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於二○○七年十二月號《明道文藝》
文/張耀仁
●翻滾吧!男人:那些被拗折被搥打的夢想
彷彿一場意志與意志的拉扯,或者說——男性情誼的對決——畫面上,猶顯稚氣的孩子們,時而流淚、時而不甘、時而倔強,順從教練嚴苛之指令在那些近乎噩夢的器材上,或迴旋或倒立或翻滾,那一刻,真是令人百感交集,似乎我們身上也正被諸多無法理解的現實與生活,拗折著、搥打著、摧擊著,然後時光就到了現在,就變成連我們自己也不太認識的這付模樣。
這是【翻滾吧!男孩】之一景。這也是【翻滾吧!男孩】觀後感之一。
談到這部獲得2005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的創作,林育賢說它上映之後,原本以為教育工作者才是主要觀眾,未料越趨放映後期,反而吸引了許多上班族前往觀影,「主要是他們週一到週五被老闆罵啊怎麼樣的,然後利用週末、週日來看一看、哭一哭,週一回去上班又充滿陽光了。」林育賢笑道,這般宛如「療傷系」的電影風格,使他後來被朋友們戲稱為「療傷系」導演。
事實上,從2002年的紀錄短片【鴉之王道】、2003年【街頭風雲】,乃至2007年最新劇情片【六號出口】,林育賢的鏡頭語言始終包含著讓人會心一笑的幽默,即便是再沉重的主題,仍舊能夠在那驚心哭泣裡,發現眼淚之晶瑩、一絲絲沮喪之不甘,諸如【鴉之王道】裡夢想「如何在二樓牆壁塗鴉,以被捷運乘客看見」的鴉王;或者【街頭風雲】裡展演著街頭異想世界的四名大男孩,以及【六號出口】念茲在茲的追問:「我的出口究竟在哪裡?」在快節奏運鏡與風趣動畫之襯底下,林育賢的電影創作往往帶領人們重拾「如何堅強,如何溫柔」,一如【翻滾吧!男孩】裡的七位孩子,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自雙槓翻落時,漂亮地揚起如翼的雙臂。
像一隻華麗而高貴的孔雀。
也因此,林育賢說,他其實是一個樂觀派的創作者,喜歡在影片當中讓人開心地笑,卻又盡可能在每一部影片當中埋下一個省思,突然「刺一下」觀眾,讓觀眾去思索「人如何生存」——特別是邊緣人物的處世之道,這讓人想起他在【大象男孩與機器女孩】所展示的信念:儘管一路上遭遇諸多困頓,卻終究因為努力不懈,「突然間,這個星球的無臉人,他們的表情開始有了變化。」
●翻滾吧!男孩:有夢就去追,不要覺得累
這一變化,其實也展現在林育賢拍攝【翻滾吧!男孩】的過程中。林育賢將這部影片視為「一個轉機,提前將我推到岸上來」,原本他預估自己還需要五年時間進行摸索、浮沉,突然間,大部分的人因為【翻滾吧!男孩】而肯定了他,甚至迄今提到林育賢時,仍會冠上「他就是【翻滾吧!男孩】的導演」,也讓林育賢體認到:「起碼我還可以用影像說些什麼。」
儘管這一部紀錄宜蘭縣公正國小體操隊七名小選手的影片,在播映後獲得廣大迴響,然而拍攝之初卻無人看好,包括向電視台提案拍攝被駁回(其中的評審委員甚至揚言要對林育賢提告,理由是:「有鼓勵體罰的嫌疑」)、沒有一家電影公司願意發行上映、電影圈前輩評估「勝算不高」——凡此種種,林育賢事後回想起來,反而認為「未必不好」,畢竟如果當初提案通過,或許也就是在某個冷門的時段播出,憑白喪失了這部影片的影響力;如果沒有被各個單位拒絕,那麼後來也不可能成立電影公司,對於電影宣傳、發行等環節自然不可能有所掌握。
因此,【翻滾吧!男孩】變成了一個被實現的夢境。促使林育賢拍攝的動機,在於2003年一年,國片市場跌進一個「非常尷尬的處境」,迫使當時從事副導工作的他面臨兩難困境:要嘛轉行,要嘛必須試著做些其他變化。於是他開始發想一齣劇情片,同樣是以體操為主,主角同樣是哥哥,但情節卻宛如【少林足球】,那些當年一同練體操的師兄弟們,在一個魔術時刻裡,「全部回來了」。
想當然爾,這對於當時資源短缺的林育賢而言,無疑是天方夜譚。於是他最終選擇採取紀錄片的形式進行拍攝,也因此一形式,得以貼近受訪者,並且透過年紀最小也經常名列最後、被稱作「牛奶糖男孩」的選手小恩,質問電影這條路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必須如此執著?誠如他當時思索著:六歲的小恩選擇鍛練體操的意志從何而來?
2003年最初版本的【翻滾吧!男孩】拍攝完成,於「純十六影展」第一次面對觀眾,在台北市總統戲院總共放映二十場,當時隔壁廳正上映著導演吳乙峰拍攝的紀錄片《生命》,幾乎場場爆滿。於是林育賢及工作人員便在廳外叫賣:既然擠不進去,這裡也有一部滿好看的紀錄片啊,「所以我們後來都笑說那是『撿客』。」林育賢說,如此這般竟創造出一股觀影風潮,許多老師看了之後口耳相傳,經常邀請他們前往校園放映影片。
林育賢回憶,第一次放片是到馬祖東莒島上唯一的一個小學,原本該校打算邀請導演楊力洲前往,卻因楊太忙而作罷。那一小島只能以船作為交通工具,晚上播放電影時,由村長透過廣播全島:有導演要來喔!那樣難以想像的場景,雖然看似僻陋,令林育賢興奮的是,從八歲小孩到八十八歲阿嬤,全被【翻滾吧!男孩】所觸動,於是他開始意識到:「原來這部影片有觀眾這回事啊。」
也因此,後來經過一年的時間,他再將2004年小選手們成長後的狀態呈現出來,也就是目前觀眾所看到的電影版本,透過校園巡迴等宣傳方式(林育賢說,當時候到校園裡宣傳,就是將七十分鐘版本全部播給學生看,留下2004年的紀錄作為伏筆,算是逆向宣傳操作),後來在台北市上映了三個月才下檔,熱潮可見一斑。
●翻滾吧!電影:在西門町裡尋找出口
從早期的【鴉之王道】、【街頭風雲】乃至晚近的【六號出口】,其中的拍攝場景皆以西門町為主,對此,林育賢表示,當年姊姊負笈台北時,家裡在西門町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套房」,這一套房是台北租賃族恆常可見的,在一樓層內區隔數十個小房間,且位於戲院旁,每每搭乘電梯時,總可以聞見腐朽之氣,以及管理員始終是上了年紀的伯伯。
當林育賢從宜蘭至台北求學時,同樣也住在那一套房,「一住住了八年,等於說是離開故鄉後,待得最久的地方。」換言之,西門町成了林育賢的「心靈原鄉」,當2001年退伍後進入電影圈,面臨「不知為何而拍」、「拍一部掛一部」的窘境下,林育賢開始進行街頭訪談,特別是當時LOMO相機極為盛行,很適合大量拍攝街頭青少年,而那些問卷的問題其實也「很無聊」,像是詢問「你夢想中的死法」、「你如何消耗自己的時間」等,拍了很多照片、也完成了許多問卷,因而對於街頭有了深刻的理解。
恰巧當年公共電視舉辦第一屆「紀錄觀點短片展」,林育賢就將擅於塗鴉的鴉王拍成紀錄片【鴉之王道】,儘管此片只有幾分鐘,但對於林育賢而言,卻是拍攝能力受到肯定,近乎「入場卷」的性質,「對我後來的拍攝影響很大。」林育賢說:「好像發現,原來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說一點什麼事情」。
也因為這部影片涉及西門町,使得林育賢認識鴉王以外的其他街頭少年,包括塗鴉、DJ、滑板、街舞,他將之稱為「嘻哈四大元素」,這四人各懷技藝,卻並不願出名,只想從中發洩不被認同的快感。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拍攝了【街頭風雲】,「那是一部很瞎的片子,」林育賢笑說:「不過看似毫無關聯,卻在我有機會拍攝第一部劇情片時,那些人及故事就跑出來了。」所以【六號出口】即是描述滑板男與DJ男的故事,是屬於西門町的奇想電影,也是林育賢多年來生活在西門町的盤整與回顧。
●翻滾吧!夢想:十年後流燄四射的對決
這樣一位備受矚目、著迷於西門町街頭生活的導演,大學時代原本就讀世新大學傳播管理學系,卻在當年金馬影展中,看了一部電影【新天堂樂園】,該片講述一位電影放映師與對電影充滿好奇的小男孩,兩人之間的諸多情誼。看完之後,林育賢深受感動與影響,認為「原來電影可以說得這麼多」,原本欲內轉至電影系,但該系不收轉學生,便經由轉學考至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就讀。
在文化大學期間,林育賢受到日本導演岩井俊二極大之影響,認為它的影像敘事與本地是很相近的,便開始進行瘋狂拍片,無論是V8、十六厘米皆曾使用過。他說,當時在陽明山上只有三件事可做:看電影、拍電影、寫電影,日子何其自足與幸福,不僅啟蒙了林育賢的電影美學,也讓他深深體會到拍電影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
殘酷的是,當年班上四十五位同學,而今留在電影圈拍片者,僅有二人,其他或從事行銷或廣告業務去了,因此大學時期的電影養成,不僅給了林育賢品味的教養,也帶給他勇氣,讓他能夠在普遍對於國片悲觀的情況下,抱持樂觀態度,尤其他認為近二、三年國片市場已漸有起色,導演們各有各的論述,議題及手法都較過去更接近觀眾,無論是【刺青】、【練習曲】等,皆產生亮麗的票房成績。
談起近況,林育賢表示他日前剛從南部歸來,除了拍攝國民健康局所委託的紀錄片【遺失的微笑】,也在嘉義拍攝由中華電信所委託的紀錄片【種樹的男人】,除了這些拍攝工作,林育賢對於【翻滾吧!男孩】仍舊持續追蹤,像是今年六月間,七位體操小選手前往中國大陸湖南奧運體操選手訓練基地進行交流,林育賢一路側拍他們的心情(林育賢說,儘管年紀小,但當兩岸選手彼此握手時,竟迸發著對決之「殺氣」),他期盼十年後,能夠拍攝一部【翻滾吧!男人】紀錄這些時刻,並且拍攝【翻滾吧!男孩】的前傳:【翻滾吧!阿信】,藉此回顧哥哥當年的體操生涯,也就是所謂「翻滾三部曲」。
看著林育賢隱藏於帽沿之下的面孔,眼神卻遮掩不住炯亮,突然那些畫面上極盡之能事:或拗折、或搥打、或拉筋的七位小男孩們,他們又來到了我的眼前,那些時而流淚、時而不甘、時而倔強的意志與表情,不由使人輕輕喟嘆:是啊,翻滾吧!夢想。
※關於林育賢
又名林阿喵,1974年生,宜蘭人,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畢業。曾擔任廣告影片及MV製片、副導,參與電影《起毛球了》、《給我一隻貓》、《月球學園》等片攝製,曾以紀錄短片《鴉之王道》、《街頭風雲》入圍金馬影展數位短片競賽。2004年拍攝紀錄片【翻滾吧!男孩】,獲2005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最新作品為劇情片【六號出口】。目前正進行拍攝紀錄片【遺失的微笑】、【種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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