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親愛的女書店員,卡夫卡並沒有任何一本書叫作《孤獨三部曲》。
讓我們一起看看書架上的卡夫卡吧:《審判》說的是一個叫作K的傢伙在一個早晨醒來,莫名奇妙地被逮捕了,並且在最後的結局裡「像一隻狗」慘遭殺害。
還有《城堡》,敘述著另外一個也是叫作K的,他被煞有介事地被聘請到「威斯特.威斯伯爵」的城堡裡,卻不知道哪個公文環節出了岔錯,整個城堡拒絕他的進入,他只好像一隻猛烈撞擊保特瓶的蒼蠅,直到頭破血流。
最後是《美國》的卡爾.羅斯曼,像好萊塢電影《鐵達尼》的傑克流浪到美國——但這個傑克相當幸運,旋即被他的參議員舅舅愛德華.賈可布在船上認出,稍後又因為這個舅舅感覺卡爾「決定離開他」,於是將他逐出家門,使得卡爾再度流浪美國。
是的,親愛的女書店員,不消說,您已經想到<蛻變>了,以及<判決>,那麼,還需要我的解釋嗎?
「沒有什麼嘛,<蛻變>寫的不就是一個傢伙一早醒來變成了大毒蟲?」
您會這麼說,是嗎?
親愛的女書店員,這就對了,如果您不是抱著「看漫畫一樣的」心情進入卡夫卡,您就永遠無法體會卡夫卡的迷人之處——「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句話到底包含著兩種意義:一是對於自己閱讀能力的自信,一是對於作品閱讀的信任極限——換言之,下一句該接上的就是「我也做得到」?
對於卡夫卡來說,整個街道就像變形的漫畫世界,變形的戈勒各爾.薩摩扎、怯懦的K、奮力不饒的K、擺爛的K……那些卡夫卡筆下憂柔寡斷的、似乎有千千萬萬心事的角色,總有一堆千千萬萬的難關阻擋在前,但最後他們全部遭到悲慘的遺棄命運,而非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是的,親愛的女書店員,不管您欣不欣賞卡夫卡,不管怎麼說,卡夫卡已經成為布拉格——甚至是全世界存在主義者所信奉所瞻仰的代名詞了,當我們走進那個歐洲小鎮,我們能夠迄及地絕非希特勒或史達林踩平的布拉格,我們會浪漫式地揣想,卡夫卡曾經在第幾個彎口想起<蛻變>的第一句話?曾經在下班走出那個對他來說只是擠壓生活的勞工保險局,他是否早已默默許下對於《城堡》的想像?
又或者更進一步來說,在他離世四年後,那位繼承者米蘭.昆德拉出生在捷克的布爾諾,他在《小說的藝術》一書寫下:「在卡夫卡那裡,邏輯正相反。受罰者不知道受罰的原因。懲罰的荒謬性難以忍受,致使被告者為了獲得安寧,總想給自己的痛苦找到一個說明:懲罰尋找錯誤。」(頁82),他是否曾經想到回首再看一眼再多懷念一點布拉格?
(米蘭.昆德拉:「我這麼狂熱地執著於卡夫卡的遺產,像捍衛我個人的遺產一樣捍衛他的個人遺產,這並不是因為我認為模仿一個無法模仿的作品(或又一次發現卡夫卡現象)是有益的,而是因為它是小說的徹底自主性的出色樣板(詩的出色樣板,詩即小說)。」)
永遠的想像。
親愛的女書店員,在那些放逐的時刻,我們對於流浪是如此欣羨,我們甚至不打算理會所謂《孤獨三部曲》的用法,那其實就好比「只溶你手,不溶你口」,或者「越墮落的女人越美麗」——這樣便於歸納、快速認知,並且大量消費的廣告手段罷了——但,卡夫卡何需再被消費?
卡夫卡的第一篇作品。(廿一歲寫下短篇小說<一次戰鬥的紀錄>)
卡夫卡的第一個愛人。(廿九歲邂逅菲莉斯.鮑威爾)
卡夫卡的家庭、成長、童年。(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巨蟹座)出生於奧匈帝國領
地波希米亞王國首都布拉格,父親為婦女用品批發商,母親尤莉出身富裕家庭,家族中有不少行事怪異,作風與眾不同的人物)
卡夫卡的…….
太過於濫情了,親愛的女書店員,卡夫卡的一生在通過存在主義的發揚光大,已經被凸顯、放大成為一具小說史上的檢體,人們好奇解讀關於卡夫卡的任何一本書,並且不斷引述《城堡》象徵官僚體系之牢不可破,《審判》喻意罪罰無所不在,《美國》是一則關於生活在他方的想像……寓言式的小說總是極其容易被套用成為教科書式翻版的斷章取義,所以在那之前,您對卡夫卡的印象是否也停留在「孤獨」、「變形」以及「冷酷異境」?
似乎是這樣的。一如年輕時提到卡謬,我們會懵懂地想到《異鄉人》,並且假裝憂鬱;提到三島由紀夫,一定要提他壯烈切腹自殺那一段;有一次,聽人說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還以為那是叔本華之類的哲學磚頭書;或者魯迅的《阿Q正傳》好了,我總是把它想像成我們台南出品的「阿Q桶麵」,以及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長期以來,我都覺得那是國立編譯館瞎掰的教科書,當然也有永遠搞不清楚的《芬尼根守靈》,或者杜斯妥也夫斯基與柴可夫斯基的差別……
總是有一些文學經驗被固定,然後被打破;是先以訛傳訛,而後被讀閱讀經驗所證實,而那些原本浪漫的/惡戲的/嘲弄的)念頭,真正被揭開時,突然發現卡夫卡真正要說的不過是「三個最慢板」,或者「好幾個快板」,這樣疲憊到不行的姿態(這樣在永遠的迷宮裡亂爬亂喊),也不免令人困惑著:
究竟卡夫卡想要向我們說些什麼?
親愛的女書店員,我經常想起有一個年幼的午后,我告訴我娘說我要去巷口買一包乖乖,但是當我走到巷口的時候,我突然生出一個心眼:如果我跑到更遠一點的雜貨店,會不會便宜一點(那時候的五元銅幣這麼大!)?
然後我開始沿著庄內里新興路走出去,越走越遠,越走越看不見房子,我像是走進一處皆湮漫白煙的夢境裡,恍恍惚惚地朝前摸索著,二旁淡下去的景色空無一人,陽光非常溫暖,風輕輕地吹,如果不是極著尋找那個雜貨店,我可能覺得這一切愜意極了(那時候我想,原來沒有討厭的弟弟和我一起搶糖果的感受是這麼自在)。
當我不小心踩上幾枚羊大便時,我看見有幾隻山羊在草地上吃草,一名老頭向我打招呼:「阿弟,你要去叨位?」
我很想問他最近一間的雜貨店怎麼走,結果他告訴我「他迷路了」,於是我和他一起穿過藤棘蔓生的泥濘,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我當時想著我家應該距離此刻很遙遠了,我娘搞不好都已經跑去哪個派出所報案了哩。(那時候我才感到害怕起來,像許多個夜晚我躲在被窩裡,等待我父親加班回來的摩托車引擎,我多麼擔心有一天會聽不見它媳火前的空轉)
然後,一瞬間吹起的風暴,我和老頭看見一幢好像是雜貨店的房子,可是說也奇怪,屋內完全沒有人,也沒有任何食物,四壁迎面的鏡子映照出我和老頭的模樣,然後我看見鏡中的自己,我開始尖叫起來——
閱讀書目
卡夫卡(1914)/黃書敬譯(1969):《審判》。台北:志文。
卡夫卡(1922)/湯永寬等譯(2000):《城堡》。台北:志文。
卡夫卡(1934)/陳蒼多譯(2001):《美國》。台北:時報。
參考書目
米蘭.昆德拉(198?)/孟湄譯(1993):《小說的藝術》。香港:牛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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