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於2007年9月號《明道文藝》
文/張耀仁
●從電擊棒說起:文學創作與憂鬱症的碰撞
一開場,駱以軍說了一個關於誤闖株羅紀公園,必須手持電擊棒以撲殺恐龍的詭怪夢境:彼刻,焰火四射,風流雲散,迅猛龍暴龍翼手龍相互撕扯如愛欲之兇猛——乍醒之後,未料身旁俱是歪倒屈拗之女子,個個頭頸皆呈焦黑,半點也不若她們生氣勃發時,髮尾因為光度而微微浮動之薄金、朗朗蕩漾之芬芳。
那樣晶瑩剔透、琉璃萬花筒,以致令人不忍目視。
駱以軍說,這或許正是近年來,憂鬱症交纏不去而屢屢湧現的一幕又一幕之幻覺,抑或藥物治療不得不併發之後遺症——綜言之,在按時服藥的狀態下,他自稱近日「已經好很多了」,足以開始重拾長篇小說《西夏旅館》,針對其結構、其細節、其人物從頭審視,「只要因為這兩次憂鬱症的復發,把之前讀的那些資料全都忘光了……」駱以軍苦笑道,這正是憂鬱症帶給一位創作者最大的打擊,而那恰是一直以來,在他作品中所念茲在茲的,「如何喊住時光」、「如何與記憶拚搏」,甚或是「如何進入敘事核心之可能」?
這樣一位自一九八八年發表第一篇小說<紅字團>迄今的小說家——期間歷經五年完全無法寫出任何作品的困頓,以及自一九九八年起,陸續出版《妻夢狗》、《第三個舞者》、《月球姓氏》等小說,其中《遣悲懷》被知名評論家王德威譽為「新世紀台灣小說第一部佳構」——而今,邁入不惑之年,回顧彼時最初預設的「文學景觀」,雖已不復記憶,但對駱以軍來說,那始終是一幕近乎萬丈光芒的畫面,畫面裡有深邃的願景、華麗的地貌以及澄澈之天,此一情狀猶如朱天心在《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序中所言:
「無疑的,我個人當然喜歡並期待駱以軍『這一路』的,每見其開疆闢土的勇健之姿,除了有做為讀者的一種幸福之感外,還有一種同為同業,嗚呼哀哉,不獨我瘋的相濡以沫。」
●閱讀的版圖:如何挽留當代文學語境的潰散?
駱以軍說,這些年來,與其說是經歷了什麼文學景觀抑或現實世界之更動,不如說是遇見了許多良師益友,這些嚴厲的長輩與畏友,使得他在閱讀的植被上,栽種了更為密集的「作品」,從昔時的卡爾維諾、馬奎斯、海明威、卡夫卡等主幹,漸漸抽長出安潔拉.卡特(Angela Carter)、迪諾布扎第(Dino Buzzati)、魯西迪(Salman Rushdie)等相映成趣之枝葉,而這一林蔭紛迭的「閱讀之樹」,恰是對應了一整個西方長期以來所發展的、所秉持的文學相貌,是具備了堅實的理論與系統,而非僅僅被孤立於地表的小草小樹,亦即,文學是一件極其專業之事。
但放眼於當代書市,大量的翻譯文學出版、迅速下架與汰渙的書本,乃至更為普羅(popular)的作品侵擾著當代閱讀版圖,導致諸多論者在目眩神迷之際,紛紛指責純文學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寫?為什麼不能更容易理解一點?也因此,駱以軍說,與西方文學發展之規模相較下,台灣新興一代「能夠去打『大聯盟』的寫作者」,被丟棄在一個拔劍四顧,盡為蒼茫荒涼之地:必須參加各式各樣的文學獎,或者腳鐐手鐲舞動得噹噹作響地吸引讀者目光,甚或在網站間砲火游擊,卻無更具體的建設,凡此種種,他以為皆可能反噬一位創作者之心、之眼。
因此他說,屬於「文學」的這一套話語,置放在當代之所以可貴,乃是「它不是一套扁平式的,或者隨意揉捏改變的詞彙,而是需要透過學習與練習的一套繁複語境。」駱以軍提到中國大陸彼岸的年輕作者,他們正在遠離這一傳統語境,所以目前大陸知識份子漸漸警覺心急,但他同時樂觀表示,也許再過十年,等大陸體內那一隻「九尾妖狐」真正釋放出來,會再產生另一波「黃金十年」,那正是對應於此刻莫言、蘇童、余華、王安憶、李銳、鍾阿城等作者所建立起來的文學地景。
●我我我:所謂私小說與道德邊界
談到長期以來,動輒被評論者誤認為「私小說」形式,進而大加抨擊的小說書寫風格,駱以軍嘆了口氣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幾乎已經發展出一套標準答案——只不過很慘,憂鬱症之後,我又忘得差不多了!」
關於從「我」出發的創作習慣,駱以軍解釋道,大學剛開始接觸文學時,並不知曉「私小說」究竟怎麼回事?直到後來讀了大江建三郎的《聽雨樹的女人》,那一仿私小說的筆法與形式,深深震動了他。駱以軍說,那所觸及的核心在於:如何從灰濛濛的群體裡,將「我」抽離出來?「等於說,發現『我』這件事,對於日本文壇來說是很重要的關鍵。」也因為「我」的極致發展,形成晚近村上龍所言:「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等於說,「我」這件事漸漸走向了虛無,乃至消亡,而這與彼時致力於「群體VS.我」的現代主義觀,顯然大相逕庭。
然而,本地以「私小說」攻詰駱以軍者,多將「私小說」視為行動劇的展演,「是一種粗淺的概念,這其中包含了『我是為了寫出這樣的小說,而將自己的一生過得極其混亂』,抑或『我是這樣的混亂,所以寫出了這樣的小說』此二個概念,」駱以軍說,如果放置在此脈絡下,他的小說根本無心於此。
駱以軍進一步表示,後來他常常會使用「妻」等代名詞來指涉人物,但這些詞彙,皆不單是「妻」此一名詞的意涵,尚且統攝了更為巨大的,所有「妻」的集合,所以「我」這件事情就不僅是「我」而已,很可能是一個「獸」、一個「人」,或者是黑暗之「魔」與其他,亦即具備了更為深廣的延展性,「是可以『玩』的,像是卡爾維諾所說,它是萬花筒裡的一個尖兵,尖兵又變成了一組軍隊,」駱以軍說:「小說在書寫的同時,是透過空間造成幻術,但閱讀的當下,時間又不斷流動,因而『我』置於此場域間,會變得很好玩。」
換言之,日本文壇恰是透過「我」這一書寫,去反省群體與我的關聯,「我」已經不可能放在一個安定的社會裡看待,因而村上春樹用「我」、吉本芭娜娜也用「我」,更遑論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等前世代作者,而這與西方從上帝手中將「我」奪回的狀態,又是相當不同的發展,其乃是將「我」放在存在主義、神學下討論,而非日本文壇將之視為對「我」所處環境的探討,甚且引發日後「狗仔化」、「劇場化」的「我」之書寫。
然而台灣不知從何時起,將「我」這一詞彙劃出了邊界,使得它變成一個簡單層面的「道德神話」,或是與文學無涉的道德判斷,駱以軍說,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早期的時候,我會為此無法表述而憤怒,但現在我覺得這些爭論其實都很無聊。」不過說歸說,為了賭氣,他刻正進行的長篇小說《西夏旅館》,便特別使用了「他」這一敘述人稱,為此,他直呼:「寫得好悶!」
●父系的缺席:敘事如何可能?
面對年輕論者言叔夏(註1)提及駱以軍作品中的「父系缺席」,抑或「敘事是否可為」,駱以軍表示,這其實是一個很偶然的發生,最早的時候,他就在小說裡讓父親「離開了」,等到後來真實生活中,父親「真正」離開的時候,他突然發覺那是一件關乎他生命變化,甚至涉及省籍、身分與書寫的面向。
從《月球姓氏》、《遠方》乃至《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駱以軍說,他其實是躲在前世代寫作者,諸如朱天心、張大春、王德威等人的背後,那好比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在其名作<歷史哲學論綱>中所提及的,「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颳向他背對著的未來……」那樣被時代的風暴所伏擊的前世代,他們目睹了一整個奧麗堂皇的前景被活生生摧毀,等駱以軍登場時,眼前已是一片廢墟了。
因此在駱以軍的身上,他變成無法藉由模仿前世代去孺慕他們、親近他們,因為他所經歷的文學教養已非是那個世代所深植的傳統,他成為被棄於街頭的孩子,與從台西、雲林來的混混周旋,因此他必須靠自己去搭建一個想像中的文明,那其中的核心概念即是「再生」,也就是如何將原本的文明生出來,這也是為什麼他一再提及赫拉巴爾、電影【大智若魚】、【銀翼殺手】乃至【A.I.人工智慧】,因為那其中所觸及的正是此一課題。
駱以軍說,就他們這一輩來說,年輕時所見的父親如凌厲之大鳥,奈何至晚年時,竟目睹父親如崩墜巨塔,那彷彿《神隱少女》中,為搶救變成豬隻之父母而戮力不懈的少女千尋——但駱以軍苦笑著臉說:「是啊,可惜在《遠方》裡,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父親後來真正離席了。
●自我的鍛練:不要害怕搭建自我的文明景觀
問起駱以軍,對於有志進入此領域的年輕寫作者有何建議?這位自一九八八年起發表第一篇小說,迄今已有近二十年創作歷程的小說家羞赧表示,他起步甚晚,因此如果有什麼可資建議的話,他願意引述大學時期,遇見詩壇教皇羅智成所提出的理論:「你必須要有一個女神。」
這個「女神」,未必是指涉真正實體的女性,很可能是一個象徵物,他將之引伸為「鉅觀的文明」,他認為年輕人不該將目光僅僅專注於同儕間,共享那些既定的「文明」(他說:諸如星光幫,諸如魔戒),而應該自行搭建一處屬於自我的核心景觀,在那裡,景致可能寒愴、可能如海市蜃樓,甚至可能三十歲前皆得不到任何文學獎,但他以為,「不要害怕那個景觀超過你心智所能承受的範圍,」駱以軍說:「要比文學獎大才行。」這麼一來,總有一天會在那景觀上,抽長出巨大的枝幹,超越同儕。
這位即將於八月底遠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進行為期三個月交流的小說家,在談起文學時,始終懷抱著炯然目光與莊嚴神色,那使我不由想起幾日前,他傳來的一通手機簡訊:「每一關卡每一武士都要被測試,過得去的可撐起一代文風,過不去的,只能成為許多年後曾目睹其偉大的一代人唏噓之名字。」
他說:「我要拖著一身傷疤血肉,硬闖進下一個輝煌十年,你也是。」
是的,我們都是。
註1:言叔夏(劉淑貞)(2007年6月)。〈島國遺精:重寫尤里西斯──駱以軍的死亡旅程〉,「第四屆全國台灣文學研究生學術論文研討會」,台北市木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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