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載二○○四年一月十一日~十二日《聯合報》<聯合副刊>
(本文獲第二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
我把車子停在一處加油站旁,漁夫帽女人和大象越跑越遠,細小的塵沙聚攏成濃密的霧障,臨去前女人突然回過頭來,露出意味深長的絕望眼神,整條道路被獸的蹄子踢得到處都是氣味。
光線一明一暗,我喘口氣走下車,發現保險桿上方狼狽凹陷,四周的生界也像破了一個大洞,嘓嘓嘓的噪響。
「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對不對?」暗處裡拿著加油槍的男人佝僂著目光:「就快下雨了,不是?」
「多肥美的牛蛙哩。」
「說起以前的時候……」
「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們依舊清醒。」
我回過頭去,發現我哥哥一張瘦臉凝凍在擋風玻璃裂開的蜘蛛網絡——破碎的拼圖——跳動的眼瞼,屈肱抱膝,像貓一樣在座位上抽慉著腳(又夢見什麼了嗎),不知道是不是角度落差的緣故,他規律起伏的身子看來好小好小。
「往南下去大約三百公里,現在全部的路燈據說都熄滅了。」
「千里尋母?」
「哈哈。哈哈。」
「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可是呢只要每次一動身,暴風雨就開始下,而且拚命地下!偶爾我悄悄行動,風照樣地吹!那個算命仙告訴我,死了這條心囉,你是法海、她是白蛇,怎麼鬥?下輩子投胎別再做母子唄!」
「我說老弟,需不需要買一個保險套?」
我環顧四周,逆光的加油站後方像製冰廠,整片空地堆堆疊疊大批像方糖一樣破爛的汽車,幽闇的廁所前斜躺著二具擁抱的男女,工讀生在收銀機前低頭打盹,紅色的海報張貼「夜間自助加油,每公升便宜零點三五元」,一位摩托車騎士顯然一面加油一面閤上了眼,黑色的油漬滿佈在他凌亂的褲腳,以致他倒臥的姿勢看來像極流淌一地黑色的血。
「欸,你說什麼我聽不到!」佝僂的男人吼著。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很小的時候——大概這麼小吧(男人比了個手勢),這個地方也發生過一、二次這樣的事,全部的牛啊羊的——全都睡得昏昏亂亂的,叫也叫不醒,直到有一個叫作什麼的……什麼來著,啊?」
(這不是那個睡美人的情節嗎?)
(怎麼……)
(又是您設下的幻境?)
我捏捏我哥哥的臉,摸摸他屈拗的腳,逐漸稀薄淡化的輪廓,頸後發出橘藍色的螢光,擔心下一刻他是不是就此蒸發。
「你媽媽咧?」
「不知道。」
「你爸爸咧?」
「不知道。」
「你哥哥呢?」
「不知道。」
「你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幹恁娘咧!」
那樣竊竊私語地,模糊地聽見大人們談論「出家了」、「做仙姑去了」,完全不瞭解那個繁複異質的世界究竟起了什麼巨大變化?偶爾提議一年一次三跪九叩,從山腳下一路雙手合十到峰頂,所有的人都磨破膝蓋,我握著我哥哥的手,只記得老師父的灰色唇角:「這裡沒有一位叫做忠芳的,要叫道清。」
「羞羞臉,楊政宏愛女生!」
「不是啦,他媽媽不要他!」
好累好累吶。
(媽媽)
雲層團團地挺著肚子,晃動即逝的路標是一株株浮動的樹,紅綠燈開關都長出牽牛花,金黃色的油槽爆衝金黃色的光芒,越過海面之後,這一次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我哥哥嘴角的眠夢開始變得真實,好幾次我差點又撞上收費站,我甚至偷偷期盼,漁夫帽女人和大象能夠再度出現。
如果,一直一直奔跑下去,世界的盡頭將通往何處?
「阿爸的事……」披荊斬棘的騎士恐怕是不會來了,沉睡的視界無限擴大,譫語,我哥哥越來越透明的肩胛……我像趕著砍劈怪獸的闖關小兵,拚命飛馳在這夜闇的道路上,胡亂探索,想抓住點什麼……
「楊政宏,你媽媽咧?」
「去美國了。」
「亂講!張國良說他昨天在關帝廟的後街看到她!」
「嘻嘻,後街!」
胡說胡說胡說。
無止無盡的黑闇,玻璃上印疊濃眉的瘦臉,彷彿回到我父親著迷於高速公路上漫無目的馳行的那陣子,出發前他興高采烈地詢問所有人:「需不需要禮物?」(奇怪的是,獨獨漏掉我母親那一部份)每個禮拜五,他坐上蘋果綠的喜美,固定從北部發車到南部——我們以為他千辛萬苦費盡力氣地張羅打點,卻只有我哥哥清楚我父親真正的去處——他說,阿爸去「打砲」。
(那時候,他們的感情就觸礁了嗎?)
那樣每個禮拜固定不變的行程(我哥哥說,「我跟蹤過他。」),我父親看見的景觀是冗長的海岸抑或一塊一塊廢棄的荒蕪?他輕哼的歌曲,在哪個路口下車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他最愛的顏色和食物——還有,他下榻的旅館,在等待女人敲門的空檔,內心的景觀?(「他比較偏愛肥胖的女人,真的。」我哥哥說)
輕輕踮起腳尖,放下,再放下,女人安靜優雅地撫摸凸起的乳尖,深色的背脊,後頸,層層皺摺的腋下,肚臍,緩緩地緩緩地滿溢地水珠,淅瀝淅瀝——母親,這是您全部的形象嗎?
破裂的聲音。
開始衰老的氣味,眉頭蹙鎖,消瘦失去光澤的手臂,那時候您已不太開口說話,往往轉入臥室之前,聽見咚咚咚的木魚迴響,桌上擺著一本紅色經冊:「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與佛的對峙。與靈魂的交換。
我敲敲門,像踩碎寄居蟹殼的清脆,您自逆光裡回過頭來:「你爸爸呢?」(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他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我總納悶著究竟那幾年的陰闇裡發生了什麼事?試著打開全部的小耳朵,漏逝的情節終究漏逝了,眼前拉長了又縮短的景深,穿越這一切模糊,背後會是巔絕的懸崖嗎?
又把車停在一棟建築物前。又是漆黑的廢棄陰影。穿著蕾絲睡衣的肥胖女人走過來,噘嘴挑眉:「就是你,等你好久了囉。」
(啥)
「可惜你媽媽不在。」
(什麼)
「前幾天我還想起她。那麼熟悉的背影,曾經互相在廚房走動借鹽借醬油的老朋友,突然搬家了,離開小鎮,從此失去聯絡,那樣幾乎以生死交心的二個人……」
(什麼)
「你一定不瞭解,你母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吧。」
(什麼)
「來吧。」
那時候,我哥哥已經萎縮殆盡了。
肥胖女人突然咕咚跪到地上,二條白皙的小腿蘿蔔似的晶亮發光,極度繃緊的腳筋,她開始動手脫我的褲子。
「羞羞臉,楊政宏愛女生!」
「沒有用啦,找不到的啦!」
「先生,先生?」
(漁夫帽女人嗎?)
「先生,先生!」
(那隻亞洲象……)
「阿爸的事……」
先生,先生,好轉醒啊。
好醒啊好醒啊吶。
電視上睥睨的長髮女人又吹了口氣,我感到耳根發癢,輕笑地躲開,卻砰地跌落地上,起身時,發覺濕涼的黏膩的體液極細極細地,從褲檔滑到鼠膝(是夢嗎?)我環顧四周,擱了雨衣的三人座沙發、紅色棉絮、黑白電視,那個禿頭胖子氣喘吁吁地奔過來說:「你怎麼還在睡覺?剛剛已經有一批車子拖進來囉!」
他急急忙忙朝更遠更後面的那棟新興建築物跑去,一對情侶正在候選人看板底下偷偷擁吻,幾個氣極敗壞的駕駛人一不小心踩了一坨屎……似乎這裡是一個充滿奇異的地方:憤怒與懊惱的揉合,繁華與黯淡的對比,大門以外與大門裡面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車子呢?
(我哥哥,他,怎麼樣了?)
彷彿生命裡必須跨返的許許多多個關口,光明不一定長久,黑暗也不見得永遠。
我在黑闇中摸索前進,一名清湯掛麵的小女孩跑過來問我有沒有十塊?(這是另一個寓言嗎)我伸手到褲袋裡,掏出的銅板沾黏著一圈濕濡,然後我順從小女孩的指示,找到我的車子(但卻是一部綠色的喜美),我握住把手,像是廢置過久的棉絮稍一碰觸便陷落柔軟浮塵,我感到滿掌黑魆,發覺指尖似乎拖曳著什麼,越拉越長、越拉越長,白色的鋼絲的細線,那些牽絲絆藤的糾葛!
我們全家人一致輕躍在那條詩意的走索上,笑聲響亮,我和我哥哥、我父親和我母親,所有人手牽著手,在雪白飛舞的甩動之間跳得老高——我們注視著彼此如此親愛的眼神——又跳高了!在線與線的起伏錯落間,在我們時而滑跤時而互踩的空隙,篩落了一段記憶、幾次交鋒、一對胳膊、一隻隻眼耳口鼻……
(那時候,我突然好想說,「我好想您好想您吶!」)
然後,我猛然摧動油門,轟一聲整個車內流洩出那樣一個傳說——
(英勇的武士劈開藤蔓,殺了火龍,輕輕在公主的額上一吻)
(輕輕在我母親的臉頰一吻)
(「媽媽。」)
然後我笑了起來——關於這個晚上,我們一家人所珍藏所擁有的暗潮洶湧的什麼,緩緩地緩緩地漂浮起來,在空中,在遠方充滿著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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