暫時不要告訴阿母。」我哥哥說。
我聽得出來他話裡包含的命令語氣,識相地應了聲。
肥胖的雲層向後隆隆奔跑,雷一道道打在路的盡頭,世界一閃一滅像一座大型的炫爛舞台。「這樣的歹天氣喲,欸,阿爸的事…….」就算說出去……誰會願意理解誰相信呢?這麼多年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有人都習慣了母親在這類重要的時刻裡缺席,雖然大夥都盡力裝作船過水無痕的樣子,可是偶爾仍然會有人問起:
「啊你們家……最近是變得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車子緩慢行進至中華東路與健康路的交岔路口,窗外遠方的煞車燈或明或暗,一朵朵綻開了又凋謝的小花,夜闇中透過擋風玻璃一點一滴模糊了餘韻。
「別哭了,阿弟。」
(是我哥哥的聲音嗎?)
模模糊糊,一切都像透過雨天的陰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換作是我抓住方向盤在迷宮一般的曲折小徑裡梭馳,我哥哥蜷縮在駕駛座旁,呼息的嘴角懸掛長長的眠夢。嗡嗡嗡嗡。路旁又有車子被拖吊的哀鳴。一對情侶蹙眉斂目,女人對男人吼著:「我有沒有對你兇?我有沒有對你兇!」一隻狗淒厲地吠叫,紅色的腸子黏在柏油路中央。
嗡嗡嗡嗡。方向盤皮革與手指摩娑的暗語。嗡嗡嗡嗡。冷氣孔沙沙的寒涼。嗡嗡嗡嗡。那近乎潔淨封閉的透明包膜產生的幻音錯覺。
「先生,先生?」
扁鑽刺穿玻璃的滑腴柔軟,蜘蛛網碎片,曝白的光亮向後飛燦成花,耳邊營營的水聲好久好久才散,(眼皮怎麼會這麼重呢)我掙扎著撥開一片渾沌,彷彿在泳池裡蹬腿划行,更大的氣泡在張臂的同時淹溺每一吋視線——衝進海底了嗎?
我試著把車子停到路肩,無論如何扳不動閃光號誌,筆直繼續馳行的車前燈銳利尖削,越過路面護欄之後的黑暗,幾張蒼白的面孔載沉載浮,我母親鬢角淋漓地大喊:「ㄠˊㄠˊㄠˊ!」(那是什麼意思呢),我父親笑咪咪地抓著救生圈上的小鴨頭,只有我哥哥突然睜大眼,突然清醒過來似的,要他們立刻把衣服穿好,「別再演戲了!」
別再裝了。
我心底這麼想著,真的好累好累吶。把腳尖升起來,放下,升起來,再放下,手心伸到最遠的範圍,骨骼發出咯咯的輕笑——如果能夠遠離地面,視野會不會變得更不一樣?家。同一個屋簷下的所有情節,誰還在乎呢?
「先生,先生!」
女人用力拍打著車窗,細小的眼睛生長幼獸的黑瞳,彼此距離過寬地曝露在白色的漁夫帽與白色的口罩之間,一截大象鼻子鑽出她的腋窩,迅速揮趕炎熱的夏季,灰色的耳朵啪啪啪,灰色的淚水汩汩湧出,「你們,」女人扁平的面孔逐漸朝玻璃貼近,咻咻的呼氣捺疊成破碎塊狀的緊實面積,「你們,擋住我們的去路了!」
是夢嗎?這麼真實,可以聽見大象嗚嗚的低鳴,甚至糞便的青草味;可以感覺風輕輕地吹,汗珠凝凍臉龐欲滴未滴的刺癢……我母親粗壯的手臂芭蕾舞般浮出水面,「ㄠˊㄠˊㄠˊ!」(她還高聲叫著),我父親優雅地朝後仰泳露出愚蠢的小鴨頭:「看吶,忠芳,看吶,我在飛喔,我在飛呢。」四周的湍急迅速沉靜下來,魚群張嘴吐氣,赤裸的腳趾發出捕蚊器那樣的淡藍色冷光,掙扎掙扎掙扎,水面紛亂搖蕩而明晰的光塵。
「媽媽。」
(這是您設下的幻境嗎?)
我又看看一旁昏睡的哥哥,他稀疏微皺的眉頭,倔強隆起的下頷——突然輕笑起來——和我父親在夢境裡相遇了嗎?說些什麼?會不會同樣是殯儀館角落的熊熊燄光中,他哀淒地對我說:「死了!」(這不是廢話嗎?)或者穿越迴音四壁的長廊,在廁所解手的空檔,我哥哥使勁甩動濕潤的雙手:「怎麼辦?阿爸生前欠下的那些賭債怎麼辦?」
是啊。好轉醒啊。大兄,大兄。我忍不住伸手推推我哥哥,他單薄的肩膀透明如翼,彷彿散掉了硬掉的蟬蛹(每年臨到盛夏,必須脫殼、鳴叫、交配,然後死去的短暫壽命)——怎麼會睡得這麼沉呢?我納罕著。大兄,大兄。我又試著叫了幾聲,漁夫帽女人身後那隻不安份地大象露出皮鞋似的晶亮瞳孔,牢牢朝這邊盯看。
好醒了好醒了,車子撞到收費站了啊。我的手心沁出汗來,一顆心跳得飛快,頸部僵直著不敢偏過頭去張望,漁夫帽女人的神情越來越激動而憤怒,拚命擂著車身碰碰作響,流光梭馳,轟轟轟,象蹄的腳步像雷踩在無邊的夜色。隆隆隆隆。
母親,您同樣也在哪個不知名的城鎮裡奔跑著嗎?
從懸崖躍下的同時,從夜闇的五節芒叢離開,那些機車後座的風聲,交換的眼神,末世來臨之前,雲層底下的暗礁是否將激起狂怒的潮汐?單薄的步伐,寂靜的迴旋,公路上是否有人與您分享沉重的揹包?
母親……我奮力抓著方向盤,期望擺脫漁夫帽女人噠噠的糾纏——多少次的夢裡,我置身類似的畫面:筆直的空無一人的廢棄跑道終點,像一名落單的小孩,我騎著一輛中古單車奮力向前,天色烏鴉鴉地壓垮地面,有人從身旁側過頭來:「ㄏㄡˊ,楊政宏,你媽媽跟別人跑了喲!」「你媽媽喔,嘖嘖。」「你胡說!」幾乎要把肺喊破,我驚愕地發覺他們每個皆跨騎著一頭大象,喔喔喔地快樂的小泰山,直直朝遠方山丘上那座倒栽蔥的飛機奔去。
「再追也沒有用啦,你媽媽跟別人跑了啊!」
隆隆隆。媽媽。隆隆隆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