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六年二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我他媽看穿了。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半點可以入眼的東西,全都他媽齷齪骯髒透了。」──郭箏,<好個翹課天>,一九八四
對於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而言,一九八四年是一個未知的符碼、一個感到恐懼與壓迫的世界;對於彼時二十九歲的郭箏來說,一九八四年六月二日至七日,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好個翹課天>,恰是他「創作小說以來最轟動的一篇」。
當時報社轉寄來兩大包讀者來函,全是針對這篇小說有感而發,許多出版社也紛紛登門拜訪,希望他能夠繼續創作這類題材(郭箏說:諸如「國四英雄傳」之類的啦),前景一片大好,然而郭箏認為重覆「炒冷飯」沒啥意思,不願再動筆創作這類題材,直到六年後才又寫出了同性質的小說<彈子王>,此後再也沒相近的作品出現。
對此,郭箏表示:「我並不喜歡這篇小說,尤其不喜歡這個標題!」
郭箏解釋,也許是其中部分內容頗貼近自身經驗,也許是出於「悔其少作」的心態,總之,<好個翹課天>是他迄今仍不願意看的一篇小說。當年寫完小說時,他將小說放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後放棄了,「覺得這個標題很爛」,卻終究寄出去,沒想到「越不喜歡的小說,人家記住得越久」!
而當初拒絕出版社的要求,郭箏現在回想起來,「也不曉得這個決定是對的還是錯的?」他說:「如果那個時候繼續往下寫,說不定我很早就變成一個暢銷的作家!」然而,郭箏到底因為「想不通、不知道怎麼回事」的自身性格,轉而從事其他類型小說創作去了。
這就是天生「反骨」的郭箏。這也是頭髮微白、現年五十歲的郭箏。這更是剛完成系列武俠小說作品<四十九次決鬥>的「大俠」郭箏。
「中國沒有前進的知識分子,只有後退的知識分子;沒有創新的知識分子,只有仿古的知識分子;沒有有雞雞的知識分子,只有沒有雞雞的知識分子。」──郭箏,<最後文告>,一九八九
本名陶德三的郭箏,因為喜愛棒球,恰巧國內著名的棒球投手多姓郭,故以「郭箏」作為筆名,原本打算名為「郭錚」,但怎麼看就是不怎麼順眼,事後方知,大陸上有一位表姊就叫郭錚!
除了這一筆名外,郭箏也曾以「應天魚」創作武俠小說《少林英雄傳》,為此,郭箏笑著說:「這是那個時候腦筋不清楚,想要每個類型小說都用上不同的筆名,結果人家反而搞不懂哪個是哪個!」
談起郭箏的文學啟蒙,來自於祖父陶希聖。陶希聖乃知名的中國社會經濟史專家,曾於抗戰晚期擔任蔣介石文膽,並身兼中央日報主編,負責撰寫蔣介石文告及中央日報社論,郭箏的小說<最後文告>即是以祖父為形象,描摹一位撰寫最後文告者的荒涼/荒誕心境,小說最後這麼寫著:
「他寫了一篇自己從未寫過的東西——小說。」
小說者,即說故事的人也。在郭箏的印象中,祖父是一位脾氣很壞的長輩(郭箏說:「很怕他!」),然而談興來時,又會精彩地搬演西遊記、水滸傳等典故。由於郭箏的曾祖父陶月波曾任河南新野、夏邑、葉縣等地知縣,因此祖父陶希聖擁有諸多衙門的成長經驗,經常向郭箏轉述官兵抓響馬(強盜)、綠林大盜橫行等鄉野傳奇,這或許稍稍解釋了,何以一九八三年時,郭箏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即是以俠義保鑣為主的<冤枉啊,大人!>。
陶希聖生前相當欣賞<冤枉啊,大人!>,他曾於病中轉交郭箏一疊有關陶淵明與謝靈運的家世背景、時代制度等資料,言下之意,即是將「故事的資產」托付給這位曾遭校方退學,最終走上創作一途的「小說家」,那其中包含了一種深切的信任與疼惜的親愛,「他(祖父)應該也有想寫小說的念頭,」郭箏談到這裡,輕聲低喃:「可是因為事業或生活的關係,一直沒能完成,所以他會覺得可惜吧,我想,既然我寫小說,他就把它交給我了。」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好人呢?到底有沒有一定的東西呢?」──郭箏,<好個翹課天>,一九八四
從祖父陶希聖以降,陶家三代出了五個博士、一位準博士、十個碩士,因此,自稱「正式學歷只到初中為止」的郭箏置身其中,顯得格外突兀。就讀世界新專(即今世新大學)編採科二年級時,因為曠課過多,遭到退學,世新校長成舍我親自打電話給陶希聖說:「趕快把你的寶貝孫子送去當兵吧,否則遲早會被人家捅一刀的!」
郭箏說,當時上學是一件「很悶的事情」,有許多「不合理到家」的規定,一如他在小說<彈子王>所發出的感嘆:「我說這就是教育,教育就是要讓你難受,從你老子把你按在馬桶上大便開始,你就注定了要難受到死為止。」而時移日往的局勢,也讓男主角阿木出現困惑的表情:「真怪!我們那時候就被抓到打彈子,卻要記過、上少條館。他媽的真怪!」
之後,郭箏又插班轉學到淡水工商(即今真理大學),當時住校,一天夜裡熄燈後,有人吵鬧,舍監不分青紅皂白要全寢學生罰站,郭箏分明已經入睡,硬是被搖醒,於是和舍監大吵了起來,「本來想海扁他的,結果跑掉了,跑去告訴訓導處,」郭箏無奈地笑著說:「過兩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說要記我一支大過,但如果我向舍監道歉,那就算了。我一聽站起來,對他嚷:『他媽的,你愛記不記你家的事!』」
就這樣,在那所學校待了三個月,郭箏辦理休學了。
當時父母親經常為了郭箏翹家、翹課而與之發生爭吵,「後來他們大概也覺得這個小孩無可救藥了,」郭箏說:「等到發現被退學的時候,也沒什麼好吵了,這個小孩本來就是這樣了嘛。」無學可上的郭箏於是去了印刷廠擔任檢字工,一待即是十六年,印刷廠每日工作十二小時,辛苦異常,然而書寫小說的欲望卻像眼前一枚一枚拼湊的鉛字,逐漸向他靠攏過來,偶爾偷得時間寫下一點殘篇斷簡,雖未獲得全貌,但終究是個奇特的開始。
「只有兩種生物會在睡夢中打鼾,人和豬。只有兩種肉食性野獸會在黑夜裡磨牙,人和狗。由此可見,人類的低踐達到何種程度。」──郭箏,<鬼啊,師父!>,一九九七
一九七八年退伍後,郭箏進入剛剛成立的民生報印刷廠,工作時間從晚上八時至十一時,因而得空於白天創作小說,最初出手的兩篇作品<冤枉啊,大人!>與<破城>皆以中國俠義或動亂時代為背景,鋪陳其中人物的困境與正義,而這一取向也正反映在他晚近專注於武俠小說創作的層面。對此,郭箏認為:「就類型小說來說,武俠小說是華人獨創的東西,到了現在應該要有更好、更進一步的發展。」
郭箏分析,所謂「武俠」的意涵乃是對抗強權、強調義氣、具備豪情、展現詩意,然而這一傳統在中國大陸已經喪失,因而張藝謀導演的《英雄》非旦連武俠的基本精神掌握不住,其中刺客無名的作為更宛如「騙術面面觀」,又或者《十面埋伏》、《無極》等,皆令人搖頭嘆息。
一九八八年,郭箏辭去印刷廠工作,進入社會大學基金會任職,也因為這個緣故結識了現在的老婆。一九九一年的一天,郭箏突然意識到,這一年他已經三十六歲了!然而小說創作卻依舊一事無成,因而他決心「背水一戰」,辭去工作全心專事寫作,他告訴自己:「一年」,盼用一年的時間寫出一點什麼成績,豈料原本預計靠稿費生活的想法,「半年就撐不下去了!」郭箏說:「怎麼辦呢?水往低處流,人往錢多的地方走嘛。」於是便投入了劇本寫作領域迄今。
曾五度獲得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也曾為電視劇《施公》編劇,目前以劇本創作維生的郭箏說:「劇本寫久了,對於小說的文字描寫會有不良影響。」因為劇本強調分鏡、分場的觀念,對於文字描寫要求不高,「把小說的水準都拉下去了!」此外,編劇耗費諸多時間與心力,像是《施公》平均每三天就要完成一集劇本,沉重的工作量使得郭箏每天必須寫上十幾個小時,這也縮壓了小說創作的時間,像是這次最新刊載的系列小說<四十九次決鬥>,即從二○○三年年底迄二○○五年年中才寫出第一篇作品。
談到<四十九次決鬥>,郭箏對其寄予厚望,企盼其能成為自己寫作多年來的「代表作」之一,因為這一系列作品,捨棄了諸多傳統武俠小說必然使用的「舊符號」,像是少林寺、武當山等,幾乎重新建立一套屬於自己風格的製碼體系,且在形式上翻新,採取組合式的、近似極短篇的手法,運用快速轉景、移位,使得讀者可以自由「跳接」,並不影響其閱讀狀態,「畢竟有一個大的故事在其後支撐」。
「你說過,殺人都有動機,」柳永貞的語聲裡有著不由自主的恐懼。「但這次,兇手的動機是什麼?」──郭箏,<四十九次決鬥之一>,二○○六
目前定居於汐止山腰的郭箏,向來被論者稱為「文壇獨行俠」,他表示自己從不在乎被外界如何定位,也從未想過會被歸入純文學作家的行列,「反正我寫我自己想寫的。」郭箏自剖,他的個性不愛應酬,因此幾乎沒有和文壇上來往,「很多人都快被得罪光了」。
郭箏原本習於半夜寫作,現在為了帶小孩上學,改成白天構思小說,他說,寫小說最痛苦莫過於開場,一旦經歷開場的「撞牆期」,接下來的情節就比較有把握了。而為了避免久坐傷及脊椎與腰盤,郭箏從一九九六年起,開始養成站著寫作的習慣,往往一站好幾個小時也不覺得累,郭箏說:「也許是當年擔任檢字工時訓練出來的體力吧。」
平時愛好翻閱史書的郭箏,特別推薦黃仁宇所撰的《萬曆十五年》,他說那一年恰是「無事可記」的一年,然而黃仁宇卻展現了過人的史學家視野,「寫了厚厚一大本!」揆諸他的書房,除了一整排的「二十五史」,書櫃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貓造形裝飾,與屋內所豢養的十四隻貓咪形成童趣的對照。
從一九八三年迄今,二十餘年的創作年頭,問起郭箏的寫作感想,郭箏不由得感嘆:「寫得有點累了,不曉得可以留下一點什麼?」然而一談到贈言給有志從事武俠小說創作的年輕人,郭箏又瞬忽目光炯然,語氣堅定地說:
「寫自己的武俠!」
這就是文壇獨行俠郭箏。這也是寫作不輟的郭箏。這更是剛完成系列武俠小說作品<四十九次決鬥>的「大俠」郭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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